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美人如玉 【五】

五.

尚二叔来了,风尘仆仆的。他一得到消息,就匆匆赶来,握着尚雷的手,老泪纵横。

尚家遭此变故,他心里难受,尤其是一见到尚雷,就止不住哭起来。

他说,那天晚上忽然听到人声鼎沸,起来一看,尚家烈焰冲天,已经烧成了一个大火场,人们只能远远地看着,根本近不得前去,眼看着一个大庄院烧成了瓦砾。

他说,第二天县上的衙役捕快就来了,什么也没发现,只说是没有死人。他想来想去,想不通尚家的人去了哪儿。

紫光寒让他把腊八那天到尚家帮忙的人全部找出来,尚二叔立即列出了一个名单,成元叫成老虎和他的小兄弟们挨个儿到各家去叫人。

紫光寒说,二十二个人,必须挨个儿见到,挨个儿面谈,问清他们当天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有没有离开过尚家,或者看见过什么,听到过什么。

成老虎本来在成安镇名气就大,而且师兄弟也多,他家也经营着一家做弓弩的铺子,这时候人都用上了。一两天里,那二十二个人都一一找齐了,一个一个都见到了紫光寒和尚雷,一个一个都说了他们当天在哪里,跟谁在一起,一个一个都没什么问题。

那个发现尚大公子死去的佣人说,他是奉尚二叔的命去找尚大公子,结果一推门,就发现公子已经死了,就叫嚷起来。

紫光寒问得很细致,让他把所有的细节都讲清楚。这家伙记忆力也好,一点一点讲了他一整天的事情,连喝水上厕所这样的小事都讲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二十二个人都没什么问题,问题可能出在淮南府的六个厨师身上。

燕青云和老老儿去了淮南府,去调查那天到尚家的六个厨师。

花了两天时间把二十多个人都摸排了一遍,所有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燕青云他们身上。

紫光寒是一个做事特别认真的人,他跟尚雷、尚二叔和成元三个人把每个细节都过滤了一遍,找不出什么异常,加上尚二叔的回忆,基本排除了这些人的嫌疑。

一切正常,这让紫光寒心里觉得不舒服。

一切正常,就说明哪里肯定不正常,但是哪里不正常,他又说不上来。

如果那个杀手易容改扮,混在这些人里面,在那个熙熙攘攘的环境里,谁会注意一个本来就在那里的人呢?

正当他一个人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后院传来一阵吵闹声,成老虎大声叫着:“金子不见了。”

小红柔不见了。

成老虎是在给她送饭的时候发现的,小红柔的房间里没有人。

不但没有人,连她换洗的衣服和常用的物品也都不见了。成老虎几乎哭出来。

紫光寒在小红柔的房间里转了一圈,笑了:“她走了。”

成老虎问:“她走了是什么意思?”

紫光寒道:“她走了的意思就是她不在这儿呆了,离开了。”

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她不想跟这里的人有什么关系了。紫光寒没这么说。

谁都能看出,成老虎一直以为,只要他能把她的人留下来,就能有什么结果。

结果就是,她走了,连招呼都没打。

成老虎冲了出去,好像要去追,但马上又回来了。

他问:“她去哪儿了?”

紫光寒当然不知道,但是他说:“可能去找他的男人了。”

他的男人是唐飞。

成老虎愤恨地攥起了拳头。

小红柔走了。

她走在乡间的路上,忽然觉得很孤单。

她想得太简单了,她只想到了走,离开那里,离开那些没有关系的人,却没想到走原来是件不简单的事情。

从成安镇到淮南府,有一百多里,路上有很多行人,却很少有人走路。

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当然有些担担儿、背东西的人,那些人只走上一段,就消失在附近的乡村里。

只剩下她一个人,沿着大路向前走。

原来她想,只要能雇个马车,就能到淮南府,她不想在成安镇雇马车,因为她只要在成安镇一说话,成老虎肯定会知道。

如果她再呆下去,整个成安镇的人都会以为她是成老虎的人,这是她决定要走的其中一个原因。

于是她决定,只要走到黄庄,她就可以在那个镇上雇个马车。

可是黄庄在哪里,越走她越没有信心。

从早上巳时走到了日近黄昏,黄庄还是没有出现。

正当她又累又饿,再也不想走的时候,一个人问她:“姑娘要不要坐车。”

于是小红柔坐上了马车,这辆马车又暖和又舒服,她终于不用走了。

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笑容可掬,又很殷勤,虽然有一口黄牙,小红柔觉得他其实并不丑。

他说,他就是黄庄的,专门赶车的,经常跑淮南府。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明天送她到淮南府,不贵,因为是顺路,不收她那么多钱。

小红柔情不自禁把他跟“醉香阁”的老孙头比,老孙头是刘妈妈的同乡,一直在店里帮忙,对姑娘们的要求总是不厌其烦。他也有一口黄牙,跟这位车把式一样。

她看看天色,夕阳西沉,今天赶到淮南府看来是不可能了。

车把式问她晚上住哪里,黄庄有旅店,但是很乱,有老鼠跳蚤,他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肯定住那里不合适。

