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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没亮,阿四妹就开门唤醒了阿康哥,东方刚露白时,二人已挑着担子背着包裹走出大屋来到了街口。只听身后有人唤:
“哟,阿康少,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阿四妹循声看去,是个穿着大红花纹旧式旗袍、肩披毛皮的女人,头发烫成鸡窝状,衩子开到了大腿处,脸上涂得跟要唱戏似的,唇红如血,一看就不是正经女人。
阿康哥放下担子。
“是桃姐呀。我出趟远门。”
那女的婀娜地倚靠在青砖墙上,看了一眼阿四妹,似笑非笑。“什么远门,我看是私奔吧。”
阿四妹正要争辩,阿康哥抢在她前头说:“管好你的嘴吧,这是我表妹,我带她回去探亲呢。”
那女的歪着头娇滴滴说:“哟,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个表妹,还探亲呢。”
“你不知道的多啰。”
那女的瞧见阿康哥的担子,“咦?这不是毛婶家里的担子吗?怎么?又顺走了?”
阿康哥一听急忙走过去,低声说:“瞧你这眼睛,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毒。我就是借来用用啫,你可别讲出去。”
那女的倒撒起娇来了,“哎哟,我讲不讲,那还不是得看你识不识做嘛。”
阿康哥回头看,见阿四妹别过脸去不看他们,就伸手在那女人屁股上拧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还能不识做咩,等着。”说着伸手探进筐底摸,摸出来一个形状奇怪的人俑烛台来,只有手掌那么长,那人俑脸上还掉了屑。
“你上次不是看中了这个吗?便宜你了,只要十块钱。”
女人一见那东西两眼发光,但很快又故意撇嘴道:“不是八块吗?”
阿康哥拿在手里扬了扬,“九块,不要我就收起来了。”
“要要要!”女人笑嘻嘻地掏钱,递过去时,还不忘戳一下阿康哥的胸口,“哟,几天不见,又长进了啊。”
阿康哥瞥了眼阿四妹,见她虽别过脸去,眼睛却不时偷偷瞄向这边,便赶紧把钱揣进衣兜里,挑上担子转身大步朝前走,阿四妹见状急急跟上。
“这是谁?”
“一个老邻居。”
“你刚才卖给她什么?”
“一个没用的小玩意。”
阿四妹惊讶,“没用的?怎值这么多钱?”
阿康哥哼了一声,说:“这还便宜她了咧。”
如此说来,阿康哥筐里这些个奇奇怪怪的物件,都是值钱货?!这么值钱的东西他怎就随随便便扔在筐里哇?阿四妹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疑惑,瞬间又膨胀变大,把脚步都给拖慢了。
“快,跟紧点!争取日落前能到花县。”阿康哥在前头喊。
阿四妹一听花县,急了,“去花县做什么?我们不是去江西吗?”
阿康哥说:“江西在北边,一路北上,得先经过花县。”
这下阿四妹的脚步更是迈不开了,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落后了一大段。阿康哥回头喊:“怎么回事?这么快就走不动了?”
阿四妹小跑几步跟上,犹犹豫豫问:“阿康哥,我们有没有、有没有别的路,我是说,能否绕开花县去江西?”
阿康哥放下担子,奇怪地看着阿四妹,“你这么害怕去花县?该不会是在花县犯了什么事吧?”
阿四妹急忙摆手,“我才没有犯事。”
“那你说,怎的一个人就跑广州来了?你家人呢?”
“我,我就是找高姐来了。我爹娘不知道。”
“啧啧啧,还是瞒着爹娘跑出来的。我说呢,你才多大,怎的就一个人。”
阿四妹不服气,“我都十六了!怎就不能一个人。”
“那你就不想念你爹娘?”
想,怎会不想呢,从出来的第一天,阿四妹就天天惦记着爹娘,尤其是娘,寻不着自己,该有多伤心呀!但阿四妹转念又想,爹和娘也不一定伤心的,他们都老糊涂了,要不怎会逼自己嫁给那软壳的濑尿虾?
那软壳濑尿虾可没什么好名声。阿四妹打听过了,那人虽说不像团匪那帮人般凶神恶煞,也不像“田主业权维持会”那帮人一样阴险狡诈,但整日里只晓得低头哈腰任由那些恶人拿捏,腰杆就没直起来过,与软壳濑尿虾何异?真是空有一副还算宽敞高大的臭皮囊!然爹娘看中的,可不就是那副皮囊吗?皮囊外头裹的是绫罗绸缎,皮囊内头装的是山珍海味,高姐说的“打倒土豪乡绅”,打的就是这种人!亏得阿爹还跟着农协的同志一起喊要“打破封建”咧,包办婚姻可不就是一种封建?都要打倒他了,怎么可能让阿四妹嫁他呢?爹娘一定是老糊涂了。
阿四妹离家前几天,附近几条村的农军正勤快地相互走动,说是要去清远支援什么暴动,阿四妹是隔着篱笆听村里扛枪的阿胜哥与他媳妇说的,她那新过门的媳妇自是不舍,二人倚在篱笆上说不完的道别话。阿四妹不知道清远暴动是个什么情况,只晓得村里好些个参加了农军的都要去,个个都是阿四妹光腚一起玩大的“兄弟”,个个都还没出发两眼就放出亢奋的光芒,一看就是去干大事的!阿四妹也被这种氛围感染了,心口有一股气蠢蠢欲动,一样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一样是爬树摸虾长大,为何他们能扛着枪去干大事,自己就只能等着伺候那软壳濑尿虾?
农军的人雄赳赳气昂昂出发以后,阿四妹日日都心不在焉,越想越不甘心,就连到渠边洗洗衣裳,都能让整篮子衣裳掉入水中差点被冲走。数日后,软壳濑尿虾他爹差人来“送日子”,把阿四妹吓得躲在砖窑内不敢回屋。听阿娘说,送了“日子”,离嫁过门就不远了,这嫁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哇!大姐嫁给镇里一个打铁的,后来胳膊上全是烫起的红印子,每次回娘家都遮遮掩掩的不敢给爹娘看到;这二姐打小就卖给人当童养媳,一次也没回来过;三姐倒是好些,嫁了个邻村的,那人对她不赖,就是两人都吃不饱饭,那眼睛越来越凸,像两只蛤蟆。阿四妹不想被烫,也不想变蛤蟆,思来想去干脆悄悄收拾了行囊,趁着爹娘忙活时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家。
阿四妹可不敢说自己是逃婚出来的,只对阿康哥说:“等我见到了高姐,等我成了西披,我爹娘也会很高兴的,到时也不会责怪我独自离家。”
阿康哥点点头,“放心,花县那么大,也不会那么巧就遇见你识得的人嘅。我们只在花县歇脚一晚,便往从化去了。”
阿四妹觉得在理,稍稍放下心,脚步也渐渐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