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六狼 【六】

六.

接着,从倒塌的门里陆续走出来七八个人,全都是灰头土脸,像从土里钻出来一样。

尚雷挨个儿看去,他的夫人、他的儿媳、她的儿子、女儿,还有他们贴身的丫鬟,几个月不见的亲人,全都在这里了。

这些人一见尚雷,全都抱在一起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让人心酸。

这些刚从地狱返回人间的人,心里装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辛酸。

唐飞身形一飘,拦在了司马幸的面前。

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司马幸的脚下就动了,他悄悄地向门口移动,眼看就要闪进门里面的时候,唐飞横在了他面前。

“司马公子,稍安勿躁。”唐飞笑着,拦在了门口。

司马幸只好也笑一笑,笑的时候,双手一揖,似乎在行礼。

就在他弯下腰的一瞬间,他的背上突然射出了一排弩箭。

弩箭直射唐飞的面门。

看见的人一声惊呼,“唉呀——”

可是等到其他人再看时,唐飞还是笑眯眯地站着,他的发髻上有一支弩箭的箭尾还在颤动。

另外几支射进了他后面的墙上。

唐飞小心翼翼地从发髻上取下短箭,他不敢用手接触箭尖,轻轻地用指头夹着。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只箭的箭尖上也涂着韩城陆家的毒药‘妖风膏’,见血封喉,瞬间毙命。”

他甩手一掷,箭深深地插入地下,再也找不见了。

“司马公子,难道你不想跟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有陆家的独门毒药‘妖风膏’?为什么你会佩戴着尚家的花背工装弩?为什么尚家的十几口人全都在这里的地洞里?”

司马幸脸色铁青,向后退了一步,紧咬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人们“哗”地一下围了过来,把司马幸围在中间。

“狗贼呀——,你不是人,你是个畜牲!”尚家的老弱妇嬬手指司马幸,一齐在骂。

除非地上忽然出现一条缝,司马幸才能钻进去消失,现在他即使肋生双翅,也无法逃脱了。

紫光寒站在司马幸的后面,目光炯炯,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是司马幸,但是自从尚家的人出现的时候,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唐飞道:“如果你不解释的话,我倒想替你解释一下。”

司马幸仍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你的名字是你的姑妈为你起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大名。起名为幸,是幸运的意思。”

“你从小在成家长大,几乎在成福出生的时候,你就到了成家。可惜成福是成家的独苗,在家里备受宠爱,独享恩泽,而你只能靠着姑妈的垂顾,才有一席之地。寄人篱下,受人牙惠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忍受的,所以你从小就发誓要重振司马家的声望,要出人头地。”

这些事情,有些人是知道的,尤其是成安镇的人。

“据说你十六岁时,自己把姓改回了司马,而且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就一个人走了。成家上下找了几个月,最终在司马山庄的废墟旁找到了你。你在那里一个人搭了一个草棚,自种自吃,卧薪尝胆,苦练剑法,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重新恢复司马山庄。”

这时,通往后厅的门开了,门里缓缓推出一个小车,车上坐着一个老妇人,正是司马幸的姑妈,成老虎的母亲司马氏。

这妇人双腿残疾已经好多年,一直坐在小车上,足不出户。这个小车,还是当年成元请尚大公子为她设计打造的。

紫光寒这些人借住在成家,也是经过了这位成老夫人的慷慨支持,她对这些外面来的人相当客气。

她很少出来,今天肯定是听到了什么,才吩咐下人们把她推了出来。

她一出来,就向司马幸招手:“幸儿,到这里来。”

司马幸立即跑了过去,扶住了轮椅。

成老夫人看着院子的人,尤其是尚家那些灰头土脸的人,叹了口气。

她把目光转向唐飞,忽然接着他的话说道:“幸儿这孩子,从小心高气傲,不同凡俗,他一心振兴司马家,我看在眼里,心里是喜欢的。司马世家原来何等人家,没落到如此地步,司马后辈心中如何不愤恨填膺,他离家出走,是想凭自己的双手重立门户,独立创出一番事业,他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

唐飞打断她:“可惜他到了司马山庄,才发现除了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在废墟上拣了半块司马山庄的招牌,他的先人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司马幸的眼角跳了几下,咬着牙。

“于是他只能回到成家,只能跟成福一起想办法。他毕竟比成福聪明一些,很快就想到了办法。”

唐飞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东西,一只小小的铁件,那个铁件上凿着三个字:“成弓坊”。

他说:“刚到成安镇的第一天,妙手空空老老儿就跟成福打了一架,从他的身上掏了一件东西,把它交给了我,就是这个小铁件。”

他的甩手,把那个铁件扔在成老夫人的脚下。

“成家在成福的爷爷时代,一直经营着铁背弓,生意不错。而且由于成福的父亲成杰结识了司马世家的公子司马康,又通过司马康与几个指挥使衙门搭上了关系,生意更是如火如荼,而且——”

他笑道:“司马家的小姐也是因为这个嫁给了远处小镇的成家。”

成老夫人当然知道,她就是当年的司马小姐。

“可是自从成老爷子过世,生意一落千丈,更由于司马世家被红衣教涂炭,失去最重要的支持,成家铁背弓再也没有人买了。现在的年轻人,谁还记得‘成弓坊’?”