他说如果她不嫌弃,可以住他家里,他家里有媳妇姑娘,可以跟他们住一起,至少能吃顿热的,第二天一早就可以一起上路了。

小红柔想了想,觉得挺好,她说:“好吧,就住你家里。”

于是她落进了早已布好的陷阱。

马车不停地走着,天都黑了,终于停在了一户庄院前。

孤零零的一座庄院,围墙高耸,墙里面围着一圈高大的树木。树上好像有乌鸦,嘎嘎地叫着。

车把式去叫门,门开了,马车进了庄子,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

小红柔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靠赶车为生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房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门关上,她再想出去,已经不可能。

她开始感到害怕,但是怕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车把式热情地招呼她下车,让进屋里。

屋子里很大,一个中年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红柔觉得那女人像把干柴,手像耙子一样干瘦,骨节突劲。

车把式用非常快的方言对她说了几句,那女人就转身走了。

“让她做饭。乡下女人,没见过世面,别见怪。”车把式说。

小红柔不安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打量着屋子,一盏豆亮的油灯照着面前的桌子,除此之外的空间都黑沉沉的。

厨房传来拉风箱的声音,一定是那女人在做饭。

虽然那人很热情,很殷勤,但小红柔觉得不舒服。

她受惯了男人们的逢迎和谄媚,这赶车的汉子那一套,显得简陋和粗糙。

她看了看屋外,外面已经一团漆黑。

她抱着自己的包袱,孤零零地坐着,开始后悔一个人出来。

成老虎虽然笨,但不是个坏人。自从见了她,就好像没有魂一样,如果让他去干什么,不管是什么事儿,成老虎跑得比兔子还快。

如果这时他在身边,小红柔不会觉得不安全。

那男人来了,端了几盘小菜。

“乡下人家,没什么讲究,凑合着吃一顿。”他把小菜放在桌上,又掏出一壶酒。

小红柔坚决不喝酒,只想吃几口热乎饭。

那男人也不坚持,催促着那个女人赶快煮饭。

他把包袱从小红柔手里拿开,说:“吃饭吃饭,抱个包袱做什么,谁还能要你个包袱。”

于是小红柔小心翼翼地夹了几口菜。

这时候忽然门一响,进来一个年轻一点的人。

小红柔一见这人,心就开始跳,不管怎么看,这人都不像个好人。

他一口金牙,金光闪闪,一下子就凑到小红柔面前,像观察一个小动物一样看着她,呵呵笑起来。

“你就是在成安镇上唱戏的那个女子,是不是?”

小红柔没说话,那人张着满口金牙的嘴笑得合不拢嘴了,看起来,他兴奋得很。

接着,他就坐过来,坐在小红柔的凳子上,抱着她的肩,把脸凑在她脸上。

小红柔闻见一股难闻的味道,差点吐出来。

“今个儿,你得好好陪陪三爷了。”他笑得腻歪歪的,说不出的下流和肮脏。

车把式急忙上前,把他拉开,用方言快速地交流着,小红柔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金牙放开了小红柔,悻悻地走了。

小红柔哭起来,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人。她拿出来身上藏着的刀子,向车把式比划。

车把式不笑了,他认真地看着小红柔手里的刀子,眼里露出了凶光。

“把那玩艺儿放下,别伤着自己了。”车把式的黄牙咬着,“你可值不少钱哪!”

小红柔向后退着,她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她倚在了一个墙角。

这个时候她想,如果她会武功,该是多好啊。

这时,屋门一响,又进来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刚才出去的金牙,还有两个,一个嘴里露着气,是个豁牙,另一个一口黑牙,黑得像是嘴里塞着炭块。

黑牙一进来就看清了情形,一耳光搧在黄牙的脸上,训斥着他。

黄牙指着金牙在申诉,黑牙转过身,又搧了金牙一个耳光。

看来这伙人里面,黑牙是头儿,是个老大。

黑牙走过来,向小红柔作了个揖,笑着说:“兄弟们不懂路数,让姑娘受惊了,别怕别怕,我教训他们。”

小红柔说什么也不会相信他,抓紧刀子,死也不离开那个墙角。

她盯着黑牙的脸,那脸假笑着,眼睛里却是邪恶的淫笑。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这几个人全是光头,没有头发。

原来这里是个庙,这几个人是这庙里的和尚。

黑牙回过头去,骂着那个金牙:“你个王八羔子,你看看,把美人吓成什么样子了!”

他突然一伸手,小红柔手里一空,刀子已经不在她手里了。

接着,黑牙一手抓住她的脖领子,把她从墙角提了出来。

小红柔大叫起来,手舞足蹈,拼命地抓、撕,结果被几只手按住,脸上被抽了向下,不动了。

她被安放在刚才吃饭的桌子旁,坐在她刚才的凳子上。

除了哭,她没有别的办法。

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好好的,陪爷喝几口,一会儿爷给你使劲,啊?”黑牙乐得,连光头上都泛着光。

“是啊,大爷的家伙,你肯定没见过!”豁牙端着酒,往酒杯上一碰,自己先喝光了。

小红柔四下看着,她在找什么东西,泪光中,什么都看不甚清楚。

她决定找个什么东西碰死,一头撞上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牙一伸手,又抓住了她的脖子,命令道:“喝,把酒杯端起来。”

他一接触到滑腴的皮肤,一下子来了劲,手向下面伸去。

“呀——,滑得很哪!”他大笑着,“这么滑的皮肤,爷没摸过,真舒服。”

小红柔拼命挣开,大声喊道:“流氓,你敢碰我,我死给你看。”

黑牙大笑起来:“不急,一会儿爷就让你死,欲仙欲死,哈哈哈……”

金牙凑过来,抓住小红柔的手:“我摸摸——,呀,真的是,这滑溜,跟玉一样,好嫩呀!”

