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进生辰宴会,华灯熠熠,衣香鬓影,宾客如云,满堂喝彩,热闹非凡。前来祝寿的多是黄进熟识的亲朋好友,官场同僚,附近邻里以及门客,来宾们觥筹交错,相互道贺,黄进则被众人簇拥在最中央,穿着新服,精神矍铄,满脸笑容喜气洋洋地接受着祝福,沉浸在这个喜庆的氛围中。
众人纷纷上前祝贺道。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福星高照满庭香,光增履厚喜洋溢。
长命百岁寿比南,富贵康乐年胜年。
……
午时,寿宴已设在堂,黄老夫人已到古稀之年也亲临坐享,只见她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当即将祖上珍藏的玉石传给了黄进作礼,还顺带赏了些银钱给小辈。
张彭则东拼西凑花大价钱买了个龟形石雕送给黄进,内心还是寄希望黄进能回心转意帮他一把,他面上笑呵呵恭贺道:“恭祝姐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松柏常青,春秋不老。”
然而黄进并未领情,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张彭那点心眼子,他瞥一眼就知其在耍什么花花肠子。这点小玩意他还看不上眼,张彭这些年跟着他不知捞了多少油水。不等张彭张口提起,他拍了拍张彭肩膀,先一步凑近低声说道:“大郎,你的事姐婿自放在心上,只是…这元正将近姐婿手头也不宽裕,还得上下打点。这样你这石雕姐婿就当你送了,酉时退还于你,你卖了去,再去你阿姐那拿二十两银,先解燃眉之急。”
二十两!打发乞人呢?!他可还欠了四千两银钱,至少要先还上八百子钱方才可保住双臂。张彭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黄进转头便与其他官员推杯换盏。仿佛故意避开,张彭也再未寻到单独与黄进交谈的机会。
眼见黄进态度敷衍,几句话二十两银钱就想将他匆匆打发了,光这寿宴不知可收进多少金银珠宝,越想越令张彭感到非常不满。姑且不论旁的,往日他也没少为黄进鞍前马后,又沾亲带故。现如今步步高升了,不过挥个手的小事竟这般落井下石。张彭的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愤恨,心里累积了很多怨恨。如同浓厚的乌云,笼罩在心头。他心中暗暗说道:这是你逼我的,既如此,就不要怪我一不做二不休了。
宴上,众宾客品尝着各式佳肴,伴着美食的香气,飘散在整个宴会场地,让人心醉神迷。酒席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俱全。宾客们把酒言欢,笑声阵阵,热闹非凡。觥筹交错满院。
角落里张彭东张西望打量了一番周围,趁着没人注意悄悄从席上离去。丝毫没注意到远处一身影正暗中盯着他一举一动,随他一道起身了。
此时通善坊林甫居舍里,林甫正与一女郎隔着桌案面对着坐于蒲团上。屋内门窗紧闭,整个屋里很静谧,两人静静地坐着,没有一句言语,只有女郎身旁的暖炉烟雾缭绕,从香炉里飘散出一股清新的芳香桂花味道。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在下寒舍简陋,不比侍郎府高门大户,委屈白娘子在此了。”林甫眼神平静如水,抬手倒了杯热茶,推送至白娇桌案面前。随即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喝了口。
“林郎君,不知妾现在可否与你谈谈了呢。”白娇警惕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面容俊美清瘦的郎君,强忍住心中厌恶与愤恨。心中盘算着手上的东西定不能轻易交出,必须为她和田商争取最大的机会。她虽读书甚少,可这点道理岂会不知。飞鸟被捕完了,良弓自然要收藏起来;野兔死了,狗也没用了,就要烹煮着吃了。
一个时辰前,白娇避开府中婢女仆从趁着寿宴来往人多混乱乘机从前门逃出,上了林甫所安排前来接应她的马车。近来黄进似乎对她外出有所怀疑,限制了她的出行,还责令婢女严加看管。以致于她这段时日整日活在惶恐之中。可纵使她逃出了黄府又能怎样,她手无缚鸡之力,没权没势还是无法摆脱被人控制胁迫的命运。旁的她不在意,可田商是她黑暗中唯一的那道光,唯独他,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故她寻机会抢先了一步将黄进账册掉包出藏匿了起来。
“白娘子与在下不是已经在谈了吗?”林甫抬眸看向白娇:“娘子实聪敏也,虽在下不得娘子信任,但事实如此。人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杀掉或者落下个更惨的下场。娘子能在黄侍郎眼皮底下偷梁换柱,勇气可嘉实属佩服。”
白娇抬手将鬓边碎发拢到耳后,不满地轻哼了声:“比起林郎君所为,妾也算不得什么。账册妾自会交于郎君,只是得待妾与田郎安全离京后。郎君先前所提可还作数?”
林甫道:“自是作数。在下曾许诺娘子取到账册会送娘子与田郎君远走朗州武陵县,这一点不曾变过。自此你两人便可隐姓埋名安居乐业,娘子若所求其他,也可提出共议。即谈,娘子不妨直言。”
接着林甫听她说道:“妾要见田郎,另妾要一千两银钱。”
一千两银?!
林甫心底盘算了下他一年俸禄算下来最多能领到二十八两白银左右,四百亩职田在林家倒台时也一并抄了充公。上面未放话,这职田一时半会也要不回来。往日攒积的银钱还了赎金及置办房屋后也所剩不多。
白娇冷言暗讽道:“不过银钱千两,想当初林家也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权贵显赫带金佩紫的人物呢~如今这点银钱都拿不出了吗?”
