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用渔网来网人,倒是挺新鲜的。
渔网布置好了,白天的时候网子收起来,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晚上的时候,悄悄地张开,网中心正好对着那两棵树,弹筋一断,就飞弹出去,刚好网住那一块地方。
绳子上如果有人,如果这人想要飞起来,刚好被网子盖住。网格上布满倒钩小须,越挣扎越紧。四周埋伏的人一拥而上,刀剑棍棒伺候,就算是神仙,也飞不出去了。
夜,很黑。
今夜无月。
渔网拉开,一张用来捕人的网。
初更已过,镇子上静悄悄的,黑沉沉的夜色中,只有一两点灯光偶尔闪烁着。
微风轻吹,吹得刚刚上树的新叶“哗啦啦”地舞动着,一阵轻一阵重。夜风中,没有一丝异常,一切都跟往日一模一样。
已经等了好几天了,还是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那个所谓的轻功高手,一直都没有出现,也没有要出现的征兆。
这几天,司马幸已经成为成家的主人,里外张罗着事情。自从成老虎去世,成家已经没有了男人,司马幸自然而然就成为成家管事的。
司马幸的姑妈,就是成老虎的母亲,是个残疾人,只能坐轮椅出入,很不方便,成老虎的父亲在很早就得病死了,虽然他为成家积攒下偌大的家业,却没福享受,早早离开人世了。
成家只有一个近亲,就是成老虎的姑姑,也在成安镇,成元就是成老虎的姑父。
所以成家的事情全都落在了两个不姓成的人身上,他们都姓司马。
看来以后成家就变成了司马家。
现在,这个成家的新当家的就为借住在这里的侠客们准备了过夜的夜宵,泡好了浓茶,方便他们整夜值守,等待有人落网。
窗户上用厚厚的棉被蒙起来,即使房间里有灯火,有声音,在外面也很难觉察。这也是司马幸想出来的主意。
二更已过,快三更了,今天晚上会不会又是白白等待一个晚上?
只有大树的树梢在微风下偶尔摇动一下,只有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的声音,夜,很静,很神秘。
司马幸的眼光一遍一遍地在院中扫视着,哪怕发现一点异常,他都会仔细地看。
燕青云坐在他旁边,正在打坐,他没心思一直关注着院子里的黑夜。
他们两个坐在司马幸的房间,而其他人在守在紫光寒的房间,等待一声暗号。
司马幸突然发现了一些异样,他捅了捅旁边的燕青云。
对面的屋脊上,出现了一团黑影。
这团刚刚出现的黑影就坐在屋脊与侧墙的角上,一动不动,要不是司马幸对这个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早已了如指掌,几乎发现不了这一点不同。
燕青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终于看清了那个黑影。
他轻轻发出了一个信号。
一条绳子连接着几个房间,无论哪个方向发现可疑,绳子就会被拉动,绳子上的铃铛就会轻轻一响。
他相信,几个房间里的人已经收到了信号。
那个黑影在屋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身形一纵,轻巧地跃下屋顶,落在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绳子不断才怪。
可是就在绳子受力绷紧,力量就要传到树上的那一刹那间,他双足借着那一点点绳子的反弹力量重新跃空,又弹起来。
在空中稍稍停留,他落在绳子上,又在绳子绷紧的瞬间重新弹起来,这一次,他弹起的高度要低得多。
就这样,经过三四次地落下、弹起,他终于站在绳子上,绳子两边的树竟然纹丝不动。
整个过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只有将内息收放自如的人,才可能做到。
他就像一个球,不断地在绳子上弹跳,利用绳子的弹性,稀释掉下落的能量。
然后,他像一段柔软的液体一样倒下去,紧紧贴在绳子上,睡了。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这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鬼魂,或者一个神仙。
说不出的轻巧,说不出的柔和,但又蕴含着说不出的力量,说不出高难。
他躺在绳子上,摇一摇,摆一摆,慢慢静止下来,一动不动。
深夜,一片平静!