三四十年前曾经红火一时的“成弓坊”,早已消失。而成家只留下了一座庄院,依然是成安镇上最大的庄院。

“司马幸想要振兴司马家,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重新运营‘成弓坊’,他和成福商量,一起来重新操办,可是他们都没有军方的人脉,只能把目光集中在民间。民间流行的是小弩,就是尚家制造的‘花背弩’。司马幸的办法,就是模仿尚家制造这种‘花背弩’在市场上卖。”

他指着司马幸问:“司马公子,你能否脱下外衣,让尚雷师傅看看,你身上装的‘花背弩’是不是上面也有这样一个小铁片?”

成老夫人截道:“虽然是模仿尚家的工艺,也没什么问题,市场上模仿尚家的弩箭成千上万,还不都打上了自家的铁牌?”

“这当然没什么,我只是说,司马幸和成福两个人计划以‘花背弩’销向市场的时候,他没有跟尚家说过,只要尚师傅不生气,别人当然没有什么。可惜呀——”

他顿了顿,笑了:“尚师傅没有生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但是司马公子生气了,因为,这种以‘成弓坊’名义出产的‘花背弩’在市场根本就没人买,许多人宁愿多花一些钱去买正宗尚家出产的,也不愿便宜几块钱买‘成弓坊’的。于是司马公子又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尚家从市场上消失。”

尚雷瞪起了眼睛,他怎么能相信,跟他近在咫尺的眼皮底下,竟然有人在打着自己的主意。

“于是,司马公子在去年腊八那天,化妆成某个帮佣的厨师下人,混入尚家,用剑杀害了尚大公子,割破了他的双瞳,盗走了闪电。年节期间,他趁尚雷师傅远赴神风山庄,用‘水袖香’迷倒尚家一门大小,掳走尚家满门,放火烧掉了尚家大院……”

“放屁,胡说八道!”司马幸大叫。

成老夫人怒喝:“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唐飞笑道:“尚家一家人现在这里,还需要什么证据?”

成老夫人回头问:“幸儿,怎么回事?你快快解释。”

这时,尚家一家人中,有个小孩说话了,他指着司马幸说:“就是他,他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他蒙着脸,还有另一个大个子,烧了我家的房子。”

司马幸冷笑道:“小孩子胡说,谁能相信?”

尚家一家怒不可遏,纷纷指证,司马幸只是冷笑不语。

唐飞摆摆手,让他们静下来。他说:“其实你自己早已给自己做了证人,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司马幸一怔,他怎么为自己做了证人。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个地窖的秘密么?”

所有的人都想知道,唐飞是怎么发现了这个地窖,又是怎么深入地窖,救出尚家一家人。

“因为小红柔。”

“因为小红柔?”紫光寒一点不明白。

“因为小红柔要做饭。”

“因为小红柔想要学做饭,她告诉我,她要到厨房学做饭,但是成福虽然表面上答应,却不让她到厨房去。”

“这又怎么样?”

“你们想,尚家一门十多口,每天都要吃饭,谁来为他们做饭?谁来送饭,怎么送?”

是的,囚禁这么多人,首先要解决的,是他们怎么吃饭。

为什么没有人想到?

“我为了找一个地方,在成安镇四处打探,想找一个大院子,可以装得下这么多人,又能保证有饭吃的地方,无意之中到了黄庄的善行寺,无意之中救了小红柔。这件事你们应该都知道。”

“可是在成安镇周围找一个像样的院子,本来就不容易,更不要说还要人一直在做饭给这么多人了。所以我想来想去,就去跟踪成家的厨师顾嫂,我发现,她每天都要出入司马幸的房间,进出都会提着一大篮子食物。”

司马幸低下头。

“可是大家知道,那时候司马幸还没回到成家,按他说的,他还在江南司马山庄,为什么顾嫂会提着那么多食物进出他的房间呢?因为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江南,就在他自己的房间底下,看守着尚家一家大小。”

原来那个地窖的入口,就在司马幸的房间里。

“我趁人不备,在这个房间里摸索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法找到暗门秘道,所以我只好躲在暗处,等待顾嫂开门时,潜入了地窖。在地窖里,当然就看见了尚家一家人。”

尚家一家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没想到,隔了这么长时间,能见到一个救星。

唐飞指着司马幸:“你自己可以去地道里面看看,你在里面躲了那么长时间,你的东西全在里面,还需要别人作证么?”