见他神色平静如常,目光澄澈,没有一丝惊慌,依旧从容淡然的对她说道:“娘子要见田郎君自无异议,一会便可让你两人相见。娘子所要一千两银钱也可,待明日娘子与田郎君离京后自会奉上。只是,娘子务必要确保此账册真实性,可莫要欺瞒在下,否则娘子与田郎君会如何可非在下能保证了。”
这一千两他自是拿不出,但想必谢羡堂堂逸王定然不会缺这一千两银。
“妾自不会用田郎性命戏言,还望林郎君可要信守诺言。”白娇按耐住心中激动,起身正身直立,上身微前倾,双手合拢在胸前,微曲膝,稍作鞠躬虚坐之势,对林甫行了礼。
田商这几日来都被林甫锁在院里半露天庖屋下窄小阴暗的地窖里,这个没太大取暖作用的地窖正是林甫选择此处居住的原因。
田商蓬头垢面被黑布蒙着眼,双手被透索绑住,只能紧紧裹着身上的袄袍服蹲在墙角抵御寒冷,刚来此他还想办法呼救,后面只要他欲要喊叫便会被堵上嘴,绝食也会被强硬喂食,出恭也需蒙着眼。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绑他之人只说时日到了自会放了他。可在此被困住的每时每刻都度日如年,这几日他已深感绝望了不再妄想喊叫挣扎了。虽并未收到虐打,可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也不知今夕何年,思及到他阿娘及阿娇的情况,就不禁怀疑此歹人莫非是黄进所指派,想到此就令他心急如焚,再闻到空气里潮湿的味道就令他越发感到窒息。偏他贪生畏死,没有自行了断的勇气。
忽然耳边传来动静声,他猜想八成是来送吃食的。他靠着墙壁仰头嗤笑了声。不知是在嘲讽旁人还是自己……
白娇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林甫顺着破烂的踏道而下,望见田商的那瞬立马甩开林甫扶住她衣袖的手,没等站稳便立马飞快扑到田商身旁,眼含热泪的紧抱着田商。田商被吓得怔住了,两人头靠着极近,咫尺之间他忽然发觉这个气息很熟悉,就像是白娘的。他略带犹豫小声地问道:“阿娇?”忽然他手腕上的透索被斩断,紧接着眼前黑布被拽掉。只见白娇握拳用力紧紧攥着布条,使劲丢弃到一旁,伸手抚上他的脸,深深地凝望着他。
两人相视而望紧紧相拥,都说不出话来。她眼角泛着泪光,那晶莹的泪珠仿佛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思念。他的泪水不禁也含在眼眶里打转,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诉说着心中的眷念:“阿娇,阿娇,阿娇——”
“田郎,田郎可知妾有多担心你吗?”
……
一旁的林甫收起剑冷眼旁观着两人互诉衷肠。
“田郎,可受伤?”白娇跪坐在地上扶着田商手臂,上上下下仔细着打量了他一圈。
“阿娇可安好?阿娇怎会来此?”田商摇了摇头,转而抽出手揽住白娇双肩担忧地看着她,见她并未被束缚不像是被人强掳来的。随即又转头望向林甫。不禁一头雾水,满腹疑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甫道:“田郎君,白娘子,两位还是去外面聊吧,想必田郎君在此待得也够久了。”
白娇小心搀扶着田商出了地窖,时隔多日呼吸到外面的空气田商顿时感觉到神清气爽。屋里,林甫为两人斟茶,看着两人并未多做解释道:“长话短说,近来京里严查进出城之人,白娘子与田郎君过所在下已安排妥当,明日巳时出城,从长安经山南道金州通州夔州到江南道施州澧州抵达朗州。出城后在下会安排人与白娘子与田郎君同行至通州以确保你二人安全,接下来白娘子与田郎君只需按在下所安排既定的路线而行即可。”
“朗州?”田商瞪大双眼,险些将水杯打翻,惊讶地问道:“这?为何要去此处?郎君又是何人?这究竟是何原因?”
白娇轻抚了抚田商肩头,柔声道:“田郎,妾晚些再同你解释,往后妾与郎君便可光明正大在一起了。一起去朗州可好?”
田商并未作答,沉默了良久。
白娇看着田商久久不语的神色心中咯噔一下,失落的垂下了眼眸。推开了田商揽在她肩上的手臂。
“为防生变,劳娘子郎君在此处委屈一晚,切莫出也,郎君娘子要是有何需要直言便是。”林甫瞥了眼两人,小动作被他收进眼底,他对旁人私事可没什兴趣。拱手作揖后转身离去。
见门关上,白娇同田商简单解释了下来龙去脉,两人久久不语。又过了片刻后,白娇急切想得到答案,追问他:“田郎作何想?可是不愿同阿娇去朗州?”
田商轻声叹息了下,不顾白娇欲拒还迎的挣扎紧紧握住白娇的手十指扣住,神色认真地直直盯着她的双眼:“阿娇,我并非不想同你一起去朗州,只是我阿娘她年岁也大了,只怕不能再去他处了。我若这一走与她只怕再无相见之日了。”
白娇闻言心沉到谷底,低头不语,肩膀耷拉着,眼神呆滞,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在心头,一时间感到无法呼吸,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生命力。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白娇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偏过头独自流泪。
田商看着白娇难过之色心痛不已,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最终妥协道:“好,我们一起去朗州,只是我无法再在阿娘膝下尽孝了,日后只能劳烦二郎了,我想回去再见阿娘一面给她磕几个响头,我们便去朗州。”
白娇擦了擦眼角泪水,重重的点了点头。从包袱里拿出了银子珠宝塞到田商怀里。“阿娇不孝,从阿娘身边将你带走了。这些你拿回去给孝敬阿娘,日后你不在身边也能有个底。二郎那边也能宽裕些。”
“阿娇,这我不能拿,这银钱珠宝你自己收好。”田商摇了摇头,面露羞愧之色。
白娇眼圈红红的,佯装生气娇嗔地说道:“田郎莫非未将妾当做娘子,还如此见外?”
田商只好接过。白娇看他现在这副狼狈模样,又好笑又心痛地帮他整理了发髻,袍服,俯身在他耳边哼了声:“你看你脏兮兮的,回家了不得让阿娘忧心。”
田商看了看门外满面愁容,与白娇低声说道:“可那郎君会许我离开吗?”
白娇沉思了一会,对田商眨了眨眼,附耳低言道:“妾有法子了。”
此时黄进寿辰已被张彭搅得天翻地覆,不光偷入库房行窃还在后院四处纵火,万幸火势被及时控制住了。只是现下府中乱作一团,黄进只得给宾客赔不是让他们先行离开。
而张彭在库房偷窃时正巧被黄进身边的仆从撞见抓个正着,正被几名仆从压在地上,一个劲地哭喊着纵火不是他所为。张娘虽于心不忍可见黄进面色阴郁也不敢张口为张彭求情,一旁妾室更是都不敢支声。
黄进太阳穴一直突突的,心中感到一阵不安,仿佛要发生什么不详之事。看着张彭就感到心烦,一想到养了这个白眼狼就恨不得将其杀了。他挥了挥手让仆从直接将人扭送去京兆府。忽然他心中不安加重,目光斜瞟到了烧焦不堪的书房,转头望向了被烧黑了半边的寝屋。
只见他连走带跑的冲进屋中掀开塌上垫絮。在看到机关完好那刻心中顿时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随着放松了些许。他迅速解开机关取出账册翻开。下一瞬脸上表情呆滞僵住,眼睛圆睁,嘴巴微张,眉头拧成一团,仿佛被雷声震住了一样,用手指着眼前的景象,指尖还在不停的颤抖。
这怎么可能?有谁能在他眼皮底下偷天换日!
