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名家名言

上世纪30年代,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撰写了一本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飘》。这本书出版以后,在读书界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第一年便销售了两百万册,日销售量最高达五万册,并且被译为十八种文字,在世界范围内销售。据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的统计,《飘》已成为20世纪世界最畅销的二种小说之一。

与之交相辉映的是,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于1946年获八项奥斯卡大奖,男主角克拉克·盖博被封为影帝,女主角费雯丽一举成名,成为一代巨星。这部影片,还被好莱坞定为永久保存的珍藏影片。

由此可见,《飘》问世之后,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对于这本脍炙人口的佳作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始终存在着争议。文坛主流对之迟迟不予认同。有的评论家拿米切尔跟萨克雷和托尔斯泰相比,认为无论就学识素养、思想境界以及创作手法而言,跟两位大师都相去甚远。而且,从艺术水准来说,《飘》存在着某些明显的不足之处,诸如结构松散,语言不够精练,有些人物和事件的脉络不够清晰,等等。尤其为人诟病的是,作者的同情,显然是在没落的奴隶庄园主那一边;对于必然要退出历史舞台的南方奴隶制度,怀着惋惜与留恋。因此,在她的笔下,难免会有违背历史真实,以致歪曲事实的倾向。因此,有人认为,《飘》只是一本流行于一时的通俗小说,一本畅销书而已。

另一种看法则认为,小说《飘》有着很高的艺术成就,塑造了一些具有鲜明个性立体化的人物。书中四个主要角色,个个栩栩如生,音容笑貌跃然纸上,尤其是女主人公思嘉,堪称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永恒艺术典型。书中对主要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真实、细腻而深刻,书中情节富有戏剧性,对细节的描绘具体而生动。因此,这部作品,不愧为经典之作。

笔者以为,何妨换一个视角,以一个读者的眼光,来看一下这本书带给我们的是什么。

首先,作者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19世纪下半叶,美国南部诸州(主要是佐治亚州)的广阔社会画卷。时间跨度上,是从1861年到1877年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时期。作者从南军攻打萨姆特要塞的前夕写起,沿着女主人思嘉的活动轨迹,把故事情节顺序展开,使我们对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美国南部的社会生活,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南北战争的爆发,离开美国宣布独立还不到一百年,是美国这个年轻国家在其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它废除了罪恶的奴隶制度,解决了南北两种体制之间的矛盾,为美国经济腾飞创造了条件。作者以细腻、生动的笔触,把南方奴隶制社会走向崩溃的过程,真实地再现了出来。我们知道,对某一时期、某一地区社会与人民生活的描绘,文学作品比起文献记载,要丰满翔实得多。正如恩格斯在说到巴尔扎克的小说时,说从中所学到的东西,要比当时所有的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还要多。我们从十二橡树的烤肉野宴上,看到南方贵族子弟的骄纵和不可一世的气焰;从亚特兰大的大火中,看到战争的恐怖;从塔拉庄园周围一带的废墟,看到战争的破坏;从三K党人为思嘉所受屈辱而采取的报复行动,看到这一恐怖组织的形成与活动。固然,由于作者站在南方蓄奴庄园主的立场上,没有能够正确地反映这场战争,其中有些片段,比如对那次三K党人的袭击事件,那充满同情的描述,显然有悖于正义的良知。但就整体而言,作者还是忠实地再现了历史的原貌。米切尔攻读的是文学,担任过记者,她父亲是亚特兰大历史学会的主席。这使得她对当地的历史,尤其是1861年至1865年的内战史,有充分的理解。她写这本小说,从构思到完成,花了十年时间,态度严谨,一丝不苟。因此,尽管她在情感上倾向于必然崩溃的上层奴隶庄园主社会,她还是如实而深刻地揭露了这一制度灭亡的过程。在书中写到塔拉庄园一带遭受到联邦军队烧杀破坏的情景时,也是符合历史的真实情况的。因为战争免不了破坏,而为了彻底摧毁对方,对南方大肆破坏,正是联邦主帅所执行的战略方针。她的这种情况,跟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一样,倾向性并没有妨碍他们在艺术创作中对事实的尊重。因此,就认识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历史时代,一个社会的角度来看,这本书还是值得一读的。

