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的胡同里有一条小巷,一眼望去彷佛看不到尽头。小巷的两旁皆是别人家的后院院墙,小巷也窄得可怜。白天行人匆匆经过,没有人会注意这条不起眼的连骑自行车都会觉得拥挤的小巷。在胡同里悠哉游哉的老大爷,路过此处也会埋怨几句,嘴里喃喃着“也不知道这巷子是干嘛的”“这里面有人住吗”“我家后院和人家家后院挨着多好,非要挪出来这个巷子干嘛”之类的话,却也没有人乐意进去看一眼,好像里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到了晚上,巷子里没有路灯,黑得如无底洞一般,便更无人问津了。
但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对这条小巷有所兴趣,我还是选择到了夜晚再拜访这里。
虽说这条巷子鲜有人在意,但未及弱冠的孩童对这种未知的领域是充满好奇的。一条暗巷,两面围墙,是小孩儿最喜欢的聚集地,他们管这儿叫做秘密基地。几个好友聚在此地,在大人眼里觉得拥挤的巷子,在他们看来甚至还能排排躺在地上打滚儿。我家小孩儿也常来此玩闹,一玩就是一整天。他们经常往巷子里面跑,每次到了吃饭的时间,总是要去吆喝他们,把他们连哄带骗地叫出来,甚是烦人。久而久之,我对这巷子,也倒有了几分熟悉。
我带了一盏小灯笼进入了小巷,小灯笼是从一个地摊上相中的,甚是可爱,用来照明也极为雅兴。我素来喜欢传统建筑所给人的那种历史情怀,对于这条巷子,之前进去过几次,但都是匆匆而过,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今天打算好好看看。
走了几分钟,巷子逐渐变得宽敞,也变得明亮了许多,真如《桃花源记》所写的那样,“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许多萤火虫飞在空中,似乎是在刻意为我照明。我将灯笼熄灭,边走边观赏两旁的墙壁。原本只是光秃秃的邻家院墙,此时却变得非常生动。墙壁左侧是一幅古时沙场征战的画面,领军男子英姿飒爽,独领风骚,似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风雅与威严;而右侧却是一幅现代画卷,某江畔处,一对情侣相互依偎,难舍难分……看到这里,我忽然停住。可能是之前途经此处太过匆忙,画中有一个我从未注意到的细节:江中小舟,有一位若隐若现的女子,在深邃地望着这对情侣。
看到这儿,我不禁加快了步伐,想赶快去赴那场对我而言极其重要的茶会。又过了几分钟,视线中逐渐出现了一扇小门,如同平常人家四合院的那种小门。但它的做工非常精细:门面是以纯红桃木制作,门上的一对用来叩门的狮头,也是以纯金打造,这户人家的名望,不可谓不高。
我叩了叩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位老人从门后出现。看见我,淡定地说:“你来啦。”
“前辈,我来了。”我对这位老人甚是礼貌。毕竟,谁知道了老人的身世,都会对他敬仰三分。
老人是我无意间遇到的贵客,在某一天的傍晚我去寻我家小孩儿吃饭,却远远望见巷子深处孩子们都围着一个老人,不知在听些什么。本来就很拥挤的巷子,变得密不透风。我走近了一些,侧耳聆听,不想打扰老人和孩子们之间的闲谈。老人也注意到了我,却没有与我说一句话,而是继续和孩子们聊着天。我听了片刻,似是老人在给孩子们讲述一个人的生平往事,往事内容像话本中的趣事,老人轻描淡写地讲着,孩子们也喜欢听这如话本中走出来的故事,认真的听着,但是听得我有些激动。老人所描述的生平往事,我已经能够猜出是谁的了,但是老人所讲的比我所知道的更多更为详细,这使我不由得对这个老人产生了兴趣。
“进来吧。”老人向旁边侧了侧。
院子不大,但应有尽有。老人引我入内院,走进北屋,些许明亮的灯光让我的眼睛也舒适了许多。屋子不大,三四十平米的样子,装饰也很简陋,全是些旧的木制家具和瓷制茶具。然而我知道,这些都是天价的古董。
“前辈,这是您第一次主动约我。”我看着正在沏茶的老人,说道。
“上好的碧螺春,尝尝吧。”老人将沏好的茶缓缓倒入一个茶杯,递给了我。我泯了一口,确实清新,之前走过来的疲意全无。
“是啊,之前都是你自己主动来的,哈哈。自打那次你听到我与孩童闲谈的内容后,就天天缠着我问这问那,好像非得把我以前的腌臜之事也一并挖出来一样。知道的人只是觉得你对我的往事感兴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小子想给我养老呢哈哈哈。”老人开怀地笑了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我尴尬地摸了摸头,说笑道:“那还不是前辈您的往事太精彩了,我原本也只是怀疑您和您所说的是同一个人,谁能料到我只是给您挖个洞,您就自己钻进去了,直接告诉我了您的身份。您能明白我当时知道您的身份的时候有多震惊吗,就如同让我相信这世界上有神仙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再说,我给您老养老也未尝不可呀。”
“小子油嘴滑舌,我要是不想告诉你我的身份,你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老人摇了摇沏好的茶,“这是我第一次约你,也许,也是我最后一次约你了吧。”
我拿茶杯的手一颤,难道……“前辈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我房租到期了算不算?”
