虽说被婚事、生计烦的心口如堵住了一般,但好在门下儿孙们皆孝顺,日日围绕在旁,朱老太也就不觉着难受了。
给游学的猫儿们喂食,仍是日常。
她与张大娘子总是黄昏时分,各拎着装满肉和干粮的篮子到废园子,自从力力等幼猫换了睡觉的地方,再无他人骚扰,也算顺遂。
然,江湖哪会是个风平浪静的地方。
“你们有没有脑子?就是这么办差事的?”
二人刚喂好猫儿,往回赶,便听得街口传来熟悉的怒吼声。
是罗大娘。
只见她怒气冲天地叉着腰,身旁站了三个官差打扮的男子。虽说是官差,却个个面露难色,被罗大娘骂得汗津津。
“这罗大娘好生霸气,竟一人独挑三个官差。”张大娘子感慨道。
“出了什么事吗?”朱老太走上前,询问。
罗大娘虽说是江湖人物,但毕竟年岁已大,又是遇到官差,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你二人来的真好,”罗大娘拉住朱老太,“你说说他们这些个官差办的是什么事啊?”
“怎么了,大娘,几位官爷?”朱老太小心翼翼地问。
“我平日里在永安巷喂食游学的犬儿,名叫小小,近日刚刚生了仔,我与她做了窝,让她和四只狗崽暂时栖身。他们倒好,不由分说,前去捉拿,小小跑了,就把四只奶娃娃给抱走了。这不是要了这四个孩子的命吗?”
说得激动,罗大娘又淬了为首那名官差一口唾沫。
“大娘,您可得讲理,”为首的官差名叫阿勇,着实有些委屈,“我们可是收到举报,说你那母狗扰民、偷食,才去捉拿的。我们见母狗被吓跑了,留下小狗,怕被欺负,便抱了回去。”
“抱回去?你们抱哪儿了?”
“城北牲畜所。”
听到回答,罗大娘气不打一处来,脸都涨红了。
“你听听,你听听,城北牲畜所,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关没爹没妈的牲畜的地方,但凡超过三日无人来领去,便要处理掉的。那么小的狗崽,半个月大啊,眼睛都还没睁开,别说三日,一日未进食乳水,便性命堪忧。你们这是叫办差?你们这是在害命!你……”
罗大娘迈步上前揪住阿勇的领子就想打,好在被朱老太制止了。
“大娘,大娘,”朱老太提高嗓门喊道,“切莫动气,现在不是理论的时候。先想办法把狗崽救出来吧。”
经她提醒,罗大娘这才恢复理性。
“对,先把狗崽救出来。城北牲畜所吧,我这就叫上我家主君、管事的,一起去。”
“大娘,”阿勇解释说,“这事,您还要多斟酌一下。”
“为何?”
虽被当众揪了领子,但阿勇与罗大娘已不是第一次交手,故而也知她对事不对人,没放心上。
“城北牲畜所,您也知道,是知府衙下,我们只管送过去,要把狗接出来,得按他们的规矩办事。”
“什么规矩?”
“四只一块送进去,就一块接出来。”
“那是当然的。”
“每只皆要做了阉割,且交证费五十两。”
“阉割?五十两?”
暂且不说钱的多少,单这才半月的奶狗哪能做阉割?这规矩实在不近情理。
“二百两,二百两,够买两只松狮犬了。这牲畜所是在抢钱吗?何况这奶娃娃怎能做的阉割之术?”罗大娘骂道。
阿勇也很无辜,说道:“大娘,您骂我也没用,这是牲畜所定的规矩。您也知道,我们都是当差的,做不了主。”
“官爷,可有什么变通之法?我们知道,每只狗都需办犬证,但犬证,需经打药驱虫、阉割多个步骤之后,方可完成。这几个狗崽可等不起。”张大娘子打听道。
“我……”
“他能有什么办法?”罗大娘这会儿彻底冷静下来,整了整衣领,“小松。”
“在,大娘子。”阴影里走出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原来他一直都在,只是躲在一旁等主母召唤。
“拿着我的名帖,将我相识的猫派狗派掌门人们,请到我府上一叙。告诉他们,事情紧急,必须立刻前来。”
“是。”
小松接下名帖,一路小跑而去。
“你二人也一起来,我们商议一下。”
罗大娘说完,拉着朱老太的手就往家赶。
朱老太倒没什么,家中无事,但张大娘子还要回去做饭,便推辞离开了。
“你这姐妹,”路上罗大娘唠叨起来,“门下有几个弟子?”
