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杀机初现

“跟赵道生争执口角的,本是个普通内监,那些人说出来的话,哪能有好听的,”团儿半侧着身子,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幼安的胳膊,“没吵上几句,赵道生就被骂急了。”

幼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臂,因为想从她口中听到外面的消息,便对那只自来熟的手视而不见:“骂什么了?”

团儿“嗤”地笑了一声:“那个内监说赵道生在太子身边,是男人的身子干女人的活。”

幼安侧头看了团儿一眼,赵道生长得异常白皙秀美,外面一直有传闻说他其实是太子李贤的面首,想来这样的话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哪里就至于为了这个闹起来。她不经意地问:“然后呢?就算是因为这个吵起来了,也不至于整个含凉殿都去看热闹吧?”

团儿妖娆的眼尾扫过来:“她们哪里是去看赵道生的热闹,她们是去看天后要如何发落这件事。方才赵道生被逼得急了,亲口嚷出来他杀过人,是奉太子之命,杀了明崇俨。”

幼安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要来的迟早还是来了。饱读圣贤书长大的李贤,论起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实在不成。他或许早已发现赵道生不妥当,可他仍旧抵挡不住自己习惯性的偏好,喜欢把这么一个像瓷器一样秀致可人的人,留在手边当个玩物一样使用。但就是这么一件小小的玩物,现在要给他致命的一击。

事关重大,赵道生已经被侍卫绑住,送往皇帝面前,武皇后也已经匆匆赶去甘露殿。含凉殿里的宫女,还在三三两两地议论,究竟是不是赵道生杀了明崇俨,幼安却已经平白觉得身上发冷。

如果她心中的猜想确实,四郎君就是武三思,这事情实在太可怕了。第一次对李弘下手,尚有可能是裴思月因爱而疯狂的举动,这次针对李贤,已经完全是有计划的行动。把李家的皇子一个个推出来,再一个个除去,等到李唐皇室不再稳固,武姓便可能取而代之。历朝历代,对后妃干政严加防范,防的就是这个。

事实上,李唐皇室的危机已经很明显,如果李贤再次被废,接下来能够接任太子之位的,就是李显,那是一个连想讨要一个心爱的女人,都不敢对母亲开口的皇子。

含凉殿里议论得再热闹,也只是猜测而已,幼安身份与旁人不同,当下整理了衣衫妆容,想要去天后身边随侍。

快到甘露殿时,远远地便听到甘露殿门前传来一阵兵戈相击的声响。

幼安抬眼看过去,只见李贤满面怒气地想要硬冲进去,却被甘露殿前身披甲胄的侍卫拦住。太子妃房清岚紧跟过来,抱住李贤的衣袖苦苦哀求,只是隔得太远,实在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李贤听了她的话,反而勃然大怒,回身便要去夺侍卫手里的刀。

大唐皇子并不重文废武,即使像李贤这种出了名的爱读书的皇子,手上也有几分力气,侍卫围拢着他,却不敢当真对他下杀手,两下里一时僵持不下。

幼安眼见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再不理会上官婉儿,快步走上前去。此时事情尚未有定论,如果李贤再与侍卫纠缠下去,只怕就要演变成逼宫谋反。她也知道李贤向来对她印象不佳,只能转向在一旁哭得气喘不休的太子妃,在她耳边说:“里面只怕帝后还在问话,事情毕竟牵涉太子,问话之时不准相关人等入内,以免串通口供,原本就是惯例,还是让太子消消气吧。”

房清岚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几步走到李贤身侧,扯着他的衣袍就地跪了下去。

幼安在一旁看着,心中百味杂陈。从潞王妃到太子妃,长安城中不知多少人羡慕房清岚好运气,李贤向来对她十分尊重。可李贤心气极高,这样的情形怕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一次发生在众人眼前罢了。

房清岚仰起脸,眼泪便顺着她的侧脸流淌下去,连领口都打湿了,只能借着太子良娣所出的幼子,试图让他心软一些:“光顺和光仁还小,殿下要做什么之前,好歹先想想他们两个吧……”

不料,这句话反倒像在李贤的怒火上又泼了一锅油,李贤把袍袖一甩:“孤若是被人冤死,他们本就该随父一同殉道,这种脏污不堪的天下,活着还有何用?”