“……前辈不要开玩笑,我如果没猜错的话,您手里的财富,都足够给我一家妻小养老送终了。”我说笑道。
“哈哈哈,你小子。”老人笑了几声,泯了一口茶,“也没什么事,只是多了一些人生的感悟,不想再入世俗罢了。”
“我曾经恨过自己的生不逢时,不甘心,也不甘愿落在别人身后,然而又有什么用呢?”老人开始自顾自地说道。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卒,也因此又有多少人,终生困于自己的生不逢时郁郁而终。你看那个错生在帝王家的亡国诗人李煜,那个忧愤一生、最终病死的贾谊。倘若他们能正视自己的年代,能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一些什么,那么历史是否会有所不同?不论我们生在繁华的年代,抑或萧索的岁月,都应当拿出自己的力量。它或许微弱并伴随着苦难,却能在深渊中带来光明,在坚韧中捍卫我们的爱——这便是生逢其时的唯一选择。”
“前辈怎会知道李煜?”
“与时俱进嘛,一部通史让我知道了大梁以后一千多年的历史。”老人拿出了一本《全球通史》,“我还了解了一些西方的事,要不要听听?”老人饶有兴趣地说。
“前辈,您找我来恐怕不是为了讲述历史吧,您也知道我是个专门研究历史的,这些历史问题我比您更熟悉。”我有些不耐烦,“您和我讲的这些我都懂,但现在的世界很太平,不再需要一个整天征战沙场的将军,您为何还是走不出您自己的心结。我虽不知您心中到底隐瞒了什么,您心中的痛,也本应随着那个时候的混乱消失而一起消失,但您一直拔不出心中的那根刺,这令我很不理解。”我越说越激动,“您一直不肯告诉世人您的真实身份,也不希望我将那些壁画的资料报告给国家。或许在您眼中,它是最挚爱的东西,它在我眼中也是一样的。如果没有国家和法律的保护,这些壁画迟早会被不知真相的铲车撞倒,碾碎,将这些珍宝毁于一旦。”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静了静,待激动的情绪缓解之后,接着说:“前辈,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也希望我能依靠这些资料去获得我想要的尊荣。但我更希望的是,您能放下以前的恩怨,能接受历史的结局。”我看着老人的眼睛,缓缓的说。“我刚才走过巷子的路中,看到壁画上江中有一位位女子,那恐怕就是您一生的心结吧。您说在坚韧中捍卫自己的爱,应该就是悔恨当初的自己吧。既然您不想再入世俗了,那就让我把您的故事告知于我,记录下来,把这个故事传播于世,万一您的后人们能为您解开这枷锁呢?毕竟,这或许是您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往事了吧。”
老人不再言语,沉默了良久,最后说道:“其实你也不必太在意我以前的事,你知道的,毕竟我不属于历史,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还有,你说的对,壁画这种东西还是让掌权之人来保护会更好吧,我确实没有能力一直守护它。”
老人拿出了一本泛黄的书,我定睛一看,是一本羊皮书,历史悠久,书中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其实这次找你来,就是想让你替我保管好它。”老人深情地望着这本羊皮书,“若你真想知道我以前那段往事的缘起缘灭,那这本书送给你。有些事情,无须于他人说,只要你自己知道就好。”老人摩挲着书中的每一个字,就如同看见了江中的那位,已无缘再见的女子。
“花开花落,
情生意合。
唯有一曲金缕,
未与君殁。
秦楼初设,
为君舞歌。
轩台寂然,
一尺红绫落……”
老人读着书中的一首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轩台寂然,
一尺红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