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絮儿竟然跟阿乌玩得很快乐。
阿乌好像也特别喜欢絮儿,任她逗弄,一点儿也不生气,就连抚弄它的胡须也不动。
有了阿乌这个大玩具,絮儿别的什么都不想玩了,睡也跟它在一起,吃饭也不离开,没事儿就骑着它到处走一走,虽然,花中快不让她走出林子。
走出林子会吓坏路上的行人,阿乌也不喜欢见人。
睡了两天,唐飞似乎恢复了,只是全身无力,仍然不想动。
这些天他所经历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想象的,从内心到身体,他完全地掏空了。
花中快到溪边又捕了几条鱼,让郎三娘做了一锅鱼汤。
鱼汤对一个几乎消耗了所有能量的人来说,是最好的补品。
但唐飞不想动,靠在草堆上,看着他们在忙,一点没有想吃或者想喝的样子。郎三娘几次招呼他,他都跟没有听见一样。
花中快端着汤给他,仍然在笑。
“我以为河边在赶什么庙会,想不到是你。”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来了,而且还在不停地往这里拥。”
“我问一个人,你们去干什么,这人说,我也不知道。我又问另一个人,你们去干什么,他们说,去看捉大坏蛋。我再问一个人,大坏蛋是谁,他们说,好像是唐人,另一个人说,哪里是什么唐人,是孙猴子。呵呵……”
唐飞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在想别的事情。
“为什么?”花中快问。
“什么为什么?”唐飞反问。
“你完全可以冲出来,远走高飞。”
“她们怎么办?”
花中快道:“你先冲出来,再找机会去救她们,不是比这样更好一些?”
唐飞想想,好像有道理。
他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就一根筋,就耗在了那里。
“如果我告诉师父,说你为了两个不想干的女子,命丧黄河边,你想师父会怎么说?”
“我不知道。”唐飞说。
“他会说,这个笨蛋,以为自己能扛住全世界。”花中快说着,自己先笑了。
唐飞叹气:“我没想过扛住全世界,我只想着,顶住一天算一天。”
“但是——”唐飞接着说,“如果反过来,两个女子因为我离开而命丧黄河边,我知道师父会怎么说。”
花中快愣住,他下意识地问:“会怎么说?”
唐飞忽然笑了:“他一定会说,屁股撅起来——”
花中快也笑了,接道:“鞭十下。”
两个人一起“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
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一起在山中的日子。
“我们那时候都想着,等长大了,成为大侠,成为武林名人,走到哪里都一片欢呼,一片赞誉,为什么真正一入江湖,反而变成了凶手,变成了盗贼,变成了武林公敌。”
“也许因为这个江湖,实际上是盗贼和凶手们的江湖。”
花中快问:“你怎么会成了凶手?”
唐飞叹了口气:“我坠入了别人的圈套,而且是连环圈套,自己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好像跟闪电有关系。”
唐飞点头:“霍老大的人,每一个都是被闪电杀害的,而闪电正好在我手里。”
“你为什么会有闪电?”
“因为我每一步都在凶手的计算当中,每一次凶手杀人,我都刚好在场,也刚好手里有闪电。”
“听起来你就是凶手。”花中快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唐飞叹口气:“偏就有这么巧的事情。”
花中快摇摇头,说:“如果是我,我就不会让这么巧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他看着唐飞的眼睛,缓缓地说:“你知道吗,你下山的时候,师父跟师姐,我们一起谈论你,师父说,你太善良,又太执著。这是师父的原话。”
唐飞忽然热泪盈眶,一想到他们,止不住就心里一阵热流。
花中快默默地看着他,轻轻地拍拍他的肩。
他站起来,好像要走了,忽然又停下来,凝视着唐飞,半天,终于还是说了。
“她下山了,回家了。”
唐飞没有抬头,心却一下子被牵走了。
“我也没有见到她。听说,她父亲接走了她,准备接她回去成婚。”
唐飞的心冰凉冰凉。
花中快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个香包。
香包是用精美的丝线绣成的,已经旧了,边缘的穗子磨断了不少,显然是装着它的人装了很久。
香包的两面,分别用红色的和绿色的线绣着两个字,一面是“飞”,一面是“晖”。
“我回去的时候,山上没有人,门边挂着这个。”他递给了唐飞,“应该是她留给你的东西。”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曾经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就像当年,他们两个人一样。
唐飞接过来,却泪眼迷蒙,看不清了。
花中快却笑了,笑得既像笑,又像是哭。
“我曾经以为,你下了山,离开了,我就会有机会。我也曾经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有了小红柔,你就不会再需要她了。可是,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只有她已经不是她了。”