黑牙斥道:“急什么,一会儿让你受用个够。”

金牙急道:“大哥,你快点吧,兄弟等不及了。”

黑牙一口干了杯里的酒:“好吧,把她弄进屋里,上炕。”

小红柔泪如雨下:“求求你——”

她只剩下这几个字。

为什么女人在这时候会说出这几个字?可能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在遇到真正的坏人的时候,女人好像忘了她们的专长:咒骂。可能她们觉得,咒骂是种没用的东西。

只有在对好人的时候,咒骂才是种武器。

两个人上前,架住小红柔的胳膊,把她往里屋拖。

小红柔拼命地反抗着,又撕又咬,乱踢乱蹬,但她怎么可能比四个男人的力气大,终于被架进了里屋。

她的两只手,两条腿都死死地按住了,只剩下嘴,还在拼命叫,拼命哭。

黑牙狠狠搧了她一个耳光,她不叫了。

眼泪从她的双眸中流出来,又清又亮的泪水。

“啧啧,四个大男人,对付一个小姑娘还搞不定,真丢人!”

忽然有人说话,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正坐在桌子上捡起盘子里的花生,往嘴里送。

没人注意到这人怎么进来的,也没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上到桌子上的。

桌上有花生,他拿起来就吃。

四个人全都住了手,互相看看,对这个新冒出来的家伙,他们都没有概念。

“他是谁?”他们互相问。

然后又全都摇了摇头。

四个人放开了小红柔,围了上来。

然后像四只鸟儿一样飞了出去。

地上全是牙,黄牙、黑牙、金牙,还有半截舌头。

小红柔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他,开始骂人:“唐飞,你个王八蛋!”

女人一旦开始骂人,就说明她安全了。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出来找你,才被这些家伙抓住的?”

“你再不来,我可怎么办?”

“我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全是怪你!”

唐飞一声都不吭,听完了这些话,他叹口气。

“好像这一切都怪我。”

“不怪你,难道怪别人?”

唐飞说:“听你这么说,好像也怪不了别人。”

他说:“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走路,本来就不应该,还听信不认识的人,到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地方,这也要怪我?”

小红柔更生气了:“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一直在跟着我。”

唐飞说:“我怎么会跟着你。这几个人一说话,我就知道你是怎么被骗来的。”

小红柔奇怪起来:“你既然没有跟着我,怎么会在这里?”

唐飞说:“因为我没有地方住,刚好就住在这里。”

小红柔一惊:“你跟他们住在一起?”

唐飞笑:“这几个笨蛋,当然不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只不过找了个屋子,吃他们喝他们,顺便观察他们每天在忙什么。”

小红柔放下了心,抱着唐飞的胳膊,这时候她觉得,有个可以信任的胳膊抱着,比什么都好。

唐飞问:“这几个假和尚,你准备把他们怎么办?”

小红柔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假和尚?”

“他们每天都不念经,而是在商量怎么坑蒙拐骗,当然是假和尚。”

他指着门外那个做饭的女人说:“那个女人,不知是他们从哪里拐来的,已经好几年,天天不是打就是骂,可能她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了。”

小红柔不禁浑身一叽呤,这个女人,以前是做什么的,现在可能已经失去了想法,只能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如果是她,被一群禽兽折磨上几年,是不是也会变得失去想法。

相比之下,她是多么幸运。

想到这儿,她情不自禁地看看唐飞。

怎么会这么巧,看来她真的跟唐飞有缘分。

唐飞说:“我一直在找一个地方,可以把尚家十多口人关起来的地方,就找到了这里。”

小红柔问:“你找到了?”

唐飞摇摇头:“没有,他们不在这里。”

他指着地上躺着的四个假和尚说:“他们只是小流氓而已,还没有烧人家房子的本事。”

小红柔看着他们,一股怒气又冲天而起。

“他们太坏了。”她说,“我要好好惩罚一下。”

唐飞问:“你准备怎么惩罚一下他们?”

“阉掉,一个个全都阉掉。”

唐飞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子,递给她:“去干吧。”

小红柔睁大眼睛:“什么,我去干?我才不会干,多恶心啊。”

唐飞笑道:“那么谁去干?”

“当然是你了。这种事,男人不干,难道让女孩子去干?”

唐飞道:“我也不会去干,这种事儿,不是我干的。”

“你不干,还有谁干?”

唐飞把手一扬,那把刀从屋里飞了出去,落在门外。

“如果有人愿意干,她一定会捡起这把刀的。”

门外,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果然捡起了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