张彭正被仆从拖走,见黄进从屋里冲出让仆从等等,张彭两眼放光还以为有转机,没想到下一秒便被黄进掐住脖子。
黄进怒气横生,撅着嘴唇,仿佛要将张彭杀了般,一把掐住张彭颈脖愤怒发泄,咆哮道:“说!账本被你藏到哪去了!胆敢用此威胁本官!可是活的不耐烦了!”
什么账本?张彭不知晓,他只是偷了点银钱珠宝。张彭脸被勒的涨红,要辩解又被勒的说不出话来,手又被仆从按住挣扎不开。
见张彭翻白眼快要断气,黄进的手泄了点力,转念一想就张彭这个蠢货还打不开这机关锁,随即将人重重的一推松开了手。
张彭被松开一瞬间全身瘫软,大口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才哽咽道:“姊婿,我,我真只拿了钱财珠宝,旁的,旁的都未曾碰过。”
黄进闭上眼,全身冒冷汗,心中倍感绝望,究竟是何人窃取了他的账册,又是想借此做何事?若是胁迫勒索倒不怕,就恐要借此在朝堂上发难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将账册追回。就算因前些时日参与了曜王铜钱之事明面上暴露出是太子殿下之人,可又是何人敢如此行事!况且他历来用书房做幌子掩人耳目,掩饰的极好,旁人定不会想到这账册实则藏在寝室,那必定只有府中之人能接触到。
黄进让管事将府中全部人集中到后院来,他扫视着众人,定睛一看后瞬间锁定了目标。
白娇!!!
管事一番询问后只有白娇从辰时之后就未见人影了。黄进凶恶地看向正跪地求饶的那两名跟随白娇的婢女,两名婢女由于害怕,在辰时发现白娇不见后并未将此事告诉管事,只是私下四处寻找。
黄进上前重重的几巴掌将两婢女打倒在地上狠狠踢踹。他一脚踩在婢女头上,想到白娇这阵子反常的举动,先是在外厮混,现竟敢窃走账册!心中更是愤恨至极不自觉地又加重了脚下力道。
站于管事身后新进府的少年郎见被黄进踩在脚下那婢女的脸已被踩至变形血肉模糊,不小心与其对视了一眼差点惊呼出声,不由地低下了头赶忙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不发出声。余光瞥见旁人对此仿佛习以为常,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世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早前阿娘将他卖到侍郎府作奴仆还以寻了个好差事,都听外头街坊道侍郎待仆从温和大方,谁想背地里竟是如此模样。
“甚好!甚好!”黄进紧紧握着拳头,牙齿磨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极力抑制内心的悔恨,早该在前段时日就将她解决了。他竟还妄想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看着现下这景象,仇恨瞬间涌上心头。待寻到她后定要将其剥皮抽筋,戳骨扬灰。
“求离使相助,我愿出五千两金,只求能寻回我那小妾白娇。”黄进作揖道。
还未等苏叶应声,屏风后传出一道尖细之声:“黄侍郎重金所寻当真是为这女郎?”
黄进面露尬色,含糊应了声。
屏风后传来轻蔑的笑声:“哈哈哈~看不出黄侍郎还是个情种,当真是千金博美人一笑。”
忽然,屏风后笑声戛然而止,一道清冷声音传出:“生死不论?”
黄进目光变得阴冷,不假思索地说:“要活得。”
苏叶开口说道:“黄侍郎几日前所托之事已有眉目,这两日便可了断。”
黄进摸了摸耳垂,眉头微皱露出一丝尴尬神色,嘴角微微牵动充满羞愧地说道:“不甚感谢,让离使,阴使见笑了。”
苏叶看了眼屏风上的人影,合上装满金子的箱匣,对黄进说道:“这买卖千目道应下了,连带黄侍郎上次买卖会一并达成。黄侍郎可回去静候佳音了。”
“多谢离使,多谢阴使。劳烦务必要快,在下就回去等离使好消息了。”黄进赶忙拱手作揖转身离开。
苏叶看着箱匣若有所思,对屏风后那人说道:“阴使,我已吩咐人盯住了,只是若要夺回账册只怕要与他们正面对上了。阴使,属下还有一事不明。”
屏风后身影起身覆着手中刀,他隔着屏风面向苏叶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何又要应下此事。”
“属下多言了,望阴使恕罪。”苏叶轻点头。
那人轻笑道:“无事,有趣罢了~苏叶你说这账册落在我手,那黄侍郎是更愿意为太子殿下鞍前马后还是为我们的新盟友效犬马之力呢?至于他那小妾留着也无益,杀了吧。”
苏叶颔首作揖道:“是,苏叶明白了,定将账册拿到。”
只见那人从屏风后走出,道:“这次我亲自去。”
寅时,林石守在白娇田商屋外。屋内昨夜早早熄了烛火却依旧一直传来两人打闹嬉笑声,林石默默的离得远了些站,还有几个时辰才天明,他仰头看向泛着微弱光芒的月亮,视线又转而望向正躺在侧屋屋顶上戴着银制面具那人,同他闲聊:“未请教大名?”
姬十坐起身瞥了一眼他:“姬十便是大名。”
林石见他面具看着眼熟,忽然想起先前去给逸王府送帖那日,登台演出之人便戴着这面具。
不禁问道:“平日戴着这般显眼的面具不会暴露吗?”
姬十道:“也非时时戴着,正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我可为登台戏子,也可为庖夫,亦可为马夫等。”他们藏匿在暗处,会随着环境变化而变换自己的角色。
在林石略带好奇地注视下,姬十坦然的摘下面具,然而未等林石看清面具后那张脸,一刹那,那张脸从眼下便被黑布遮挡住了,只留下清亮的双眸。
林石无声沉默。
一声嘎吱声打破了这沉默,白娇推开门视线驻足在林石身上,声称要热水沐浴。林石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空,现在大概寅时多一时辰,不禁皱眉感到疑惑:“此刻泡汤?白娘子无事吧?”