紫光寒的手心里都是汗。
紫光寒的手中握着绳子,只要他一拉,一张漫天大网将会从天撒下,把一整片院子都罩住。
到时候,睡晾衣绳上的人就会像一条鱼一样被网住,变成一道菜。
但是他在等,要等到确实十拿九稳的时候才动手。
等他睡着了,绳子就会拉动。
月光好像越来越亮了,乌云变薄,绳子上的人也越来越清晰。
那人两手交叉枕在头下,双腿交叉,就像躺在床上一样,说不出的舒服,说不出的惬意,好像在享受着这个空中摇篮。
不久,随着微风,他的身子随着绳子微微摆动着,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睡着了。
所有的眼光都看向紫光寒。他狠狠一拉,随着一声轻响,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他的手没有停,不停地收网。
对面的司马幸和燕青云也在急忙拉着网绳,拼命地收网。
网收了起来,网里面网住了一条大鱼。
一声唿哨,网被吊了起来,吊在大树的一个枝丫上,高高的,比房檐还高。
黑暗中,只听紫光寒说:“黑灯瞎火,不要动他,待天亮后再慢慢细说。”
于是有人点起了灯明火把,在院子里摆上了桌椅,把茶和点心摆上去,围坐在树下,就等天亮,才仔细调理网中的人。
天大亮的时候,侠客们个个洗完脸,吃完早饭,来到树下,绕着大树转着,观赏着网中的鱼,笼中的野兽。
四五个精勇的大汉挽起了袖子,等待紫光寒一声令下,就把渔网放下来,把里面的人捆起来,像捆粽子一样。
这几个人都是成安镇上有名的汉子,成老虎在的时候,他们天天混在一起,成老虎死了,他们胸膛里的怒火比谁都烧得猛烈,就等着一刀捅进仇人的胸膛,把那颗心挖出来下酒。
他们是苟二马四毛六汪八,四个铁杆的成老虎兄弟,原来他们五个人加起来,就等于成安镇。
最神气的是苟二和马四,叉着腰昂着头,一人手里攥着一根绳子。昨天晚上,他们不比任何人出的力少。
“放下来,慢慢放——”紫光寒挥着手,指挥这几个人。
四个汉子一点一点松着手里的绳子,渔网被慢慢从树上向下放。
看清了,网中确实网住了一个人,这人竟然还在睡觉。
网子落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清了,是花中快。
那个骑着老虎的花中快,竟然被网进了网子里。
十八九岁,一张简单而率直的脸,一身说厚不厚,说薄不薄的夹衣长袍,腰里挂着一柄剑。
这个人,为什么深夜来到成家大院?
这么吵吵嚷嚷,他竟然还在睡觉,一定是在装睡。
渔网甫一落地,司马幸立即上前,手指翻飞,连连点了他十几处穴道,这样他不但手足无法动弹,就连转头都不可能。
紫光寒看着他点穴的手法,不禁皱了皱眉头。
“落下来!”司马幸指挥着。
刚一落地,花中快醒了,睁开了眼睛。
他好像还没有完全醒,好像还在梦中,只是睁开眼,用一又黑白分明的大眼打量着面前的这些人。
他躺在地上,只有眼皮可以眨,他就眨着眼皮,静静地看着这群人。
“花中快,你为何会在这里?”紫光寒问他。
花中快只是眨着眼,一声不吭。
紫光寒回身看了一眼司马幸,意思是,你是不是点了他的哑穴,为什么他不说话。
司马幸当然知道,他没有点他的哑穴,他只是不说话。
他抽出剑,用剑指着花中快的脸,喝道:“小贼,半夜三更,你偷入我家想干什么?快说。”
花中快又眨了眨眼,忽然裂嘴笑了。
“我要你那把剑。”他说。
司马幸愣了一愣,他一笑,天真烂漫,又残忍自负,很难一下子明白,他在笑什么。
可是那眼里的东西让司马幸很不舒服,好像一眼看过来,司马幸的剑就会归了他一样。
他定睛看了一下,花中快被渔网团团裹住,根本无法脱开,而且,他亲手点了他十几处穴道,即使没有网子,他也动不了。
“小贼,你还嘴硬。”司马幸恨不得用剑直接捅了他。
花中快闭上眼睛,不理他了,好像又睡了。
成元走过来,拉开了司马幸,他年纪大些,毕竟有些水准。
“这位少年英雄,老夫成元,是此镇人氏,成福的姑父。我等并无恶意,只是奇怪你为何夤夜闯入成福家中,又不得问,所以出此下策,实是怕恶贼相扰。少侠若能如实告知缘由,定立释放,并无相缚之意。”
说着,他又一揖,表示诚恳相问。
花中快睁开眼,又是冲着他一笑:“你走开,我要晒太阳。”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暖暖的,阴云密布之后,难得的好天气。
笑完了,他眯起眼睛,看着从天空洒下来的阳光,好像在这光线的沐浴下很惬意,很舒服。
他完全不理会围在一周的这些人,虽然被渔网罩着,却像自由自在地躺在阳光的沙滩上一样舒坦,一样享受。
燕青云冷冷地注视着他,对这个已经困在渔网中的家伙,他没有兴趣。
如果他手持利剑站在面前,他才会感兴趣。虽然上一次他们之间的对决被打断了,但他一想起那电石火光的较量,就情不自禁地兴奋。
那才叫剑客之间的较量,那种决杀才是真正的剑术的比拼。
可惜好多年,他都没有遇到这样一个对手。
现在这个唯一的对手已经变成了一条鱼,躺在渔网里,他兴味索然。
如果现在能去睡觉,他可能更愿意。
也许是觉得花中快躺在那里过于舒服,司马幸命令苟二马四道:“去把他拖起来,捆到树上。”
这是个平常的命令,很正常,没有一点儿问题。
紫光寒、成元、燕青云他们也没有任何表示,他们甚至认为,这个想法好,捆在树上至少可以平等对话,不用低着头弯着腰去说话。
苟二马四立即伸手,把花中快捞了起来,让他站住。
然后花中快就伸了一个懒腰。
自自然然地伸了一个懒腰,跟任何人伸懒腰都没什么区别。
如果是任何人伸一个懒腰,活动活动腰肢,揉一揉发酸的肩膀,肯定没有什么希奇,可是伸这个懒腰的是花中快,就太不可思议了。
因为就在伸这个懒腰的前一秒,他还被渔网死死缠住,被连点了十七八个穴道。苟二马四只不过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别的什么也没做。