“就一个,但听说过年打算再纳一个。”
“哼!”罗大娘不以为然,“她既然有再纳弟子之意,当初那只橘橘,她为何不领去?”
他们在废园子接回去的小橘猫,橘橘,在朱老太家待了两个月后,找到了新的掌门人,便被接走了。如今也已长大,朱老太还去看望过,橘橘早已是个大小伙,与门中其他弟子相处融洽,每日开心练功,很是幸福。
“她纳弟子,看缘分。听说过年纳的那个,是去她家主君铺子吃饭有两年之久的游学的猫儿,和她处得甚好,才有了纳入门的打算。”
“是吗?莫不是怕惹麻烦吧?”
“哪儿会啊?若她怕惹麻烦,又怎会与我一同去喂废园子的那些猫儿们呢?”
“也有这样子的人。喂食游学的猫狗,只是为了积点功德,但要让他们再多做点事,就不肯了,怕惹麻烦,怕花大价钱。”
朱老太笑了笑,没有搭话。罗大娘所言的人,朱老太就曾遇到过。
但聊胜于无嚒,至少多一个人帮忙喂食也是好的。再者,他人如何过日子,为何做这等子善事,他们无从得知,也无权管。
月上树梢,已过亥初。
罗府虽小,但前院、前厅、后院、内宅一应俱全。眼下罗府前厅内济济一堂,坐满了各色各样的猫派狗派掌门人。
朱老太只与其中三四位有过一面之缘,其他人在此之前仅止于书信往来,甚至未曾来往过。
这些位掌门人在听闻罗大娘邀请之意后,瞬间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有忿忿不平的:“这些个官差好没心眼,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但最可恶的便是那举报之人,一窝小狗碍他们什么事了?那举报之人,必无好结果!”
也有哀痛的:“哎呦,已被捉走半日了?这半月的狗崽,离了娘,饿着不说,也冷的很,不知眼下在牲畜所受多大的罪呢。太可怜了。”
亦有安慰的:“莫慌莫慌。这狗崽比猫崽好养活,半日不吃,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大伙儿先想想办法,怎么救出来。”
当然出主意的多:“不如塞钱买通牲畜所的伙计,将狗崽偷出来。”
“这法子行不通,”一个抱着松狮犬的妇人说道,“我家主君两年前曾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了那里的兽医,让他假意给我家欢儿行阉割。可是啊,犬证办理的环节甚多,每个环节均有不同的人查验。若要买通,就得所有人都买通。”
“那得多少钱啊?不行。”
“那先凑钱吧。凑了钱,再与管事的说道说道。”
“钱不是问题,”一名年轻的女子,摆摆手,手上翠绿的镯子随之响起清脆的声音,“我们大家凑一凑,肯定不是问题。但谁去与管事的说道,怎么说道,能让管事的同意先放狗崽,这是最主要的。”
罗大娘点点头,用力拍了拍手,示意全员安静下来。
“各位,各位,”她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前厅上空,“我罗四娘多谢各位的鼎力相助。就如钱姑娘所言,我们先凑钱,和牲畜所谈事的活儿交给我老太婆,我拼了老命也要将那四个娃娃救回来。”
“大娘仁义!”
“我们与大娘一同前去!”
“大娘,”不同于其他掌门人豪迈地呼应,那名年轻女子提议说,“何不请丁老先生出面呢?”