其次,从《飘》的艺术特色来看,本书的中心人物是女主人公思嘉,一切情节全都围着她的活动而展开。从书中的描绘不难看出,她是一个任性、轻率、自私、冷酷,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她先后抢走了艾希礼的妹妹霍尼和自己的亲妹妹苏埃伦的未婚夫,第一次是为了怄气,第二次是为了金钱,却全然不顾这样做给他人所造成的痛苦。她为了弄到钱,竟然到监牢里去看望白瑞德,甚至不顾廉耻,提出要出卖自己。为了从工厂中榨取更多的利润,她听任工头约翰尼雇用犯人,以非人的残酷手段对待他们。可是,从另一个侧面,可以看出她又是一个有个性、有胆识,临危不惧,勇往直前的人。她在十七岁的小小年纪就成了寡妇,从此只能穿着黑色衣服,不苟言笑,任何欢乐的事,便再也没有她的份儿。正是在这种环境和气氛下,在一次义卖会上,当白瑞德出资一百五十元金币,要求和思嘉跳舞的时候,这一离经叛道的荒诞请求,使得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惊愕和愤慨。而更令人目瞪口呆的,却是思嘉那大胆而响亮的回答:“我肯的。”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喊出了19世纪被压抑的女性要求个性解放的渴望,是极其勇敢而大胆的举动。

亚特兰大的大火,是美国内战中载入史册的一个事件。当围城处于危在旦夕的时刻,火光冲天,炮声隆隆,此时的思嘉,面对即将临盆的媚兰,自己对助产知识又一窍不通,却毅然承担起接生工作,让媚兰把孩子生了下来。随后,又设法找到白瑞德,在他的帮助下,把媚兰母婴平安地带回塔拉。接下来,在满目疮痍、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她像黑奴一样,到田里去干艰苦的农活,想尽办法,让一家人免于挨饿。这种艰苦卓绝的精神,尤其是出现在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身上,不能不令人感佩。

白瑞德是作者着力塑造的另一个重要人物。他行为放荡,劣迹斑斑,靠非法走私发了财。他包养娼妓,败坏了正经人家的孩子的声名,却又不肯娶她。他为了赢得思嘉的芳心,费尽心机,帮助她,启发她,诱惑她,欺骗她,捉弄她,伤害她,地地道道一个反面角色的形象。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他会对社会底层的黑奴嬷嬷那么尊重、对毫不起眼的媚兰那么尊敬?为什么他会在他的头号情敌艾希礼处在生死关头的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去拯救对方?

其实这正是米切尔塑造人物形象的一个特色。她曾表示她深受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影响,原打算把《飘》写成维多利亚风格的小说。所谓维多利亚风格,是指对现实生活一种理想主义的描绘,让好人最终得到好报,坏人受到惩罚,像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便是一个典型。然而在作者竭力反映历史真实的时候,她笔下的主要人物,必然会面临着“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在艰难时世,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和不那么美好的一面,便会凸显出来。在思嘉身上,自私、冷漠、贪婪和勇敢、坚定、百折不回此起彼伏。在白瑞德身上,一方面是行径荒唐,花天酒地;另一方面,却有着拜伦式的高雅与仗义。正是对这种复杂的性格的塑造,形成作者独特的艺术风格,让小说产生了令读者不忍释卷的魅力。

17世纪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说:“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这里“怡情”一词,指的是“乐趣”(英语原文是“delight”)。一部文学作品的成功与否,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它的可读性。《飘》的艺术成就,除了十分真实、细致的心理刻画,设计巧妙的人物关系以外,极富戏剧性,也是它的魅力所在。比如书中第六章,思嘉精心设计跟艾希礼在藏书室见面,向他表示爱意。遭到拒绝以后,她满腔怒火地把一只花瓶向壁炉扔过去。此时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应该是人迹罕见的地方,居然冒出一个人来,而此人却偏偏又是那无所顾忌、口无遮拦、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无赖白瑞德,叫人难以置信。又比如书中第二十四章思嘉探监那一幕,原本满怀希望,以为总可以从白瑞德那里借到钱,结果大出冷门,不仅计划落空,反而彻底暴露了自己,蒙受了极大的羞辱。那场景,也是极富戏剧性的。再如第四十五章和四十六章中,宪兵司令部来追查三K党人肇事的时候,白瑞德、艾希礼和媚兰合演了一场精彩的闹剧,加上妓女贝尔的配合,把宪兵中尉贾弗里搞得晕头转向,有点儿像王尔德笔下《少奶奶的扇子》里的场面,富有喜剧色彩,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飘》同时也是一本趣味盎然的佳作,其可读性是不言而喻的。

《飘》问世以后不久,在1940年,我国便有了傅东华先生的译本。傅译以其流畅的文笔,挥洒自如的风格,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1990年,由笔者移译全书,经杭师院院长黄怀仁先生润饰后,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飘》的百万字全译本。如今这一译本已由国内多家出版社印行,至今销路不减。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绝不是一般意义上昙花一现的畅销书。

朱攸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