司马幸和苟二马四毛六汪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伸了一个懒腰,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谁。
为什么渔网没有网住他,为什么被点了穴道还能伸懒腰,这一点他们始终不明白。
那一套渔网还在那里,还完整地网住花中快的衣袍,可是花中快已经不在他的衣袍里,他只穿了一身单衣,像鱼一样游出了他的衣袍。
就在他们愣神的时候,花中快已经伸完懒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一个人的牙能那么白,肯定不是刷出来的。
就在他咧嘴一笑的时候,司马幸忽然眼睛一花,花中快像风一样欺到他身前,伸指一掐,拉断了他的腰带。
司马幸腰上一松,挂在腰上的剑已经不属于他的了。
“刷”地一声,剑已出鞘,苟二马四大叫一声,两人两只手掉在地上。
燕青云回过头来,发现剑已经到了面前。
这一切太快了,谁也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花中快竟然能够脱困,而且脱困之后竟然能够如此疾风暴雨般地连环攻击,夺剑,剁手,直欺燕青云。
这一剑,跟当初燕青云突袭花中快的一剑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在对方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都是一剑直进,直取面门。
可是突然就停下来,无声无息。
燕青云在这一剑之下,竟然毫无反应,他一回头,惊愕地注视着面前的剑尖,目瞪口呆。
剑尖就停在他脸前,不足半尺,纹丝不动,等待他的反应。
他没有反应,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不足半尺的距离,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发声,忘记了他们还都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静止!
静止!
只有阳光在洒落。
只有阳光在洒落。
燕青云的脸红了。
忽然红了。
忽然又青了。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他伸出手,去摸他的剑。
这种情况下,他还摸剑干什么?
如果他要出剑,他一定是一个死人。
他的手在抖,抖个不停。
但他还是解开了绳扣,解下了那把剑,扔在地上。
然后回身,向外面走去。
他一点也不像走路,浑身颤抖,倒像在打摆子。
“一剑天下”的名号从今以后跟他无关了,不,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江湖上的笑话。
他忽然像一个老去三十岁的人,连走路都异常困难,都无法持续,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几欲摔倒。
他只走了几步,却好像走了好多年。
终于流出了泪水。终于,他哭了出来。
旁边站着几个家丁,握锤拿棒,舞刀弄枪,他们是来抓花中快的,这会儿却像定住了一样,傻愣愣地看着燕青云,像一个个木偶。
燕青云只做了一个哭的动作,却没有发出声音,可能他已经失去了哭的能力。
但是他忽然伸手,从一个家丁手里夺过一把刀,向自己的咽喉割去。
英雄气短,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还有勇气活下去,可能他就不是一个英雄。
燕青云无疑是个英雄,所以他已经没法再活下去。
紫光寒反应最快,他大叫一声,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但都已经来不及了。
燕青云死志已决,不容有人施手,狠狠一刀,割向自己的咽喉。
但是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当”地一声,把刀砸偏了。
谁也没有看清是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掉在地上,滴溜溜旋转不停,好一会儿才静止下来,原来是个钉子头。
为什么会有一个钉子头,它是从哪里飞出来的,谁也没有看清。
接着,只听见一声巨响,墙倒了。
其实,墙倒和钉子头磕飞刀是同时发生的,只是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燕青云手里的刀,谁也没有注意一面墙倒了下来,等到他们注意的时候,墙已经倒了下来,而钉子头还在地上旋转。
其实,不是墙倒了,而是墙上的一个门倒了下来。
墙上怎么会有一面门,怎么会倒下来呢?
接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出现在倒下的门里面。
浑身上下都是土,脸上也被土包裹了,除了眼睛和一双手。
就是这双手,发出了颗钉子头,磕走了燕青云手里的刀。
他慢慢地从门里爬出来,站在了地上,对着大家一笑。
他一笑,所有的人都认出来了,他是唐飞。
他笑着,又从土堆里拉出一个人。
“尚师傅,你来看看,她是谁?”
尚雷已经认出来了,他只是不敢确认。他扑了上去,一下子抱住了那个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母亲——”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