白娇面露尴尬,转而单手环臂,半掩面容娇嗔道:“林石郎君,这让妾如何细说?”
冬日寒冷,林石见她似乎冻得哆嗦,心底有一丝迟疑。只是林甫前脚离开,没过多久这白娇就提出如此要求,而且此刻要沐浴,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他直言道:“白娘子莫非是想把将我支开,才出此计策。”
“要不你喊林郎君来,林郎君可是嘱咐妾有何需要尽可直言。不过替妾煮一些水也不可吗?”
虽被察觉出意图,白娇并未作慌乱之态,假装不知情,眼圈红红地,故作柔弱抓住林石手臂摇晃,说话时嘴里还呼出了白色的雾气。
林石甩开白娇手,他退后一步道:“娘子用暖炉御寒不可吗?实在寒冷,我在门口给娘子生一堆火。”
屋顶上的姬十没忍住噗嗤一笑。
白娇强忍住内心不满,不顾林石抗拒抓住他附耳低言了几句。
林石听闻怔了一怔,顿时神色僵硬,应下了她。“那我去烧水,白娘子且等一等吧。”
白娇嘴角浮现浅笑,却并未进屋,反倒倚在门边看向屋顶上的那戴着面具之人。姬十俯视着她,冷冷出声道:“娘子既冷便进屋里去,一会水来了自会敲门。”
“妾不过欲去登东,郎君何须如此警惕?妾一弱女郎,能做何事?”
“如此最好,娘子可莫要在我面前耍花招。”
“郎君实在不放心妾,那郎君陪同妾一道也行,这漆黑一团的,妾一人也怕得紧。”
“同娘子一道去,好让你屋里那郎君趁机逃走吗?”姬十高高在上撇了一眼白娇身后那屋里的人影。
“妾听不懂郎君何意,既如此妾也不勉强郎君了。”白娇面露楚楚可怜之态,说罢便往东侧去。
姬十随意地坐在屋顶上,右腿曲起,手搭在膝盖上,目光牢牢盯着两处,心中想到这女郎心眼子多不可掉以轻心。那白娇在东圊待了一刻,姬十紧盯着东圊,时不时瞥几眼田商那处。果不其然,白娇从东圊出来就往外跑去。姬十见状立马从屋顶翻下去,白娇自不可能跑得过姬十,才刚推开院门,便被刀鞘从后架到颈上。面具下姬十眉头紧皱,忽觉不对,收刀回身去白娇那屋里。
白娇抬头视线正撞上刚从外回来的林甫,林甫身后则是略有些沉稳严肃的戴着银制猛兽面具的姬一。林甫一把抓住白娇的衣袖,隔着衣袖一只手锁住她两手手腕,使她不得动弹。目光投向院中屋里,瞧见姬十一人出来,不出所料田商应已不在屋里了。
姬十院里检查了下外院旁边的东侧痕迹,应是翻墙跑了。他不能忍受人竟然从自己眼皮底下跑了,沉声丢下了一句“我去追”,身影便快速消失在院中。林石见状丢下手中盛满热水两桶水梢,也同姬十追去了。
林甫并未阻拦两人,也并未对此流露出意外神色,双眼如湖水般平静,他自顾自地看着桌案上快要沸腾的茶水,这水看着平静,实际水下暗流涌动,釜底都是弯曲的陡坡。
白娇这会已被林甫松开,不满的扭动着手腕。她悄悄打量着林甫,见他神色依旧处变不惊的,还悠然自得的煮茶。不知为何在这郎君面前总有一种无处遁形的不自在的感觉。她望向他冷言冷语道:“林郎君倒是从容不迫。”
林甫并未看向她,只是勾起嘴角轻笑了笑。
白娇想到那面具郎君与林石追出去不由得担心,再看着林甫仿佛在嘲笑她一般,真是空有了一副好皮囊,她不禁恼羞成怒质问:“林郎君是在嘲讽妾?!”
林甫站起身用勺子去茶汤上的泡沫,坦然自若地点头道:“在下笑娘子作茧自缚。”
白娇微微蹙眉,对林甫语气也更加不悦:“林郎君这是何意?”
见他目光清冷看过来,对她说道:“那么在下问娘子一个问题,娘子觉得黄侍郎是个只会坐以待毙的蠢笨之人吗?”
白娇眉头紧锁,心中摇了摇头。她握住自己的手臂,手指深深陷入冰冷的皮肤,恐慌如浪潮一般从内心深处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由得浮现在她脑海中。
“既如此田郎君回去岂非正中黄侍郎下怀。”林甫继续说道。
“黄进不知田郎的存在!他怎会知晓田郎?!”白娇心跳如鼓,手心冒汗,感到有些害怕,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恐慌之中。心中怀疑莫非是林甫从中作梗,很快又打消了此念头,他们现在是一条船的人,他没必要给自己增添多余的麻烦。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林甫适时补了句。无疑在白娇心头雪上加霜,林甫既能知晓旁人知晓也并非难事,她希望只是林甫为了骗她信口胡诌的,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忍住哭泣,但从她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脸色中,可以感受到她的悔恨已经到达了极点。她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前,心中默默祈求着。
茶水沸了,林甫倒了少量茶汤在杯子中,然后右手持茶壶,左手扶住茶杯,轻轻地将茶汤倒入杯中,分别给姬一,白娇两人斟茶。
白娇无法同他们这般气定神闲,田商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蝼蚁,无关紧要之人,可对她而言是唯一,是全部。她心急如焚往外望去,迟迟没有动静传来。思绪越发混乱焦急,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又过了一刻,她脸色越发苍白,双手无力地下垂,整个人仿佛被悔恨所吞噬。眼中满是泪水,嘴唇微微颤抖。再也待不住站起身想往外去寻。
“白娘子还是在此等候为好。”林甫伸手拦在她身前。
白娇仰着头怒瞪着林甫,高声怒吼道:“若非你胁迫,妾与田郎又怎会陷入这般险境之中!”
