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圈
  • 林必忠
  • 3785字
  • 2023-08-10 18:23:33

引子

智破文物走私案

在本职工作之余,我最早涉及与民间收藏有关的事,应该追溯到1989年。那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五个年头,一次无意间的“偶遇”,让我成了“英雄”,也坚定了我揭开收藏圈内幕、与诈骗者斗争到底的初心。

1989 年 9 月 5 日午间,我像往常一样在位于重庆市渝中区枇杷山的单位(当时的重庆市博物馆,后由重庆市文物考古所入驻,现更名为“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大院旁的竹林里练“小周天”功,通往枇杷山公园的小路恰好经过这片竹林。这时,一位推销员打扮的瘦削外地人手拿地图,匆匆走来,向我问路。

这位外地人口音很重,与他交流半天,我才勉强明白这个不速之客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他将手上的地图递给我看,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可是成都的地图,为什么他会带着成都的地图来重庆找人呢?

经过进一步交谈,我惊讶地发现,此人手里有一批“宝物”,正在急于寻找买家。

一个外地人,错把重庆当成都,在文物考古工作单位附近寻人急于出手一批“宝物”,这不由得让我起了疑心:这批“宝物”到底是什么?会不会与文物相关?

那时候我刚从大学毕业才几年,在大学期间,我因痴迷刑事侦查学而被同学们调侃为“小福尔摩斯”,总想找机会“小试牛刀”。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决定一探虚实。

在摸清对方的真实身份之前,我将这个陌生的外地人带到不远处的重庆市博物馆展览大厅,一方面是想用热闹的地方来掩盖我们的对话内容;另一方面是想用博物馆展览大厅陈列的文物作对比,摸清对方口中“宝物”的真实情况。

在博物馆转悠了一圈后,对方表示,手里的“宝物”跟展览厅里的这些文物都比较相似,一共有 26 件,而且还明确表示,如果能帮他卖掉一些,会给我好处。

我装作贪婪的样子问他:“那你到底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他回答:“我可以给你一个‘金盖子’,能值很多钱了!”(他当时说的金盖子,因为发音的原因,我推断可能说的就是金戒指。)

交谈之间,一个庞大的计划已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形成。

我以帮他寻找买家为由,抽身走出了展览大厅。不到 10 分钟,我折身回来,继续和他寒暄,一刻也不停,不让他有精力去想其他。我说我已经给我认识的一些买卖宝物的人打了电话,他们虽然都是做这一行的,但不知道你的“宝物”到底是不是真货。

对方一听就急了,拍着胸脯说:“我可以带他们去验货!”

我点了点头说道:“你别急,他们马上就到了,我出去接应一下—”

大约有半个小时的光景,我和我叫来的朋友连同这个外地人及其驾驶员一共 7 人,乘坐一辆吉普车,按照这个外地人提供的地址,朝 40 多公里外的巴县(今重庆市巴南区)一品镇驶去。

原来,这个外地人与两个伙伴装载“宝物”的货车坏了,正在一家个体汽车修理厂维修。

他的两个伙伴,一个是高个子胖胖的男子,另一个是年轻女子,见我们这么多人一起来了,比较紧张,就同带我们来的那个同伴说:“程银根,你怎么带这么多人来哦?”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外地人叫程银根。

程银根回答:“他们都是来买货的人……”

在我的催促下,程银根掀开了货车的篷布。眼前的一幕让我心跳加速:车里面居然满满当当码放着许多硕大的箱子,里面的“宝物”何止 26 件,是整整 26 箱,是我错把大箱(也就是程银根说的“件”)当成了单件!

虽然很震惊,但我还是沉着冷静地要求他们将货物搬出来验看。是不是文物,在自然光线下仔细观察才能判断。因为修车厂内人较多,深知“行规”的程银根和他的伙伴们迫不及待地挑选了几口大箱子,让我们用车将其就近运到一座偏僻的小山脚下验货。

9月初的重庆,依然燥热不安。傍晚时分的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股热浪,道路两旁山林中的树枝纹丝不动,只有知了还在叫个不停。当箱子一个个被打开,我立即被那些散发着沉稳、老旧气息的瓷器惊呆了。凑近粗略一看,瓷器表面的釉厚有玉质感,拿在手里来回摩挲几下,手感柔和。我又蹲下身去,拿出放大镜借着太阳的光线仔细观察,发现瓷器表面留有不同程度的使用磨痕,呈不规律分布。我知道,那是时光留下的印痕,世间再高明的造假者,都无法制作出时光的味道来。我初步判断,这些大部分都是明清时期的青花瓷,程银根口里说的“宝物”已确定为文物无疑了。

此时,我的心里已有数了,朝同行人员点了点头:

“都是真货。”

听到这话,程银根和他的两个同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程银根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就说吧!保证货真价实!”

