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腾冷哼了一声,道:“你都说了,我乃是秉公执法,他记恨我又如何?我向来都是依律法判案,无私便无惧,又惧怕赵高些什么?”
喜的神情还是很沉重,道:“话虽如此,只是如今咱们的陛下,哎,着实有些糊涂,对赵高等人,也太纵容了。”
廷尉腾闻言,这才抬眼瞪了喜一眼,“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
喜自知语失,赶急趴在地上认错,“喜一时失言,请廷尉治罪。”
廷尉腾却是不再理会喜,只自顾自的看着手中的卷宗。从头到尾看了两三遍,他转头又掏出随手携带的毛笔,在上面认真的记录着些什么。
时间不断流逝,喜匍匐在地,脸上早已经红温,汗珠不断流出。
良久,廷尉腾这才说道:
“我早就和你说过,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我们只需要按照秦律做事,审悉毋私,微密纤蔡,安静毋苛,审当赏罚,至于朝堂当中的波谲云诡,不必理会。我知道你并没有其他心思,只是为我担忧,不然我绝不能容你,起来吧。”
“诺!”喜应了一声,这才停止了身子,袍服之内,已然汗流浃背。
就当喜不知所措的时候,廷尉腾突然开口了:“你真的以为咱们这位新君是个糊涂蛋吗?”
还没等到喜开口回答,或者说廷尉腾根本就没想听喜的答案,就继续说道:
“先帝骤然去世,生前未立太子。陛下奉遗诏,继承大位,内有诸多兄长虎视,外有前朝重臣弄权,稍有不慎,就会被架空,甚至更糟。”
“可是咱们这位陛下刚刚继位,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朝中的勋贵势力一扫而空,李斯、赵高这样出身卑贱的亲信之人得到了重用。”
“诸位皇子全都蛰伏不出,世家大族遭到贬谪,权力全部集中到了陛下手中,朝中已然形成了布衣卿相之局,再无人可以制衡皇权。”
“几代先君未能完成的伟业,陛下反手之间,就已经实现,现在,你还觉得陛下是个糊涂之人吗?”
“陛下行事看似荒唐,谋算也甚是老辣。如果我所料不假的话,陛下所图甚大,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这个皇帝不一般。”
喜闻言愕然,随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仔细想了想,胡亥继位之后的所作所为,虽然看似荒诞,却处处透露着一股高深莫测的味道,如同廷尉腾所说的那样。
若非廷尉腾点拨,他此刻还在梦中呢,误以为二世皇帝这样的不世明君,当成了昏聩之主。
他不禁暗道,国家大势果然复杂,哪怕他做了几十年的秦吏,却还是懵懵懂懂,宛如白痴。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海面上的一角浮冰,廷尉腾却能窥见道海面下庞大的冰山,二世皇帝陛下必廷尉更胜一筹,他眼中所见的,恐怕会是更加广阔的万里天地吧。
圣明天子在上,我大秦万事无忧矣!
。。。。。。
于此同时。
咸阳以北七百里的直道上,一个规模同样宏大的车队,正逶迤北行。
直道,始皇帝命蒙恬修建的一条南北大道。
它自甘泉宫一路向北直抵九原郡,全长一千八百里,沿途巉山堙谷,道路走向笔直异常,故称直道。
这条直道,不禁是大秦交通驰道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更具有十分重大的军事价值。
大秦对北方匈奴用兵,大部分粮草物资都是通过这条道路运输到前线的。
经过几年的修建,这条大道已经初步完工。
直道上行驶的车队,正是当时负责修建这条道路的蒙恬家族的。
此刻,蒙武、蒙恬、蒙毅父子三人正端坐在同一辆马车当中。
蒙毅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激动,道:
“早知道陛下会如此对待我们蒙氏,大哥,当初你在上郡就应该拥立公子扶苏继位,率领三十万大军直取咸阳。我和父亲在朝中作为你的内应,大事成矣!又何必受现在这种鸟气!”
“住嘴,逆子!”蒙武被蒙毅的言论气的嘴角直哆嗦,厉声道:“你在敢说这样的额大逆不道之言,我就将你绑了,送到咸阳,交给陛下发落!”
蒙毅听到父亲如此说,当下闭紧了嘴巴,神色暗淡的垂下头。
但他心中似乎还不服气,又转头望向了蒙恬,道:“大哥,你说话啊。”
蒙恬鼻孔哼气,道:“你让我说些什么?如今一切都晚了。”
言语之中,似乎有些认同蒙毅的建议。
。。。。。。
蒙武豁然站起身,语重心长的说道:
“恬儿,你二弟糊涂就算了,你怎么也如此糊涂!”
“上郡是驻扎着三十万大军,但这些军队是大秦的军队,是陛下的军队,不是我蒙家的军队。”
“你能带着他们去打匈奴,但若是去攻打咸阳,你一个人也带不走,哪怕公子扶苏帮你,也是一样!”
“先帝在大秦将士心中,乃是神明一般的存在。哪怕先帝已然驾崩,只要李斯等人拿出先帝遗诏,三十万大军立刻就会倒戈,到时候,我蒙氏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说道这里,蒙武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心有余悸的说道:
“你们和公子扶苏私下里干的那些勾当,只当我不知是吧?先帝尚且在位,你们就敢私下效忠扶苏,是想要了我蒙氏全族的命吗?找死也没有这样找的?”
闻言,蒙恬和蒙毅神色骤变,“父亲,这些你都知道?”
“蒙氏的事情,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又怎敢不知道!”说到这里,蒙武的眼中已经露出了失望之色。
“我本以为你们已将长大了,一个内史,一个上卿,都可以独当一面,我就可以放心的将蒙氏交到你们手里了,没想到,你们竟然如此的天真。”
“奇货可居,自古有之,先帝久不立太子,你们想赌一把希望最大的扶苏,我理解。但你们忘记了,我蒙氏乃秦之重臣,无论哪位公子继位,都要倚重我蒙氏。我们本无须参与皇子们的夺嫡之争,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我蒙氏本可以独善其身的,是你们害了蒙氏。皇帝之争,是何等的残酷,你们忘记了昔日长安君的下场了吗?”
听到父亲提到长安君,蒙恬和蒙毅的身体都是一震。
长安君成蟜乃是始皇帝的弟弟,曾经阴谋造反夺权,事败之后,长安君自杀,参与的大臣部下等被诛杀的多达三千余人。
“从你们押宝扶苏的那一刻起,我蒙氏就已然岌岌可危了。从你们押宝失败、胡亥公子继位的那一刻起,我蒙氏就已经注定了族灭的结局。”
“若非陛下仁厚,此时我全族七百余口,已经都成为了刀下亡魂!你们应当谨记今日的教训,自此之后,忠于陛下,再无二心。”
“塞北乃是蒙氏发迹之地,恬儿你在北方驻军当中甚有威望。如今陛下将我蒙氏贬谪至此,是盼着我蒙氏将功赎罪。陛下待我蒙氏,真实有天覆地载之恩啊!”
听了蒙武的解释,两兄弟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胡亥贬谪他们的命令,居然包含了如此深厚的苦心。
两兄弟痛哭流涕,他们面向南方,深情跪拜,指天发誓,定要在塞北有所作为,以报答胡亥的恩情。
而此刻正在咸阳后宫当中忙碌的胡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是忽然打了两个冷颤。
他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大叫道:我真不知这么想的,你们千万别脑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