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六狼 【三】

三.

春夜,风很冷,虽然已经是春天。

一棵白杨树已经生出了叶片,只是很小,在春夜的冷风中忽啦啦地抖着。

白杨树下,站着一个人。

如果不是他的长袍随风舞动,你几乎分辩不出来那是个人,你会以为那是个雕塑。

或者一块石头,屹立不动。

在清冷的星光下,在暗夜中,谁会注意到路边的杨树下会有一个人。

杨飞的脚步突地停下来。

暗夜中,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突然刹住了脚步。

郎三娘本来走在他后面,他突地站住,她反而冲到他前面去了。

杨飞伸手,慢慢把郎三娘拉了回来。

他们几乎同时看清了树下的那个人,长身玉立,腰下的剑露出了半截剪影。

郎三娘从来没见过丈夫如此谨慎,手脚轻轻,就像怕惊动熟睡中的动物一样。

他的双手已经扣住了四枚钢丸。

像核桃一样大的钢丸,一旦飞出去,可以把人的脑袋打出一个洞。

神弹子杨飞,在江湖上的名声早就很响。

郎三娘也抽出了几把飞刀,扣在手上。

敌人是谁,为什么等在这里?

杨飞低声道:“动起手来,你先走,别管我。”

郎三娘道:“一起。”

杨飞道:“听话,你有身孕,不要纠缠。”

对面的人笑了:“好一对狗男女,这时候还分不清轻重么?”

杨飞朗声问:“阁下是谁,为什么对付我夫妻二人?”

对面的人抽出了剑:“你们二人恶贯满盈,今天到了阎王索命的日子了。”

杨飞的心沉到了底,是燕青云。

“燕十三,我们与燕北十三侠素无瓜葛,为何要赶尽杀绝?”

燕青云冷笑:“只是淮南尚家这一个案子,就够你们死上几十回了。”

杨飞问:“就因为这个,你们将郎家杀戮将尽,还烧毁迎春楼?”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作恶的时候没有想到过报应吗?”

“很好!”杨飞咬了咬牙,“燕十三,久闻你的大名,能死在你的剑下,也不枉练武十年。”

杨飞脚下缓缓移动着,踏着方位,移向燕青云的左首。

郎三娘也移动着,转向燕青云的右首。

忽然又不动了,静静地对峙着。

这两个人形成了一个夹角,将燕青云夹在中间,但又互不影响飞丸飞刀的发射,让他腹背受敌。

看来这夫妻二人经常联手抗敌,临阵经验非常丰富。

燕青云明白,但他只是冷冷观察着。

一阵风过,他长剑一抖,一声清啸,向杨飞刺去。

杨飞撤步,身形一转,左手一颗钢丸射向他的胸口。

后面郎三娘的三把飞刀也射了出来,分别打向他的左、右和后心。

这一前一后的配合,锁定了他的方位,燕青云前后被袭,左右又有飞刀,一招一出,就让他身陷绝境。

燕青云突然回剑,剑光一闪,三把飞刀被齐齐削断,跌落地上。

同时,他左手伸出,像探囊取物一般,将飞来的钢丸拿在了手上。

只此一招,杨飞夫妻目瞪口呆。

一切都是在电石火光之间完成的,燕青云长剑一指,又是一剑,刺向杨飞。

杨飞左右连发,三颗钢丸分上中下三路,同进身形跃起急退,避开长剑。

郎三娘急步跟进,又是三把飞刀,射向他的后心。

燕青云忽地腾空而起,避开飞刀和两颗下路钢丸,同时一剑将上面的钢丸劈为两半。

他身形在空中一转,忽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后跃,几乎越过了追上来的郎三娘,长剑再挥,郎三娘惨叫一声,右腕已断。

杨飞大惊,左右手连发六颗钢丸,发疯一般扑上来,为救妻子,他已奋不顾身。

燕青云一声冷笑,身形一晃,闪开钢丸,一剑刺出。

“扑”的一剑,穿透了杨飞的胸膛,剑身直至没柄。

杨飞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燕青云,大喊道:“快跑,快跑,保住孩子——”

郎三娘惊魂未定,一见丈夫的样子,慌得没了主意。

但是看丈夫那急红了的双眼,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喊叫,急忙扭身就跑。

她慌不择路,没命地狂奔,尽向没有路的地方跑,穿过田野,跳过水沟,越过山岭,完全忘了右臂的疼痛。

不知跑出了多远,也不知跑到了哪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终于跑不动了。

她坐在土堆上喘气,向后面张望着,确定没有人追来,才松了口气。

撕下衣裳,从怀里取出创伤药,倒在伤口上,勉强止住了血,包扎好了,这才想起来哭泣。

她亲眼看见利剑插进了丈夫的身体,那一幕让她惊恐颤栗,杨飞临死前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响着:保住孩子……

她摸了摸肚子,刚才只顾逃命,忘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

这会儿不动了,已经好长时间不动了。

是不是已经死了,还是睡了?