幼安听见这话说得越发过分,无奈之下正要上前,远远地看见李旦出现在宫道拐角处,便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李旦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悄无声息地微微摆动,自己径直朝李贤身侧走过去。

幼安相信李旦必定有办法让太子暂且冷静下来,转身朝甘露殿内走去。

大殿之中,赵道生跪在皇帝面前,反倒比殿外怒气冲冲的太子冷静得多。天后看见幼安进来,皱了眉问:“外面方才在吵什么?”

幼安熟悉天后多疑的性子,不敢隐瞒粉饰,只略去了李贤那些情绪太过激烈的话语:“太子和太子妃在外面,太子想要进来面见陛下,被侍卫阻拦,就是因为这个争执了几句。”

武皇后“哼”了一声,看不出心中所想。幼安只如混不在意一般,走过去站在她身侧。此时此地,只有表现得从容如平日一般,才能不惹起天后的疑心。

在帝后面前,赵道生却是又一次反了口,只说收买匪徒刺杀明崇俨是他一人所为,跟太子殿下毫无关系,至于刺杀的原因,则是明崇俨几次对太子不敬,他作为太子身边近身侍奉的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皇帝只觉得这事情如同一团乱麻一般,稍微想一想便头疼不已,伸出手指略显烦躁地揉着眉心。

铜炉里的熏香袅袅上升,一片令人几乎窒息的静默间,有人从后门匆匆进入,直接走到武皇后面前,屈膝跪下向天后禀奏事务。幼安认出那张脸正是上官婉儿,却听不清她对天后说了些什么。

武皇后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变,直到上官婉儿的话说完了,才夺过她手里呈上来的东西,匆匆看了几眼后,忽然一把扯得粉碎。

幼安不敢抬眼,仅凭直觉,也能察觉得到武皇后已经恼怒极了。上官婉儿沉默无声地退下,武皇后转头面向皇帝,把手里的碎纸片向前一递:“陛下,看看你我的好儿子,要是他当真有胆量杀了明崇俨,倒也算是有血性。”

皇帝仍旧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的疑惑,武皇后把碎片一扬,目光冰冷如刃地扫过赵道生:“都是些污言秽语,陛下不看也罢。我听到消息就派了人过去,因为这事情来得蹊跷,或许有人会在贤儿的住处做手脚,坐实了是他叫人刺杀明仙师。这一查倒好,他的府邸里,竟然供奉着韩国夫人的灵位,还有他亲手写了没来得及焚烧的耒文。我把他当儿子,他把我当什么了?”

幼安更深地低头,眼神牢牢盯着自己的鞋尖,如果这一局是武三思布下的,实在是太阴险了,真正把太子推上绝境的,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武三思布下的人和事,都只是引子而已。

皇帝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武皇后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李贤竟然疑心自己是韩国夫人武顺的儿子。宫中那些流言蜚语,再怎么也传不到皇帝的耳朵里,皇帝对自己和武顺之间的事情心知肚明,却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听说太子心中这个荒谬的想法。

他对李贤一向期望甚高,理清了前因后果,倒也不觉得这是件罪大恶极的事情,沙哑着嗓音说:“这原是场误会,待会儿朕亲自对贤儿说清楚,既然明仙师是被匪徒所杀,照实追究就是了。”

武皇后的脸色不见丝毫和缓:“身为太子,对流言不能明辨,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今天有人说,本宫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倘若日后有人在他面前构陷同僚,他难道也都照信不误?陛下,你我并非只有这一个儿子,贤儿实在不适合太子之位。”

甘露殿中是死一般的沉寂,皇帝愣愣地看着武皇后,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一般。曾几何时,她在先帝留下的妃嫔中间,眼角带泪、瑟瑟发抖,可如今,她当着自己的面直说要废太子,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脑海中疼痛难忍,皇帝挥了挥手,算是默认了。他已经无力再与他的皇后争执任何事,因为他选了这个世界上最强硬的女人做皇后,她心里决定的事,不做到是不会罢休的。他曾经爱过她的坚忍,可这份世间少有的坚忍,如今却让他心生畏惧。也正是因为这份畏惧,他身为皇帝,当年才会对那个与她面容相似的柔婉女子起了非分之想,直到惹出今天的事来。

凡事有因才有果,他在垂涎父皇年轻的妃子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武皇后转头一扫,看见幼安正站在伺候笔墨的位置上,朝她一指,冷声说:“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