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译犹得五百字
今晨内人电话里顺告,《文汇读书周报》有一则文字,提及敝人以前译《红与黑》事;承蒙河南周君好意,衷心表示感谢。如没听错,周君说法里,或有一字之误,容略赘数语,稍加申说。因该文未曾寓目,故只限于谈一己之前译。
拙译《红与黑》系应浙江文艺之约,译于1991年2月至1993年2月。翻译长篇,先有个摸索与适应的过程,得找准基调,所谓“体不备不可以成篇,辞不足不可以成文”。这个试笔阶段,花去我几个月。试下来,对自己大不满,主要是进度太慢,碰到上班、开会、杂务,往往一天过去,颗粒无收。按部就班不是办法,到时交不出稿。于是,决定调整:早起译书。好在我一向matinal“早起成习”,一觉醒来,略事漱洗,即坐在桌前。凌晨四到七点,有实足三个小时,而无任何干扰。一日之初,先把当日定额译出,白天即使再忙,总的进程不受影响。日课以精读发端,像玄奘一样,遇“乙”而止。起初用所里借来的Pléiade“七星丛书”版,圣经纸,公家书,不便像玄奘自己从天竺取来的经本上可打勾作记号,看到原文一页半处迄止,翻出来合千把字。细细读,重在领悟,不认得的字字典也不查了,就一遍一遍看,脑子里边看边翻,逐渐由法文变中文,全凭印象,模糊思维,“放开手来”任意译。这样译有好有不好。好在能跳出原文,有时凭imagination et fantaisie“假想奇想”,能得意外句;不好是意义不确,容易走样,甚至contre-sens“译反”。千字缮出,心里踏实。白天有空,再查字典翻书润文;到晚上临睡,重新复核一遍,初稿就算改出。全书四十万字,日译千字,花一年多;第二年,再改再抄,字还是原先四十万,两年通扯,每天只合得五百字,而非周君印象中的“三百字”。一大早到深夜,才区区五百字?!想傅雷当年,楼下灶间有娘姨做饭,不速之客有夫人挡驾,大翻译家则安坐三楼书斋,凝神一志,长年累月,概算下来日成珠玑千文。不才如我,论资质、修养、条件,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日译半千得其半,自是望尘莫及,然已竭尽所能矣。
每天好不容易译出的这些字句,用台湾习语,“品质”却很成问题,主要得靠后期改。初稿放手译,是求其活;改时由放而收,少量翻空出奇、离形得似者留下,大凡走样译错的,统统扳回改正,尽量接近原文。原初是一句一句译,二稿就一章一章改,免得字句段落各自为政,三稿则分上下两部通读,调畅文气,融通情理。“朝译夕改,孜孜二年,才勉强交卷”,此之谓也。
翻完一部长篇,卸却一肩重担。过后,换个题目忙别的去也。到九五年,看到许钧教授连发三篇评论,略谓“原文中很不显眼的一个词,在罗译中多有精彩的表现”,“如bras一词,有‘玉臂’‘雪腕’之‘艺’译。”——扫了我一下。尤其指出译文中“似乎有些失度”,如法文Placé comme sur un promotoire élevé,il pouvait juger,et dominait pour ainsi dire l'extrême pauvreté et l'aisance qu'il appelait encore richesse一句——
郝译:他好像是立在一个高高的岬角上,能够评价,也可以说是能够俯视极端的贫困,以及他仍旧称之为富有的小康生活。
罗译:他仿佛站在高高的岬角上,浩魄雄襟,评断穷通,甚至凌驾贫富之上;不过他的所谓富,实际上只是小康而已。
此处的“穷通”“贫富”,“所谓富”“小康”,只是袭用傅雷一词二译故智而已。就事论事,句子切短,层次分明,洵称允当。当时看到许大教授挑出的这句“罗译”,自己都奇怪是怎么译出来的,倘尚有可取或可议之处,或许得益于清晨平旦之气。一早起来,头脑清醒,思维明敏,透过字面,灼见要义,神思偶发,不亦快哉!不管译得怎样,当年能早起译书,就是本事,几成我翻译生涯中最值得吹嘘之事。亲历了才知道,译长篇甚吃力,偷不得一日闲。要学力,才力,体力。今老矣,起不了这么早!须知早起三朝顶一工,这点深造自得之秘,区区很愿奉献给一切能早起而有为的青年朋友。
九三年时,字迹工整的手抄稿,出版社一般都乐于接受。此后几经换笔,如今许多译家已以按键代搦管,我这改一道抄一稿的手工作业,已是“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好在国外译界,translation研究得差不多了,转而关注起translating,小文漫道当年译事甘苦,说不定不算落后,还赶上了趟!
2005年3月22日晚
于台北师大路学人宿舍
原载同年4月29日《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