她站起身,向四面张望,好在夜晚还没有雾,依稀可以看见,远处有一幢房子。

她四面听听,没有声音,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向这幢房子走去。

每走几步,她都要谨慎地停一下,竖耳听一听。

来到房前,原来是个破庙。

侧耳听一听,里面静悄悄的。她慢慢走到门口,从破洞大开的门里向里面张望了一会儿,推开门走了进去。

满地都是破砖烂瓦,她不敢点亮火折子,摸摸索索地找到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睡倒。她只想休息一下,哪怕打个盹儿。

谁知,刚睡下去,她就睡着了,睡得很死。

她确实太累了,白天,仓皇逃命,本来打算晚上好好休息,却又狂奔了半个晚上。

所以她一睡下去就睡得很死,如果不是很死,她听见一点人声,可能就会起身又跑。

也许是冥冥中的安排,她才来到这个地方,才睡得那么死。

她刚睡下不久,就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好像也是冲着这破庙来的,但是来到门口却又都停下了。

“不进去了,里面黑洞洞的,弄不好踩一脚屎尿。”一个声音粗的人说。

“好。”另一个声音应道。

“就在这儿说吧。”粗嗓门的人道。

“你说。”

“你说。”

“你先说。”

“你先说。”

“你让出来的,你先说。”

粗嗓门的清了一下嗓子,说:“我先说就我先说,”

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清了清嗓子。

“我们不是亲兄弟,但从小一起长大,跟亲兄弟一样,是不?”

另一个声音好像很冷静:“是的。”

“那么你跟兄弟我争什么?”

“争什么?”另一个声音好像很不解,在问。

“你……你……你别装,你跟我争什么你不知道?”

“你说。”那个声音好像还是很冷静。

“她跟我这么长时间了,你才回来几天?到底是谁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非要插一扛子。”

另一个声音不说话了,好像在想着什么。

“哥,我求你了。”粗嗓门的人说,“我一看到你们在一起亲近的样子就受不了,我难受了一天了,一想到她跟你,我就……,咳!”

他悲叹了一声,似乎非常伤心。

“你说,你给我保证,以后别动她的心思,别跟我抢,你说!”

粗嗓门声音大起来,郎三娘被吵醒了。

她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向门口看看,又向屋后看看,想从后屋溜出去。

可是屋外的两个人似乎没有想进来的意思,仍然在外面站着。

“是你先认识的就归你了么?”另一个声音响起来,“这种事不是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的,人家不喜欢你,你却想怪我。”

“怎么不喜欢我了?你没回来之前,什么事儿不是我替她做?现在全被你抢先了。”

“她喜欢我帮她做事,你难道看不出来。她要是真喜欢你,难道会让我替她做?”

“你要是不插上一杠子,这些事不都是我替她做?”

这两个人说了半天,都是关于一个女人,都觉得要是没有对方,那个女人就会属于自己。

他们说的当然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要不是这样一个女人,谁会在半夜三更来到冷风中争执。

他说的当然是小红柔,只有小红柔这么美的女人,才会这样让人着迷。

这两个人当然是成老虎和司马幸。

可惜郎三娘不认识。

成老虎已经无法忍受了,自从司马幸回来后,小红柔离他越来越远了。

尤其是这几天远道赴砀山,一路上都是司马幸在照料小红柔,他的机会很少,他离小红柔越来越远了。

这样下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马幸和小红柔出双入对,他只剩下了当观众的份儿。于是他决定,一定要跟司马幸谈一下。

司马幸也想跟成老虎谈一下,他们从旅馆里来到外面,就是想避开一路同行的人。

他想了想,用很认真也很耐心的语气说:“兄弟,你看不出来吗?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只是把你当成下人在使唤。”

成老虎心中明白,他岂不知道,小红柔心里没有他。但是,他就是像神差鬼使一样,只要一看见她,一想起她,就情不自禁地忘了这些。

“我愿意。我知道她现在不大喜欢我,他还惦记着那个唐飞。可是唐飞根本就不想跟她有关系。你不是也一样么?你不是说,她其实也不喜欢唐飞,是为了花中快那些钱。”

“你看不出来,他其实喜欢的是我么?”司马幸干脆不听他讲了,直接摊牌。

“要不是你横插一杠子,她怎么会不喜欢我?你什么都要跟我抢,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抢我的!”

“我抢你什么了?我寄居在你们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你的,哪有我的东西?”

“你知道就好,十几年你都是吃我们家用我们家的,一点都不知道报恩,还要跟我抢!”

司马幸突然不说话了,不知道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只听他恶狠狠地说:“好,你既然这么说,以后我们一刀两断。”

“断就断,你有本事自己去闯,自己去挣,明天就从我们家出去。”

司马幸冷笑,听得出来,他内心已经愤恨得难以抑制:“哼哼,你终于说出来了!其实你早就想说了,十几年前你就想把我赶出成安镇,我是你们家多余出来的,不配在你家里。”

成老虎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嫌你在我们家。你要不是做这些事情,我能这么说吗?”