一旁的姬一不知何时已更换为只露出一条紧闭的嘴唇的面具,面具遮住了他三分之二的脸庞,他端起杯正准备吹凉茶水饮下,被突如其来的高声一惊,手一抖茶水都被倒入口中。他表面波澜不惊稳若泰山,却悄然无声迅速地换上那副只露出双眼的银质面具。而面具下他鼓起腮帮子大口哈气,嘴皮已被烫的又红又肿,被烫过的舌头就像被针刺,感触强烈又无处诉说。
他视线转见林甫未与白娇争辩抬手便直接轻击白娇颈部右上方将其打晕了。林甫扶住白娇双肩移至榻上,余光扫了眼她衣襟前又移开,随后拿了布衾盖在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姬一意味深长地斜眼瞥了眼林甫:“林郎君,你一早就知这娘子的意图。”
“是。”林甫承认道。
姬一说道:“这田商若真被黄进抓住,指不定便会以那田商性命作为要挟。如此还要送白娇去朗州?”况且黄进家中大火不明,发觉账册被窃后还不慌不忙地去了一趟北里,不知葫芦里卖的何药。
“为何不,田商死活于我而言无用,而白娇姑且还有用处先留她一命。至于旁得便只好兵来将敌,水来土堰。只是还要辛苦姬一郎君与在下同行了。”林甫转动着手中茶杯,望向屋外,天空还残留着夜晚的宁静,灰蒙蒙的天边已开始泛起一丝朦胧的亮光,带走了黑夜的沉寂。天即将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听着林甫这话语,姬一心中不知为何,忽然出现了一种大逆不道细思极恐之念。若林甫是公子,定会为夺宝座搅起腥风血雨。想到此不禁摇了摇头,那只怕又是一个“谢旻”。可单如今这局势恐非又覆车继轨……
“谢旻”这个名字对于如今这太平盛世已是禁忌。在上一辈皇子中更是令人闻之色变的人物,当年嫡长子亦是太子的谢苏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和兵法谋略,且勤习武艺,可谓是文韬武略样样俱佳的太子殿下,也是先帝最赋予厚望的皇子,只可惜性格太过仁厚注定当不上帝王,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而谢旻,谢四郎因是宫人所出故不得先帝所喜,但其心思缜密,处处布局,狠辣果决,为了篡位夺权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勾结了外邦。在先帝病重垂危之际,先借假密诏篡位,将太子苏囚禁,后更是在谢五郎谢婴及一众乱臣贼子拥护下手握大权,丝毫不顾手足之情残忍杀害太子谢苏,将处于襁褓之中的八皇子和九皇子活活烧死在殿中。直接兵变夺取帝位,秉持着顺者昌,逆者亡。凡是朝中秉笔直书之人皆逃不过被杀,灭九族的命运。而当今天子谢启,当年的谢二郎亦逃不过被追杀的命运,好在被时任中郎将的戚涵,也就是现今成王谢涵及时救下,破死忘生一路相护到澧州才得以逃脱。后在皇叔谢巍与三郎谢邕及卫,滕等武将相助下挥师北上共讨之,谢启在众人拥护下连战皆捷,势如破竹直抵长安,打着除奸佞定四方的旗号,各大世家见风使舵也一呼百应顺应而为,纷纷发声讨逆。天下大势所趋,纵使谢旻负隅顽抗,终还是功败垂成自刎于大殿之上。而谢启安内攘外成为众望所归,顺应民心登基称帝封王。至于谢六郎如今的衡王谢溢当时年岁还小并未参与到谋反纷争当中,但因谢旻少年时期是由谢溢生母萧贵妃抚养,加之谢旻杀了众多皇子偏只放过了谢溢一人不免引得群臣猜忌,而在谢启登基后不久,便传出萧太妃病重不治,虽谢启对萧贵妃进行了追封。可坊间对此依旧众说纷纭。
树欲静而风不止,山雨欲来风满楼。
清晨时分,晨光微曦。长公主设宴,京城大半王孙贵戚、达官贵人都莅临于此。毕竟众人心中都有数,明面上让长公主出面,实则是太后,陛下为崇宁设宴。
“至于为何选择让长公主出面?不外有二:一则宫外设宴不那么拘谨严肃,少年人之间也能融洽放松些。二则应是太后想要借此缓和长公主与陛下间紧张的关系。”
卫子羽正陪阿娘坐在轿中侃侃而谈。忽然,马车侧窗轩被人从外拉起,冷风将帷幔吹起,卫子羽转头瞟见卫大将军投来的一记眼刀,立刻乖乖的闭上了嘴。手动配合着做了个缝住嘴的动作。
卫夫人捂嘴笑了笑,随即转移话题提到:“子羽,你如今虽只十七,可没几载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不等卫夫人说完,卫子羽一脸不可置信的立马接过话说道:“阿娘莫不是想让我娶崇宁吧?!我可不要!且不说我不喜欢那崇宁,单是小锦嫁给了逸王,我若又娶崇宁。我与小锦是兄妹,逸王与崇宁又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小锦与崇宁又是闺中密友。这岂非乱套了不成。”
卫夫人听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掀开侧窗帷幔,推开窗轩对着正骑在马上的卫博冠说道:“夫君,听见你儿肺腑之言了吗?”
“想得倒甚多。”卫博冠收敛了笑意,对着马车低声道:“快到长公主府邸了,勿要再戏言了。”
卫子羽转念想到谢婉之前堵着林甫的情形,以崇宁之性,定不会相中他,顿时松了口气。
卫夫人放下窗板,抬手使劲敲了敲卫子羽的头。“你也勿要妄自菲薄,在阿耶阿娘眼里,你也是世间最好的郎君值得小娘子托付终生。阿娘和阿耶非死板之人,若你相中了哪家小娘子便告诉我与你阿耶。”
卫子羽不知为何脸有的发烫,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我年岁还小。”
“当初你阿耶就是你这般年纪遇到你阿娘我的,当然,能像我与你阿耶这般两情相悦的甚少。但若是你遇到不心悦于你的小娘子也断不可强求,非两厢情愿不可能美满。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卫夫人说着不禁旧梦重温,想到当初两人初见之时,至今还记忆犹新。
姬十、林石终晚了一步,田商已不知所踪,八成是被黄进之人掳走了。田家也空无一人了。
因姬一等人身份不易暴露,众人分两拨出城。林甫林石白娇一路,其余人一道,城外汇合。
白娇醒来之时已在出城的马车上,耳边是马车驶过车轮辘辘的声音,她头靠在舆板上脖子有些酸痛,赶忙坐起身揉了揉,睁开眼眼睛,环顾四周车辇里只有她一人,前窗车板有两人在御马。她下意识地想寻找田商,呼喊道:“田郎?”