“我看到这个东西,有一时嫉恨得不得了,快两年了,我对她好,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一直都把这个东西带在身边,临走也只是在门边上挂了一个这个东西,对我,他一个字也没有。”
他忽然又笑了:“现在我想通了,实际上我只不过是自作多情,她根本就没有接受我。这样好,我反而轻松了,一点儿都不难受了。”
“我把小红柔从关东弄过来,真是干了件好蠢的事情,她一定非常恨我。我得想办法再把她送回去,要不然,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说完了,认真地看着唐飞,希望他说点什么。
但唐飞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坐着,紧紧地手攥着香包,不知在想什么。
他内心在想,还不如当时死在黄河边上。
她家世显赫,而他和花中快都是孤儿。
鱼汤是什么味道,他根本就感觉不到,但喝完后,身子热了起来,他有了精神。
郎三娘收拾好东西,走了过来,看着他,忽然跪了下去。
“恩公,三娘和肚子里的孩子的命,都是你给的,三娘不知道如何报答,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三娘愿意为恩公上刀山下火海。”
唐飞受不了这个,急忙搀起她。
郎三娘悄悄地说:“有个人,你得去找找他,我觉得,他可能就是你要找的人。”
唐飞问:“什么人?”
“九面书生。”
唐飞愣了一愣:“是个书生?”
郎三娘说:“河北一带,都知道这个人,是个易容高手,家里是书香门第。我觉得,装扮诸葛勤能那么像的人,好像也不多,诸葛勤猥琐鼠相,一般人还真学不来。”
唐飞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他在哪里?”
“我只知道他是个拿钱干活的人,应该是哪个戏班子里的老板,经常在河间山东一带唱戏巡演为生。”
“拿钱干活的人?”
“对,谁给钱就给谁干活。”
明白了,至少有一条线索。这个九面书生以唱戏为生,可能背地里却是一个专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家伙。
絮儿舍不得唐飞,但又舍不得阿乌,她拉着唐飞的手,缠着他一起走。
唐飞不能去,他如果洗不清冤情,没法见霍老大。
唐飞把她抱上车子,让她跟郎三娘坐在一起,挥手向她们告别。
花中快当起了车夫,坐在车前面,向他笑笑,挥动马鞭,“啪”的一声,马车就出发了。
“下回别那么死心眼了,有什么难事,送个信来。”花中快大声说。
唐飞心中一阵激动,至少,他还有个可以送信的人。
又剩下他一个人。
九面书生,他念叨着。
他应该去找郎三娘说的这个人,这肯定是对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去。
他空空落落地,失魂落魄地走着,但不知去哪里。
走着走着,他忽然闻见一股香味,这股香味比九面书生要有吸引力,九头牛也拉不动,他情不自禁地拐了过去。
一壶酒只用了几口就完了,又要了一壶。
一股热辣辣的滋味让他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他放松了。
又一壶酒完了,老板注意地看着他,他这么喝,很快就醉的。
他果然醉了,他想醉。
他流泪了,他本来就想流泪,想大哭,可是,他喝醉了,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他感到有一只手正在抚摸他的额头,轻轻的,柔和的。
“你不能再喝了,你该回家了——”
苏苏?除了苏苏还有谁能跟他这么温柔地说话。
“我们回家吧。”
这声音多么像她。
他笑,拉住她的手,终于可以拉住她的手,跟她面对面,眼对眼地看着。
但是他看到了一张抹着胭脂,涂着口红,皱巴巴的脸。
他被这脸吓了一跳,酒一下子醒了。
“老板,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我陪你吧。”
他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吐了再喝,他要让自己喝到没有感觉。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屋檐下,身上的衣服全是脏的、吐的东西,臭味扑鼻。
他被自己臭坏了,哇地一声又吐了。
静悄悄的夜,小镇上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从简陋的窗户里甚至能听到里面的人发出的鼾声。
只能看见天上的银河,满天繁星,一片虫鸣,竟然像是一幅宁静的画。
他躺着,看着天空。
他是天上哪一颗星星?她又是哪一颗?
都一样,从这里看去,每一颗都一样。
他仿佛又感到她的肩靠过来,靠在他的肩上,指着天上最近的两颗星星,说,左边是你,右边是我。
他仿佛又闻见了她头发上散发的香味,痒痒的,磨着他的腮边。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到这些。
他已经醉过了,死过了,为什么还是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