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捞掉落下去的光明 ◇
“没有一天不写一点”,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梵高是一个绝对自律的人,像个苦行僧,“每天写作、读书、工作与练习,坚持不懈的精神将使我有一场好的收获。”他每天把自己排得很满,几点起床,几点出门画画。到晚上该睡觉休息,还在坚持给弟弟写信。吃得又清苦。“有时候我的头很重,时常发烧,脑子很乱——在好动感情的年纪,要习惯于并且坚持很有规律的学习,到底是很不容易的。”可他又安慰自己,“为了得到进步,我们必须用愉快与勇敢的精神来安排计划。”
看电影《至爱梵高》,一百位艺术家的手绘画和梵高原画作品中的人物原型还原成一段艺术人生。影院出来,脑海里晃动着金色麦田,麦田里的枪声,乌鸦排箫般飞起,小酒馆影影绰绰盘杯狼藉,一文不名的梵高陷溺在贫寒、肮脏、冷静还有热情里,火焰般灼烧,灵魂痛苦着,备受煎熬……一个天才总是要发疯的,不发疯怎么活下去呢?
想到聂鲁达的诗:每个白昼/都要落进黑沉沉的夜/像有那么一口井/锁住了光明。//必须坐在/黑洞洞的井口/要很有耐心/打捞掉落下去的光明。
一个作家一生中可能会写很多很多的书,但是,总有一本,是他以生命写成的。不是说一定像路遥那样的以生命换取,而是一种积聚在血液和生命记忆里的强烈表达,是思想和灵魂,也是命运和身体。可能这种倾吐和唤醒是宿命般的,拥有那一刻,就是永恒的至福。庞余亮的《半个父亲在疼》,我以为就是。他写父亲的那些篇章,也成了宿命般的存在。人到中年,对充满痛感的文字特别敏感。年轻时可能不会在意,也很难去在意。这样一种阅读,我以为也是一种写作——作者完成了表达,而阅读者的我们发现了自己。所以,我要谢谢庞余亮。好的文字就是一种唤醒。
书中重墨写父亲的都是墓志铭,写母亲的却是诗篇。有时候它们是一回事,墓志铭就是诗篇。更多时候,却有微妙的不同。也许读懂了诗篇的柔软和墓志铭的坚硬,我们才有可能和自己达成和解。就像庞余亮在《恩施与孝感》一文里写下的:“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含有许多人,每个人都是世界上许多人的因果。”看这些篇名:《穰草扣》《母亲的香草》《慈姑的若干种吃法》《两个春天的两杯酒》……母亲在庞余亮的生命体验里就跟他笔下这些篇名一样,充满美好温暖的怀想。一个诗人的母亲是有福的,她在她默默的命运里永生。
无论墓志铭还是诗篇,还是辑三《绕泥操场一圈》“露珠笔记”的方式,都是诗人庞余亮生命的提炼。这一辑文字我读得相当畅快,庞余亮做过多年乡村教师,他笔下那些乡村野孩子,跟随时会造访校园的鸡鸭猪鹅们一样,都是俏皮有趣、祸福相依的乡间生灵。庞余亮太会抓取生活的光芒了,比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还要好。
希梅内斯是诗人,庞余亮也是诗人。诗人的散文,用布罗茨基的话说:“一个糟糕的诗人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散文体作家。”——那么,更何况一个好诗人的散文。当然布罗茨基这话还有后半句:“一个优秀的诗人,散文写得再好,名分不是散文的,而仅仅是诗歌的另一种呈现。”布罗茨基这话并非是对散文的轻贱。或许他是太看重诗歌对散文的训导了,这恰恰说明了对散文的不可低估。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张炜讲“虚构小说就是虚构语言”,那么散文就是语言了。这一百二十五滴“露珠”,是庞余亮用属于他自己的语言打造的一百二十五朵金蔷薇。“寂静是乡村学校的耳朵”,庞余亮不用意念就猜到了少年们跑得风快的声音。他们的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新鲜的漆黑”。
在南京中山陵、明孝陵一带走,看到的树都一径往上,很高很茂。南京的树都是挺拔着向上长的,龙盘虎踞,过往历史都扎在深土里,又以树的形态直上云天。南京的树有义薄云天的气概。
这让我想起喜欢的《鐘山》杂志。气质上,这本杂志很像南京城的那些树。第一眼端庄,第二眼深阔。看上去寂然不动,可一直在伸展和吐纳,莫言、格非、王安忆这一代作家都表达过《鐘山》对他们的包容。当年别处不能发的退稿,转到《鐘山》就改变了命运。作为编辑同道,我和《鐘山》主编贾梦玮相识多年却并不常有交集,但是他给人信赖感。有天他电话里向我推荐,说他们杂志难得一见发了个散文中篇的头题,夏立君的《时间的压力》,随后发来一则他撰写的短评。点穴般的金句,精悍、准确。那时书还没出,也没获鲁奖,这个作者又写得不多,文学圈大多不识他。又过了一年半载,这书出版了,获奖了。
《鐘山》的编辑不多,就那么几个,也不怎么动,感觉跟南京的树一样,自成气象。一棵一棵,都长成了深茂大树。大树下面很难长草,杂木灌丛也不易长高。可见大树端然,周遭生态很难影响到它。《鐘山》四十年了,虽然编辑和主编也在接力,但根系始终稳固。它一直在“文学阅读的第一现场”。如果说文学所创造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延伸和补充,是许多种人生的叠加,那么一本文学杂志的四十年,它所创造的波澜壮阔的景象,足可长成一片植被丰富的森林了。
多么好,南京的树,和同在南京的《鐘山》,它们共有一个名字:山河众生。
书架上找书时翻到加拿大作家曼古埃尔的《阅读日记》,简净纯白的封面,书里有一道道水笔划线、随手的眉批和折页痕迹,当年的阅读感受还不曾全然忘却,“重温十二部文学经典”,书的副题呼应般激起我重温的愿望。