“田郎君不在此。”林甫扭头见她已清醒,从车板处起身进入车舆。
“现下又在何处?!”白娇急迫地推开侧窗,外面天已亮,道路四周都是林子。
下一秒林甫伸手将侧窗合上,对她说道:“已出城了。”
竟然抛下了他一人!不敢想象他会受黄进何种可怕的折磨。她一时呼吸不上来,捂住心口哽咽地沉声怒吼:“田郎不在,去何处于妾有何意义!妾要回去,妾回去求黄进饶了田郎性命。”
黄进断不可能饶了田商,也更加不会饶了她。这点她心知肚明。可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何让田郎回到她的身边。
“去朗州娘子便从此自由了,不必再受制于人,大可再寻一个田郎君。”林甫打开身旁箱笼,里面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银钱千两。
白娇垂着脑袋,看着那些银钱内心毫无波澜,要是这一千两能换回田郎,她宁可一个铜板也不要。这一刻她万分后悔当初受林甫胁迫接受了他的提议,如今一步错,步步错。她的目光犹如利剑射向罪魁祸首,恨意如狂风般猛烈席卷着她,将她的理智完全吹散。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抓起银钱就往林甫身上砸,边气急败坏的哭喊道:“若非你胁迫又怎会如此,这个世上就只有田郎对妾好,你把他还给妾。妾只要田郎,他若死妾绝不独活。”
林甫微微皱眉,并未放任她乱砸,一手抓住她双手按住,另一只手臂横压在她颈肩前迫使她不得不抬头看他,见他低着头眼眸带笑的直视着她,声音异常冷冽:“娘子勿要得寸进尺,我可不是在同娘子闹着玩,这朗州去不去得了还两说,娘子要么去要么死。娘子切莫要误会了,我可非娘子何人,我与娘子之间自始至终都是各取所需。一开始我便与娘子说过,娘子拿到账册,我送娘子与田郎君去往朗州。如今娘子所求一千两银钱也在这了。答应娘子的我都已做到了。至于田郎君,他可是娘子你自己费尽心思放跑的,自取其祸怨不得旁人。”
自取其祸!一针见血字字诛心,白娇霎时无精打采地蔫了下来没了精神,眼神呆滞得抱头蜷缩在角落里,咬着下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无声滑落。
忽然一阵马蹄声直直过来,疾驰的马车猛地左右颠簸,马蹄急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发出长长的嘶鸣。马车也随之猛烈的晃动,白娇被颠得头晕眼花吐了出来,要不是林甫抓着侧窗用剑鞘横向抵在白娇身前,她整个人就不可控制的飞扑出去了。
很快,马车停了下来。
“郎君!”林石眉头紧锁偏头看向车辇里的林甫。
“在此恭候林郎多时了。”为首的那人笑眼微眯,在马上拱手作揖道。
为首那人竟是赌坊里那名为海迪耶,汉名袁鸢的郎君。
林甫从马车上下来,只见以海迪耶为首大概二十来人骑马堵住了去路,而他们为隐蔽行事不到十人,虽谢羡身边的人自是高手,但对上千目道也不好断言谁胜谁负,单是在人数这边就被对方极大压制了。
海迪耶生得风流韵致,洵美且异,上挑的眼尾衬托着淡淡红唇带着点点媚惑之态。他身穿水墨衣袍骑在马上,凤眼狭长而慵懒的俯视着。忽见他抬手轻拍了拍掌心,唇角微扬,显露出一种狡黠的邪魅。他嗓音尖细笑道:“马车里的那位娘子,我们做个交换如何?”
马车里白娇正意志消沉并未出声应答。
“用账册换你那情郎可好?”突然,一个阴柔尖细的声音传来,如同一道魔咒在耳边呢喃,令她心头一震,一瞬间耳边萦绕着是全是田商呼喊阿娇的声音,这是让她无法抗拒的交易。
海迪耶话音刚落下,便见白娇立马从马车上跌跌撞撞爬出,丝毫不顾及的衣裙碰到了地面上呕吐物,将披袄脱下从胸前儒裙中将账册拿出高举起。带着哭腔有些语无伦次的对海迪耶大喊道:“账册妾给你!让妾先见见田郎,待妾看到他无虞再与你交换!”
林石闻言眉头紧皱欲要制止,瞥眼林甫后又收回了手。而身后的姬一握着缰绳一眼便望见站在白娇身旁的林甫,正侧身面不改色地注视着白娇,放在身后的手却已握剑出鞘。
海迪耶感到好笑,他不过只是在戏谑她罢了,没想到她还当真了。他冷眸微眯,转动了下手腕,轻挑了下眉心,故作深思而后一脸无辜的笑了笑:“哎呀~当真可惜了~娘子,这交易怕是不成了,受惠于人,难以自主。亦无可奈何。”
海迪耶身旁的苏叶听此立即将系在马鞍前圆滚滚的行囊抛落到地上,布囊滚了几圈散落开来,那布囊里包裹的血淋淋的头颅也随之滚落出来。那脑袋被人从颈脖部分割下,面部胀大变圆,瞳孔散大、眼微睁、口微张,舌尖伸出来老长却非完整,厚厚的嘴唇翻着,面部表情消失。
那异常血腥的脑袋滚到白娇面前,停住滚动时候正面目朝上,白娇看到了令她毕生难忘的惊悚一幕,那是田商的脑袋!她面如死灰不敢置信震惊地张大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绝望之色。那一刻她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和惊吓,一瞬间全身泄了力气,软绵无力直直的跪倒在地,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脸不敢再看。账册也从她手中掉落在地上。
“此事实难之,可偏巧我不取不可,为今之计~只好请君赴死,皆可迎刃而解~”海迪耶话音落下,抽出腰间长刀骑着骏马如同一阵旋风般疾驰而来,锐不可当,掀起一阵尘土飞扬。林甫倾身向下抢先一步捡起账册塞到衣袖中,他的动作既迅疾又潇洒,转身抓起白娇手腕提起将其揽腰抄起扛在腰间,飞身侧滚翻到一边避开了疾驰而来的海迪耶。随即将白娇放到树旁,飞速起身抽出剑。
随着海迪耶这声之下,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千目道的人全部冲了上去了,两方顿时陷入了激烈的对峙。
“许久未见林郎,本来还想与君再博一局,现下怕是无机会了,哎~实乃憾事~为补遗憾,我会将你的尸首放干血,风干后涂上香料做成棋盘的~”海迪耶手握缰绳驾着骏马,手持着长刀招式越来越快,令人目不暇接。
突然海迪耶长刀在半空中胶住不动,用力砍下,长刀竟无法向下砍出分毫。见林甫微微扬眉说道:“袁郎君如此自负定能胜我?”