我带来的几个同伴也在一旁说道:

“这年头的假货太多了……只要货是真的,没问题,有多少要多少……”

程银根和他的两个同伴兴高采烈,一行人又匆匆往修理厂而去。

汽车转过一个山头,我拍了拍程银根的肩膀说道:

“这批货太多了,我们先单独商量一下,看怎么处理比较好……”

“嘎吱”一声,汽车在一处相对宽阔的地方停了下来,我和几个同伴下车,紧走几步,小声商量一阵后,又回到车上。

回到修理厂的时候,装载有文物的车辆还没有维修好。此刻,满满一卡车真货就摆在眼前,让我心惊肉跳。尽管如此,我还是强作镇定,与程银根交谈:“这批货很重要,你们车子又坏了,我们先回去找车……”

话音未落,程银根和他的同伙就露出怀疑的眼神:“哎……你们刚才不是说有多少要多少么?怎么……现在……又要跑了呢?”

我立即说道:“你们放心,他们几个回去找车来装运,我留下来等他们!”

听我这样一说,程银根和他的同伙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在远离主城区的小镇修理厂,我独自一人面对远道而来的三个不法分子,心里难免有些发怵。尽管如此,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这批文物的安全,我还得想办法与他们周旋。

为了取得程银根他们进一步的信任,我便不厌其烦地一直提醒、强调他答应给我金戒指的事情,表现出非常贪婪的样子。

在交谈中,我了解到这几个文物贩子已经离开浙江很长一段时间了,文物始终未能脱手,车辆又坏在半路,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于是我主动替他们垫付了修车费,想来他们对我的信任又增加了几分。

这辆破烂的“跃进 131”客货两用车被修车厂的师傅捣鼓了一阵后,终于可以勉强上路了。我带着他们向主城区驶去。一路上但凡遇到一点小坑洼,车就打哆嗦,跟快要散架似的,我们只好走走停停。正当大家已经筋疲力尽的时候,前来迎接的拖车终于在一个叫“岔路口”的地方与我们会合了。

沉浸在发财梦中的文物贩子根本没发现背后的蹊跷。当时重庆城区有交通管制,白天不准货车进城,但这辆破旧的“跃进 131”却一路畅通无阻,在拖车的带领下,沿途一路绿灯,直接进入了位于枇杷山的重庆市博物馆大院内。

此时,已成瓮中之鳖的文物贩子却依然蒙在鼓里,还十分坦然地接受着我们的招待,不知道这一进,便再也出不去了。天色已晚,我们将他们安顿在这个院子的房间内。

随后,文物专家到博物馆大院对这批文物进行了清点、鉴定,逐一造册登记。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程银根他们竟然还没有察觉到事情的真相,仍然以为这是我们在做交易前的验货。直到专案组宣布将他们依法刑拘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他们团伙的头子史文俊,次日在成都落网。

原来,我先前在博物馆大厅外所谓的“找买家”,只不过是在向公安机关报案;我那些“买文物的朋友”,正是重庆市公安局四处、重庆市文化局保卫处、重庆市博物馆保卫科组成的精兵强将,为了一探虚实,才带着我这个文物行业的专业工作者前往一品镇实地查验。

就在我留在修理厂与文物贩子周旋的同时,重庆市公安人员一边紧锣密鼓地与浙江省公安厅、成都市公安局等相关部门联系,调查核实不法分子的身份、了解案情,一边调拨车辆。

从发现线索到一网打尽,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我无意中协助重庆市公安部门所破获的这起案件被新闻媒体誉为新中国成立以来重庆破获的最大的文物走私案,最终清点、鉴定这批被倒卖的文物一共 26 箱,2893 件,其中二、三级珍贵文物多达 200 余件。

结案后,国家行政部门将这些文物划归到文化局,文化局根据文物的级别进行处理。200 多件二、三级文物被重庆市博物馆(今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的前身)收藏,剩下的 100 多件文物被送到国营的文物商店进行流通。

史文俊、程银根及其同伙因倒卖国家珍贵文物而受到了法律的严惩。今天,部分涉案文物仍然珍藏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里。这件事情之后,我在行业内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更因为警察来单位了解过案情,《重庆公安报》《中国文物报》做过报道,同事和朋友才知道我竟然做了这么一件“凶险”的事,时常调侃我为“福尔摩斯”。

2009 年 7 月,中央电视台摄制组专程赴重庆采访、拍摄,于 2009 年12 月 28 日 19 ∶ 41 的CCTV-10 科教频道《探索·发现》栏目“国家宝藏”系列片第 12 集《盗影追击》中首播,以纪录片的形式,情景再现了二十年前“智破文物走私案”的过程。

虽然事出有因,但是自己本身喜欢“打探”这类事情,能为保护国家文物做点贡献,也算不虚这样的爱好。

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过去十八年后,我又因此事获得“2007 年感动重庆十大人物”提名奖,上榜理由是:“执着坚定的文物守护者,斗智斗勇的考古界战士”。我知道,这是公众给予我的莫大荣耀。我也相信,我的故事里飘扬着重庆人文精神“坚毅自强、创新时尚、诚信正义、豁达开放”的主旋律。我唯有一个感想:“仁者无敌,智者无忧,勇者无畏!”

文物是一个民族生存和发展的见证,是凝固的历史。要是践踏了过去,怎么对得起我们的祖先?怎么对得起我们民族的根?不法文物贩子通过违法犯罪活动,置祖国优秀文化遗产的保护于不顾,也在一定程度上搅乱了收藏市场的正常秩序,使得收藏行业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这也促使我提起笔来,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公之于众,也算是不枉一个文物工作者数十年心血的结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