前厅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丁老先生,乃本城猫狗江湖第一人,即本城盟主。
朱老太未曾有机会拜见过他,但他的事迹却早已耳熟能详。
一人一马,千里追蟊贼,解救上千只被捉的狸奴于水火,使他们免于被送进肉铺、皮毛铺,更四方凑款,给这些狸奴看病疗伤,随后再让他们拜入各门各派。其功德,可谓叹为观止。
“老先生月前刚解救了一批被送往皮毛场的狸奴,正忙着给他们疗伤。哪有那个时间……”
“不!”罗大娘摆手打断说,“我去求他,丢了这老脸,我也要去求他。他老人家出面,定能说服牲畜所那些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这倒是,这倒是。”
“别说是那些个家伙,就连知府都要给丁老先生几分面子。”
“甚好甚好,我们马上筹银子,交与大娘。”
难题迎刃而解,掌门人们立刻行动起来,你一两,我十两,不消片刻,二百两便凑齐了。
翌日,罗大娘一早便叫上朱老太,驾着马车前往城郊。
为什么要叫自己呢?朱老太有些纳闷。
昨晚在场的掌门人里,比自己有资历,有财力的大有人在,更有一看便知已做了多年的仗义施救。
“你未曾拜见过丁老先生吧。”见朱老太一路上没有说话,罗大娘问道。
“是,我开门建派不久,还未曾有缘拜见。”
“今日便带你拜见一下。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可向丁老先生求助。”
这是罗大娘带着自己的原因?朱老太觉着不止如此。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小厮揭开帘子,瞬时一股凉气袭来。朱老太不禁打了个哆嗦,拢了拢外衣,走下马车。
“这里……”
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偌大的寨子。紧闭的铁门高耸,两旁各有一个瞭望台,只见两名男子端着弓弩居高临下,望着寨外的来人。
寨子的外墙皆是一根根如腰粗的木柱,阳光下还泛着油光,想来是外层涂了什么材料。寨墙上面往外伸出一排排尖刺,必是防止外敌攀爬入侵。
“何人?”守卫问道,弓弩的箭头对准了他们。
“请禀告丁老先生,罗四娘求见。”
听到此名,其中一位守卫收起弓弩,答道:“罗大娘稍等,我去回禀。”
不消片刻,那紧闭的铁门便缓缓敞开。
“马车不得入内,我们步行进去。”罗大娘对朱老太说。
想来是为了安全吧。朱老太点点头,不经意间看到一匹白马栓在寨外,似是西马,体格健硕,毛色发亮。
“那是丁老先生的马吗?”
西马优良,在本城多是军马,民间不多见,故而朱老太有此一猜。
“不是。”罗大娘瞅了一眼,“丁老先生的马是河北本群马。这马从未见过,怕不是有哪个官府中人来访。”
“那我们……”
“无碍。我们说我们的,管那个当官的来作甚。”
铁门半开,寨内纷纷扰扰逐渐呈现。
除了瞭望台和登寨墙的阶梯,寨内到处皆是一排排矮小的瓦房,大都仅一人高,想来定不是给人住的。
每排瓦房,又上下各分三层,顶层是廊,四面空旷,内摆放着两条半开的竹杆,不少猫儿正在吃着盛在其中的肉食。下面两层皆密密封着,开了大小不一的口子,想来是供猫儿进出。
“这些个是待找掌门人的猫。”罗大娘解释说,“都是丁老先生与他的弟子们救下来的。如今是看不出来了,刚救来那会儿都是命悬一线哪。”
朱老太点点头,这些个猫神态自若,但眼神中皆少了一分激情,只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才会这样吧。
再往里走,才见到供人居住的瓦房,但仅两排,一楼高,还未走近,便闻得浓重的草药味,其中还混着血腥味。
吱呀,一个双手鲜血的兽医撞开门,跑了出来。
“来人,快来人!”兽医大叫道。
周围原本井然有序,各司其责的人们,立马抬头看向他。
“快,那只狸猫喘不过气了,快来人帮我!”兽医喊道。
立刻两人丢下手中的活,随他进屋,开门的那刻,便听得猫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声音,就如他深陷绝境却不愿放弃,在拼命地向天抗议命运的不公。一声声,一句句,撞击着朱老太的心,让她未见其身,却已深感其痛。
“这些瓦房内皆是刚救来的猫,不得打扰,我们往里走。”罗大娘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绕开径直走向最里的茅草房。
与前面大小瓦房的精致不同,茅草房建的很是潦草。
七歪八扭的细枝围了个小院出来,院内种了各式各样的花草,郁郁葱葱,即使是冬日也不见一片黄叶。想来是此时正在院中忙碌的几人的功劳。
但屋子却失于打理,屋顶的茅草七零八落,朱老太想遇到下雨天,这屋内必然要遭殃的。
罗大娘推开歪着的院门,恭敬地对正在浇花的老者施礼道:“老先生安康。”
这位便是丁老先生?