“上次即平局,亦可我胜。这次亦是如此。”
突然海迪耶一个闪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持刀再次迎面劈来。林甫纵身一跃,右手抽出刀,两手一刀一剑交叉抵挡,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海迪耶处于马上,在力道位置上压制住了林甫。这时只见林甫突然收剑,飞身退开几尺,随即身体又向前跃腾,忽然双脚刹住,猝然一拐往后侧身倾倒向马身下滑去,单手撑地猛力一刀劈向马的前肢,背部擦地滑行飞出。
海迪耶瞬间反应过来,来不及牵引缰绳踩踏林甫只得弃马,他双手撑住马背身体向后仰去,上升中脚下在马背上猛力一蹬,借力凌空翻身从马上飞身跃下,踉跄了几步后便稳立住。
一刹那,马匹身体向前倾斜,它的前腿失去了支撑,整个身体开始倾斜得厉害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唇边冒着白气,它粗粗地喘着气。愤怒地嘶吼着,发出高而拖长的嘶嘶声。
刀光剑影,寒光闪烁,一道闪亮的刀光划过天际,如同闪电般瞬间即逝。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凌厉的剑气,闪耀着冷冽的光芒,仿佛能割裂一切。海迪耶同样善左手精通刀法,手持一柄陌刀,嫌其太长而改得适中精緻,只见他长刀挥舞之间,刀风呼啸。林甫则更擅长使用长剑,他是双撇子,左右手分别持一柄长剑,一把环首刀,交错进攻,令人眼花缭乱。
林甫横刀挡住海迪耶的攻势,瞥见到海迪耶胁下空门大开,急收长剑顺势极快的持剑刺去,剑气纵横。海迪耶见机极快,急忙撤刀,向后跃出,身法极快躲闪了林甫的剑。对海迪耶同样的计策只能用一次,林甫已失先机,再无法寻海迪耶的空子,几个来回下来他自知在力道上不如海迪耶,他紧握着剑柄刀柄,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海迪耶手中动作。
姬一对上苏叶,两人势均力敌,凶狠地纠缠在一起,他们的刀快如闪电般砍向对方,力大无穷,发出铿锵有力的金属撞击声。刀剑交错,寒光乍现。激烈的打斗声在空中回荡,每一击都像是致命的攻击。姬一一边挡住苏叶的进攻一边要防住另外两人的暗刀。见姬一被两刀纠缠住,苏叶猛然跃起,他的身形敏捷配合凌厉的攻势逼得姬一不得不后退。
两人对峙,目光如刀,每一个动作都包含着强烈的杀意。他们脚下快速移动,你来我往地交错着,无声地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两人手持刀,相互对视,紧紧盯住对方一举一动。气氛越发紧张。突然,姬一率先发动攻击,刀势迅猛,长刀化作致命一击,向苏叶猛烈斩去。苏叶反应迅速,侧身躲避,同时挥刀反击,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碰撞声。另外两人见势上前配合苏叶围攻姬一。
此时白娇正跪在地上一脸呆滞看着田商头颅,周围人都在打斗,似没人注意到她,她缓慢地一步一步向田商爬过去,她眼里噙满亮晶晶的泪花看着面前的头颅,好像得到了珍宝一般,垂下头将满是血污的脑袋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离开。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一道余光正驻足在她的身上。
海迪耶目光微动,闪出异样的神采,咧着嘴狡黠的轻声笑起来,随即长刀往前疾挥,刀到中途忽然陡然转向,刀尖竟冲向右边不远处白娇,眼见刀尖已及白娇胸口襦裙,林甫的长剑蓦地翻过,横剑压上他刀刃,右手用刀柄将白娇推开。海迪耶这一招极是阴狠,见林甫上钩他嘴角微微扬起,跟着寒光闪动,立即回刀砍其小腹,林甫料到海迪耶会突然出手,但本能反应却使他先一步上前推开了白娇,以至于自己不及招架抵挡,腹部挨了一刀,好在皮外伤没露肠。海迪耶乘机又接连不断持刀挥来,林甫剑被其挑脱手了,只得两手持刀挡住,被逼得接连往后退了数步。忽海迪耶趁其不备飞起一脚猛力踹向林甫受伤的腹部,林甫猝不及防被重踢到几尺开外随即站立不定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腹部伤处顿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鲜血不断涌出。
白娇终还是落入海迪耶手中,只见他捏住白娇后颈脖牢牢抓在手中,刀刃已及其喉,他微微歪着头望向林甫,笑道:“交换吗?林郎。”
见林甫不为所动,摁住腹部伤口缓缓爬起,斩破袍服下摆,撕成长条缠住伤口。
“交出你也同样会杀了她。”林甫缓缓抬眸望去,视线停驻在白娇身上,她那双怯怯的眼睛里并未有任何慌乱恐惧,眼神暗淡无光,像极了一具被抽掉了灵魂的身躯一般,失去了任何挣扎求生之意。
“林郎实乃我之知己~”海迪耶话音未落,刀光一闪,白娇竟挣脱开他的手,伸头自己撞到刀刃划过去自刎了,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溅了海迪耶周身。
海迪耶难得的流露出了一丝惊愕的神色,而后见他微微笑着,但眸中却含着一丝冷戾,无端叫人害怕。他嫌弃地将手里的女郎丢弃到地上,跷着兰花指轻擦拭了下溅到嘴角的血迹。
而被丢弃在地上的白娇正眨着眼睛,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动了动手臂,似乎想爬到田商身旁,可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挣扎了,颈部还在不断往外涌出鲜血,汩汩流淌着。她艰难地扭过头看着田的头颅,浅浅一笑,一滴泪水顺着脸庞流下,慢慢地没了声音。
海迪耶看向那片已被鲜血染红了的地面,故作惋惜啧啧~感叹道:“郎情妾意,生死相随,真令人动容。”