司马幸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想不出来什么来狡辩了。

“可惜,我进是进去了,可没办法出来。司马幸放心地把尚家一家人放在里面,就是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法出来。所以我摸索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了一个封闭起来的门,砸掉那些钉子,放倒了门,就看见了你们。”

唐飞笑着,脸上都是阳光。

原来,他是砸碎了一堵墙,从墙里出来的。

所有的人都听明白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看向了司马幸。

成老夫人也听明白了,她也看见了这些仇恨的目光。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谁都能看出,她心痛极了,她心碎了。

她看着这些人,长长地喘了口气。

她说:“孺子无德,辱没先人,何体何面,存于人世!”说着,一行长泪洒在胸前。

她向尚雷拱了拱手:“尚家兄弟,成家与尚家世交,你与我成家兄长也是一门师兄弟,看在未亡人情面,这滔天罪孽,还望你莫要罪责成家列辈,只是我司马一门出此不肖。未亡人给你赔罪了!”

尚雷见她悔痛欲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她接着说:“人死不能复生,尚大公子人才俊朗,世间少有,即使未亡人轮回十世,不能抵其一世,我今入地狱,勉偿公子鸿身,权作叨对。尚家宅院巍峨,毁其一旦,尚兄弟如蒙不弃,以后成家这祖业,就归尚家所有,当作未亡人的歉意。”

说罢,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四下的人见她这样,无不叹息。

她抬起头,向着唐飞,恳切地道:“唐大侠,你英明睿智,披肝沥胆,武林之中,有你这样的人才当真是万幸。念在我司马满门横遭不测,未尝伸冤,千顷敝田一根独苗,望你高抬贵手,留下这一枝香烟,未亡人愿千刀万剐,抵其罪衍。还望唐大侠成全。”

唐飞一笑,还没有说话,后面的尚雷怒吼一声:“岂有此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元凶岂有逍遥法外,以情抵死一说?”

紫光寒也迈步向前,向成老夫人拱手道:“老夫人,法有法理,情有情天,不可巧言令色,包庇重犯。”

成老夫人脸色一变:“诸位大侠,成家家业,不比尚家么?以此相抵,还要怎样?”

尚雷颤声道:“奸恶凶邪,岂是房舍钱财相抵的事?”

成老夫人冷笑一声:“莫非要赶尽杀绝?”

紫光寒挺身道:“除奸惩恶,我辈之责,老夫人莫要再阻拦,让主犯逃避法网。”

成老夫人手一挥,司马幸拉动轮椅向后退去,眼看就要退进厅门。

紫光寒双掌一错,一个箭步扑了上去。

突然,成老夫人手在轮椅上一按,一排怒箭齐头射出,直扑紫光寒。

紫光寒一惊,刹那间心念急转,身子急向左掠,想要躲开这一排箭。

哪里还来得及,那排怒箭速度又快,距离又近,根本来不及躲开。

紫光寒心中一凉,他刚才被这老夫人一席肺腑之言打动,心想以她这样明理慈悲的人,只是一时心中愤激,想要包庇亲侄,没想到她突施暗算,实际上早已伏下暗箭。

眼看那一排弩箭就要射入他身体的时候,忽然飞过来一堆零碎儿,把那些箭打落在地。

又是一些钉子头儿。

又是唐飞发出的。

看来他身上装了不少拆下来的钉子头。

唐飞依然笑嘻嘻地,他缓缓走上前去,挡在紫光寒前面。

“司马姑姑,你这么包庇你的侄子,心里却知道他是错的,是不?”

成老夫人冷冷地看着他,手扶在按钮上:“阁下退后,否则我手下无情了。”

唐飞当然知道,这只尚大公子制造的轮椅上的暗器是何等的厉害,不过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司马姑姑,你一直都觉得,你有两个儿子,现在虽然失去了一个儿子,但还有一个。”

他指着司马幸:“姑姑这么宠爱这个儿子,不怕你另一个儿子吃醋么?”

他接着说:“如果你的亲儿子九泉之下有知,恐怕不但会吃醋,还会骂你瞎了双眼。”

成老夫人厉声道:“狗贼休要胡说!”

唐飞还是笑着:“姑姑对这个侄子这么好,你一定会觉得他会知恩图报,可是你不会想到,他报答你的方式就是让你只剩下一个儿子。”

成老夫人愣了一愣,她没有听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站在轮椅后面的司马幸突然甩手,射出一支袖箭。

甩完这支箭,他转身向后面跑去。

袖箭直到唐飞面门上,他伸手一掐,把袖箭接住,又甩了出去。

司马幸“扑嗵”一声跌倒在地,袖箭正插在他的环跳穴上。

“司马公子,不要着急,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给你的姑妈讲一讲,你是怎么杀害你的表弟成福的吧。”

成老夫人扭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司马幸,又看着满脸笑意的唐飞,她颤抖着声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