朱老太不敢相信,她想象中的丁盟主,应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而眼前这位老者……
身着些许补丁的短打布衣,用荆条草草打了个发髻,晒得乌黑的脸上,一道形如蜈蚣的疤痕自左眉斜下至鼻梁旁,嘴唇干裂,微有血丝渗出。然,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坚定又带些许柔和,四肢孔武有力。
朱老太看着他满身伤痕的双拳,心想便是这双拳打遍天下偷狗、偷猫贼,救下成千上万的无辜生物。
“四娘啊,好久不见。”丁老看向打量自己的女子,“这位是?”
朱老太连忙行礼:“朱猫门,朱婼,向老先生请安。”
“朱猫门,哦,老夫记得,成立不到三年,门下如今已有五个弟子。”
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朱老太有些意外。
“每个门派的近况,老先生均有掌握,”罗大娘解释说,“老先生,四娘今日有个不情之请。”
随后她告知了今日来意。
丁老没有说话,沉思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了。”
“那……”
丁老打断罗大娘,继续说:“你进寨的时候,可能也看到了,寨内事务繁忙,我确无法与你同去解救那四只狗崽。”
“可是老先生……”
丁老再次打断说道:“莫要着急。四娘,你就是脾气太燥,凡事都要冷静。我不去,但可派人与你同行。”
“除了知府和您,能说服牲畜所那些家伙,还有谁能办到此事?”
“以前没有。如今有了。”
罗大娘听得一头雾水。
此时远处传来犬吠声,只见一只灰白色的细犬由远而近,奔了过来。
“汪!汪汪!老盟主!”这只细犬,脑袋、四肢乃至身体皆细长,身型如幼鹿,白毛之上披着黑色豹纹,好生奇特。
丁老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非余,你爹呢?”
“跑的太慢,落在后面了。”非余疯狂摇着尾巴,顺便看看身后。
果然,自他来的方向,一个白色身影施展轻功而来。
那身影脚下生风,轻点几下,便已站至面前。
“丁老。”男子拱手行礼,顺便牵住了自己的细犬,“非余,又调皮,说过好多次,不可乱跑。”
“爹,我没乱跑。寨子不比外面,安全的很,你也不正是因如此,才带我来放松的嘛。”非余舔了舔父亲的手背。
“四娘,小婼,”丁老将男子引荐给二人,“给你们介绍一下。季与莫,狗派掌门人,刚来本城不久。”
三人相互见礼。
“与莫,四娘这里有个急事,你代我与她同去,解救四只狗崽。”丁老将事情原委告知了季与莫。
“是,侄儿定不辱使命。”
但罗大娘却有些顾虑。这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白布袍,金玉冠,银丝腰带上挂着两枚精致的玉蝉,面容光洁,十指如玉葱。
一看便知是富家公子哥。如此想来,寨外那匹西马,估计就是他的。
“丁老,不是四娘多虑。只是季掌门刚来本城,与那些个官差不熟,他们会给他面子吗?”
丁老看向季与莫问道:“牲畜所那些个人向来眼高于顶,老夫与他们打交道多年,才给老夫一点薄面。你去可有把握?”
季与莫笑了笑,答道:“前日带孩儿们去那里办犬证,与他们打过照面。”
“仅仅打过照面,远远不够。”罗大娘提醒说。
“大娘不必担心,”季与莫自信地说道,“我的两只犬儿,办证不到一炷香,自是他们给了很多方便。”
“为何?”
罗大娘有些动摇了。办犬证,环节多,要求高,即使犬儿早已施了阉割术,但其他环节避免不了。若不是有点关系,或有手段,是不可能一炷香的时辰就能办下来的。
“四娘啊,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吗?”丁老感到好笑,罗大娘是急糊涂了,否则单听到名字,便应知季与莫是何许人也。
这句话倒点醒了朱老太。
“季?难道季掌门与漕帮季帮主有什么关系?”朱老太问道。
“哈哈哈~~还是小婼反应快啊。”丁老大笑起来。
“漕帮?哦,漕帮帮主姓季。”罗大娘这才明白过来。
季与莫拱手答道:“正是家父。”
“失敬失敬,原来是漕帮少帮主。”
任谁都知道,漕帮掌管全国漕运,势力之大,各州各府都要给上几分薄面,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牲畜所呢。
“如此甚好,甚好。少帮主,快与我同去救那些狗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