林甫淡淡地说:“未见袁郎君多动容。”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所谋算,随即展开激烈的攻击。两人刀刃相互碰撞,两股力量在空中碰撞交叉在一起。一时间难分高低,两人在刀光中时而腾空跃起,时而贴身近战。攻防之间,兵刃相撞,刀光闪烁,海迪耶身形如风般掠过,刀法极快。
在这激烈的厮杀中,海迪耶逐渐占上风,长刀疾速地袭去。林甫举刀欲挡,却感觉到刃上的力量似有千钧之势,手被剧烈地一震,刀被折成两段,刹那账册也随之从袖中甩出。
两人同时一跃而起,各抓着账册的一半,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在这样抢下去,账册必会撕碎。两刀对峙发出低闷刺耳的巨响,林甫听见自己臂腕骨头发出的咔擦声响,率先松开了手,手中断刀脱手而出。只见两人身体同时向后退出几步。账册被海迪耶拿到。
林甫连退数步后站立不定歪斜倒地,伤处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令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变得惨白,额上细密地渗出豆大的汗珠,突然,他弓起了身子忍不住咳嗽,只觉喉头一阵腥甜,吐出一口血痰。
“郎君!”不远处林石余光扫见不免担忧,林甫之前脊杖伤势还未恢复,此时只怕不敌对方,但他被千目道之人缠住分身乏术,难以抽身。
毋庸置疑海迪耶是个难以对付的敌人,招招致人死地,拿到账册那瞬不等林甫喘息分毫,便立刻持刀跃起向林甫发起进攻,林甫只得侧身顺势翻滚躲闪,而后单手撑地借力翻起一个低位扫踢。
只见海迪耶一个凌空翻身灵活地躲过了这一脚。下一瞬,林甫身影急速扑出,一个箭步迅速逼近海迪耶身前,举起拳头就抡下去。
海迪耶抬起右手护住,没想到这下竟是幌子,一记下勾拳重重击向了他的腹部,他腰带右侧的铁扇还被林甫顺势抽走。海迪耶嘶的一声皱起眉头痛苦地弯下了腰,他左手紧握着刀迅速往后退了两步想拉开两人距离。林甫紧紧盯着海迪耶,不给他拉远距离的机会,追身而上展开铁扇攻击其喉部。忽然他露出微微一笑,身形敏捷偏头往后去,下腰轻松地避开了攻击,瞬间便开始了反击,提起膝盖上步踢林甫腹部受伤之处,林甫来不及躲闪只得收扇双臂上前交叉成十字横挡住,海迪耶抓住这一时机,紧接着他迅速变换位挥刀砍向林甫头侧。
呲——刀刃和扇身碰撞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刀砍下的那瞬,林甫侧身合扇勉强横挡下了海迪耶这致命一击,随着海迪耶不断施压,林甫越发吃力,只听扑通一声,他已被迫半跪在地上,刀刃逐渐逼近面前,他撑着扇身的那只手掌心已被扇锋划破渗出鲜血。
海迪耶腰腿发力瞬间突破林甫防线,长刀与林甫两手横握的铁扇呈十字砍下,林甫尽全身之力才使得这刀偏移了分毫没至于被砍到脖子,转而落在肩上。肩上一片湿腻,汩汩的鲜血不住从伤口里涌出来将衣袍染透。
林甫被压制的无法动弹,抬头望见海迪耶正露出一种胜券在握,傲睨一世的模样。笑道:“我胜~也。”
千钧一发之际,姬十将手戟朝海迪耶飞掷而来,海迪耶一惊侧身往后闪退。就在他瞥见手戟躲闪之时,一时分心被林甫抓住这一空当抽身,林甫跃起重踢在他膝盖上随后屈膝对着他俩腿之间处重重的踢去。他未想到林甫会使出这等卑劣下三滥的招式,没来得及设防挨了重击,脚步往后退去。那一瞬间,只见他脸色大变,嘶叫了一声,随即一股钻心的疼痛从下半身直冲大脑,疼痛感延伸到腹部和腿部,全身瘫软无力,疼得弯腰,眼前一黑,直冒冷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吸气。将长刀插到地上支撑。
林甫见他站立不定,立即上前补刀。拾起断刀飞速向海迪耶砍去。可活得卑鄙,不要死得光明。这句话还是他从大理寺囚犯那学来的。
见林甫突然发难断刀挥来,破空而出,海迪耶来不及反应强忍身下伤痛持刀挡住,那一刀还是砍伤海迪耶胸前,刀锋划破肌肤缓缓涌出一丝鲜血,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他痛苦地后退躲避,同时以攻为守,两人相互角力。林甫接二连三而来的攻势,他胸前衣袍渐渐被血迹染红,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捂住伤口迅速往后退开,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两人不动声色达成一致,暂时拉开了距离,因林甫此刻也耗尽了力气,手正剧烈地痉挛,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缓缓地半跪在地上喘气。
“林甫!论卑鄙怕是无人能及你。”只听见海迪耶咬牙切齿的声音,被打散落下的长发垂下遮住了他的脸。此刻他正捂着伤口弯腰而站,每动一下像是几十张大口在撕扯的感觉了。
林甫擦了擦嘴角血迹,艰难地站了起来,淡淡说道:“袁郎君,承让了,还是我是应当称呼你姬鸢?”
海迪耶听到“姬鸢”这个名字,只觉浑身一颤,继而一股冷意自心头蔓延全身。
海迪耶看向林甫,那里有黑鹳在空中盘旋。
苏叶余光瞥见海迪耶这边,不知两人交谈了什么。他收到了海迪耶声音低沉发出的“撤”,他对旁边两人使眼色,那两人迅速上前缠住姬一,他则挑开姬一刀顺利脱身。
苏叶迅速搀扶住海迪耶上马撤退,剩余人也迅速抽身。
马蹄声碎,尘烟散去。
姬一看了看不远处白娇满是鲜血的尸首与田商未合上眼还瞪着眼的头颅,想到上次也是如此被千目道之人当面夺走了王固。这千目道日益壮大,只怕日后于公子不利。
林甫新伤旧疾侧头吐出一大口血,险些站不住,林石赶忙上前从后扶住林甫。”郎君如何?”
姬一闻言瞟了一眼林甫,衣袍上也满是伤痕,血迹斑斑的。
“无碍。”林甫缓了会抬袖擦了擦嘴角,拍了拍林石肩,而后望向白娇田商的尸首。
“埋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