要不是有个小红柔住在成家,成老虎才不在意。

成老虎说:“我就一句话,以后不要跟我抢她,别的我都不在乎。”

司马幸似乎还在他的愤怒中,冷冷地问:“要是我不愿意呢?”

成老虎哼了一声:“你想清楚了,你不愿意?别忘了,我可以去找霍老大。”

司马幸忽然笑了起来:“好,好,找霍老大?好,你有种,你竟然找霍老大?”

笑着笑着,他忽然哭了,哭腔又细又尖,像戏台上的一样。

“为了这种事,你要找霍老大,找外人对付我?你是我兄弟,竟然说出这种话?”

也许是他一哭,成老虎吓住了,急忙赔礼:“我就是随口说说,不是真的去找,我是,我是气坏了。”

司马幸又哭又笑:“你哪里是随口说说,你早就这么想了。只要一吵架,只要一有事,你就会找这个找那个,找你妈妈,找你师父,然后我就会被打一顿,骂一顿,有本事你冲我呀,你来呀!”

成老虎不说话了,好像在踢着地上的砖头,嗤嗤直响。

过了一会儿,郎三娘不知他们在干什么,一直都没有说话。她悄悄地探头从破掉的门洞向外张望,但什么都看不见。

她刚想向后面溜走,忽然听见司马幸又说话了。

“好吧,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争,连兄弟都不顾了。”

他又说:“每次,都是我让你,这次,我再让你一次。”

成老虎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哥,我——我其实,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语气里的欣喜却明显得很,有点激动过分了。

“我只想问你,地窖那件事,你没有跟那些人讲吧?”司马幸语气凝重起来。

“没有没有,我一个字都没说过,跟任何人都没说。”成老虎马上举手发誓。

“好,没说就好,要是说了,我们可真做不成兄弟了。”司马幸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兄弟?”

他忽然语气柔软下来:“我一岁多就成了孤儿,我还什么都不懂,直到七岁那一年,你父亲,唉,要不是他失言,我还真以为我姓成,是他的儿子。”

成老虎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时他太小,还不记事。

“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我不要呆在你们家里,要闯出一番事业,要恢复司马家的声望。我拼命练功,不是为了比你强,是为了比任何人强。你不觉得吗?我什么时候要跟你比了,我是在跟天下人比!”

成老虎闭着嘴,不吭气。

他从小就很争气,什么事都比他的兄弟强。

“你有父母,有师父,只要你想要的,你父母都会给你。可是你知道吗?你每次都张着手说,给我钱,我要买这个,我要买那个,理直气壮,而我只能等着,等他们想起来了,给我一些,从来不能伸手要。”

他忽然又啜泣起来:“你还记得那个小木弓吗?家里来的亲戚送了一个小木弓,我喜欢得不得了,你看见了,拼命哭着要,我不想给,可是一看你父亲的眼神,我还是大大方方地给了你。”

成老虎当然记得,一个精巧的小木弓,他玩得不亦乐乎。可是那时候他很小,根本不记得是从哪里来的了。

“你在街上跟那些小伙伴们炫耀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躲在练功房里练功,你记得吗?”

成老虎不记得,他只记得,哥哥很少跟他们一起玩。

“在外面你被人欺负了,被人打了,你会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成老虎记得,只要别人欺负他,他就说:“你等着,我去叫我哥哥。”

只要成幸一出来,那些欺负他的小伙伴就乖了,那时候,哥哥是他的靠山。

司马幸又叹口气,好像在擦眼泪。成老虎一声不吭,他没想到,司马幸一下子扯得这么远,这么多。

“所以嘛,我就想,有些时候我就像你们家养的一条狗,需要的时候就拉出来叫一下,而这条狗绳,就拉在你手里。”

他突然狂笑起来,似乎不顾一切地在笑。

“你忘了吗?我姓司马,我不是你们家的狗。不是你想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是狗,不是的——”

屋外忽然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郎三娘大气也不敢出,竖着耳朵听。

忽然又听见了啜泣的声音。

司马幸痛哭流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我……我……”

郎三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想要探头向外面看,却听见脚步声向门口走来。她吓得急忙缩身到后面,藏在一堵短墙下面,心怦怦跳着。

她看见司马幸抱着成老虎的尸体,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司马幸四面看看,似乎在找藏尸体的地方,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把尸体抱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捡起砖头瓦块向上扔,把尸体掩盖起来,最后,又抱了一堆柴禾,堆在上面。

做完了这一切,司马幸擦擦眼泪,转身离开了。

郎三娘战战兢兢地从后面爬起来,向司马幸离开的方向听了听,放了心。

她再也不敢呆在这个地方了,墙角一具尸体,让她心里充满了恐惧。

她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趁着天还没有亮,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找个安全的所在,好藏身下来。

她就要走出后门的时候,忽然从房梁上飘下来一个人,像片树叶一样飘到她后面,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郎三娘吓得灵魂出壳,一下子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