心里生出一个计划:利用碎片时间,找出我心目中的文学经典,重读、补读,或是重新打量,记下每个阅读日子。不必深究文辞,也做不到思考的缜密,但我所记下的,一定是那一刻大脑思维最活跃的部分,虽则是片段、细节,某个语词、某句话,但它之于我,是一种打开,一次照亮,一场唤醒。那么,这样的阅读和记录也是有意义的。
不带任何预设,仅仅只是感受和学习——学习如何读懂一本书,感同身受一个优秀写作者深致的内心世界,深刻的洞察力,像曼古埃尔一样,也记下“由一系列的注释、感悟、旅行印象记,以及对朋友、公共事件和私人事件的素描或速写”,而这些内容“又均是由自己当时正在阅读的某本书引发出来的”,这件事本身多么令人着迷和令人愉悦!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才气横溢。生活在他笔下不只是经历,生活就是他活过的所有奇迹,妙笔点染,化腐朽为神奇,神奇就成了生活本身。毋庸置疑的语气,无可比拟的才华,对生活的反讽游戏,放荡不羁,自信和自负……像冒泡的沸腾片,“扑噜扑噜”往外扑腾。刚进波哥大国立大学法律系报到,二十岁的马尔克斯已在《观察家报》文学增刊《周末》上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四十二天后又发表了第二个短篇。文学增刊主编爱德华多·萨拉梅亚·博尔达专门撰文对他表示认可。
不错的文学开场。生活窘迫买不起书,他想尽办法弄到书,在同学间借来借去,限时归还。出入学校附近的咖啡馆,为了蹭听当时哥伦比亚文坛巨匠们的聊天。他和嗜书如命的同学一致认为,偷听文学对话显然要比从课本上学得多,学得好。
有一晚,室友维加带来三本书,随手借给马尔克斯一本。没想到这本书唤醒了他的写作人生。“那本书是弗朗茨·卡夫卡的《变形记》,假传为博尔赫斯所译,布宜诺斯艾利斯洛萨达出版社出版,它的开篇就为我指出了全新的人生道路,如今为世界文学的瑰宝:‘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些书很神秘,不但另辟蹊径,而且往往与传统背道而驰。事实无须证明,只要落笔,即为真实发生,靠的是无可比拟的才华和毋庸置疑的语气。山鲁佐德又回来了,不是生活在几千年前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而是生活在丧失所有、无法挽回的世界。”
终于把马尔克斯的回忆录陆续翻完。录下扉页上一句话:
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
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
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你得承认,每一天,每一年,每一个当下的时刻,我们焦虑,委屈,郁闷,叹息,挣扎,懈怠……那些所有我们活过的日子,是生活本身,可又不仅仅只是为了生活。
微信里读到一篇好文章。评论家黄德海发在《文汇报·笔会》的《读字记》。有读者留言说,“许多闪光发亮的句子,照见了满是瑕疵的自己。”“早年读孙晓云女史的《书法有法》,获触类旁通之感,故认真读黄老师此文,却原来是宕开一笔唯论字里之法的,真好!”很合我此刻的心情,这里选录几则:
一则来自《五灯会元》,茶陵郁山主的悟道偈:“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一则德川家康遗训:“人之一生,如负重远行,勿急。常思坎坷,则无不足。心有奢望,宜思穷困。忍耐乃长久无事之基。愤怒是敌,骄傲害身。责己而勿责于人。自强不息。”
一则《圆觉经》中一段话:“善男子,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德海言“读之能给人深广的信心”,然也。)
明治初期名震日本汉诗坛的小野湖山(1814~1910),九十六岁之年一首《雪中松》:“何羡百花艳,贞名终古謦,乾坤浑白尽,一树不消青。”
还有一节话,录自马可·奥勒留《沉思录》:“若你为周遭环境所迫而心烦意乱,要让自己尽快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不要继续停滞在烦躁之中。只要你不断地恢复到本真的自己,你就能获得内心的和平与安宁。”
所谓“读字记”,参的还是人生。本来“没有人读书,只有人在书中读自己。”(罗曼·罗兰语)读书人的修行,明心见性此其一,倘能寂然光动大千,真就是汩汩的生生之力。
因了好天气,中午饭后三人起意去鲁迅纪念馆。几树蜡梅清芬扑面。馆内有鲁迅作品人物展。信步闲览,一路说与圣恩听。又一次惊异,鲁迅笔下的人物真就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孔乙己、祥林嫂、阿Q、闰土、九斤老太、高老夫子、魏连殳、涓生……个个在眼前走一遍。
甜爱路边门出。三人分骑单车,沿四川北路往多伦路。看到左联标志,停车踏访。老式三层小洋楼,左联诞生地。脑海里翻出鲁迅和左联亲密又疏离的一段,印在墙上的白纸黑字毕竟单一。历史没有唯一的真相。倒是丁玲用过的咖啡壶还锃亮,踞坐在展柜里,真想把它请出烧一壶好咖啡。
心愿很快在老电影咖啡屋达成。里头小坐,顾客不多不少,各自安静刷着屏。大家都在晒好天气,瓦蓝云天,白梅、红梅、蜡梅,甚而左联老洋房见到一棵桂树也在开花。季节轮转模糊,秋天的花树、初春的花树次第生发。
录下一句话:“纵然世界嘈杂,美好依然是生活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