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四 名诗翻译出新苗

李军

泱泱华夏,诗之国度。自孔子删诗三百,屈原赋《离骚》,魏晋风骨,唐风宋雨,一脉相承。元曲兴盛,清诗复苏,创新各异。各代的名家大作浸淫在历史长河中,筑建了一座座诗词丰碑,成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各个历史时期的诗词艺术风格各有特点,但有一点是一以贯之的,那就是传统诗词极重视语言锤炼、字斟句酌、一推一敲,费尽功夫,所以语言高度凝练。而“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运动却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分水岭。随着西学东渐,自由诗不断普及和发展,在一段历史时期,自由诗逐渐取代了传统诗词,成为诗歌的主流。

随着传统文化的回归,国人的文化自信也不断增强,传统诗词创作再度繁荣,网络的发达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今的诗词创作群体数以百万计,从数量上已超过了历代的总和。创作题材也深入到了中外社会实践的各个方面。在诗词翻译上,许多有志之士也做了大胆的尝试。去年我策划编辑了一本《杜诗全译精注》,作者为河北大学博士生导师韩成武教授,他将1438首杜诗都翻译成现代诗歌,这也是杜诗研究史上一次大胆的尝试。我很高兴有机会能参与到这样的新生事物当中,在集子出版之际,我曾赋诗一首,结尾二句是“一朝缃缥如云叠,挟带香风漫九垠”。这样的兴奋还没有消退,一本新的诗集又来到了案头,这便是张湘平的《〈飞鸟集〉汉译七言诗》。

多年来,我曾编辑过近百种个人诗词集,但将世界名著用传统诗词翻译的集子,在我编辑生涯中还是第一次。我对现代诗歌知之不多,印象中的国外诗人只有雪莱、拜伦、普希金、莱蒙托夫等十几人。泰戈尔的《飞鸟集》,我在大学时代粗略读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忘却了,用格律诗改写它,我并不看好,总以为异国文化差异、年代背景差异、表现形式差异,使这样的译作或许会徒劳无功,甚至不伦不类。带着疑惑与几分期许,我开始翻阅这个集子,谁知一首首清新隽永的小诗却把我深深吸引,让我几乎连夜一口气读完了它,竟不知“东方之既白”。

对于湘平的译作,我的第一感觉便是这个年轻人的诗词格律功底非常地扎实。格律诗词与自由诗最大的区别在于其创作要遵循严格的格律规范,而诗词界普遍把古音古韵作为主流创作规范,这对习惯于讲普通话的年轻人来讲尤为不易。所以格律诗词被称为“戴着镣铐的舞蹈”,也许这个“格律镣铐”本身也是其魅力所在。我听过很多大学中文教授的诗词讲座,他们能把李杜诗篇讲解得细致入微,头头是道,但正是他们,有时也“口占”几句诗词,却破绽百出,贻笑大方。因为于诗词创作他们还没有过最基本的技术关,即不知“格律”。而湘平的作品,绝无任何格律瑕疵,不仅平仄粘对、古音韵部等运用无误,即便连“孤平自救”“小拗对句救”这样的特殊技巧也能信手拈来、游刃有余。不下一番苦功,做到这点是不可能的。使用古音古韵的诗者,往往特别关注入声字的使用,古入声字派入今平的字,出错的不多。但对于古平今仄的字,却极容易出错,而湘平的诗中却把握得相当准确。如“荒山小径且纵横”中的“纵”字、“清水专供夜不眠”中的“供”字,这两个字在古声律系统中均属平声,湘平运用得如此精准,这一点是尤为难得的。

格律只是基础,格律诗词重在意境,而如何保持格律诗词的特殊表达方式,又忠实地反映原作的主旨,符合“信、达、雅”的翻译原则,是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也许正因如此,在我的认知中,国外的诗歌翻译也多以自由诗或者散文诗的形式出现,虽然也有个别如“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那样的经典译作流传于世,但毕竟如凤毛麟角般为数不多。而在这点上,湘平却做了大胆的尝试,试看其第008首译作:

相逢人面桃花下,暗送灵犀一点温。

情盈两眼如丝雨,终夜绵绵绕梦魂。

对照郑振铎译文:“她的热切的脸,如夜雨似的,搅扰着我的梦魂。”我们不难看出,湘平的译作同郑振铎译作一样,忠实了原作的主旨,包含了原作的所有意象,如“梦魂”“丝雨”各有对应,同时还赋予了作品新的内涵。如原作中“脸”字,在译作中拓展为“人面桃花”,这无疑源自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爱情传说。而承句“灵犀一点”源自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凄美的爱情故事。经典的爱情诗句,被湘平信手拈来,天衣无缝地安排在译作中,别开生面,用传统的意象,使泰戈尔的爱情小诗更加形象化、具象化,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可以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译作了,而是在“信、达、雅”翻译原则基础之上的再创作。如将泰戈尔的原作比喻成美好的生活篇章,那么湘平的译作则用当代中国人的视角,使译作更符合当代中国人的审美情趣,更体现了传统诗词的含蓄之美。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如“薄酒三杯为饯别,依依不舍约明春”,这无疑便是“阳关三叠”的翻版;“死生进退易怀忧,爱恨川流逝去愁”,这更是汲取了《岳阳楼记》的营养,反映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诗词功底。古典诗词文赋的意象与泰戈尔原作的巧妙结合是湘平译著的显著特点。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化用是古典诗词常用的表达方式,甚至直接套用前人的句子,只要运用得当,便能够达到非常好的艺术效果。辛弃疾有一阕《一剪梅·游蒋山呈叶丞相》,四字句多处用了前人名句,如“今我来思,杨柳依依”“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用在作品中不着斧痕,可谓妙趣天成。湘平的译作里,也不乏这样的例子。如第056首,郑振铎的译诗是:“我们的生命是天赋的,我们惟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这里,郑振铎的翻译是精准的,语言是美妙的,而湘平的译诗则换了一种方式,他译为:

吾侪生命由天赋,家国蒙羞重任肩。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转结二句,直接套用了毛主席诗词。而用在这里,不仅格律无误,更是译出了泰戈尔原作的精髓,这便是化典无痕的典型例子。

“兴、观、群、怨”是诗词的社会功能,而这样的功能在湘平的译著中同样得以体现。泰戈尔的原诗应属朦胧诗派,在译著中如何体现其社会功能是一个难题,如何在原作本意的基础上融入作者的情感认知需要很高深的技巧。这就需要译者既要忠实于原作,又要具备发散思维,融入自己的情感与合理的想象。试看湘平翻译的两首小诗:

家国情怀胜旧时,书生致世更为师。

经营热土凭心力,自有累累硕果垂。

而泰戈尔原作第278首的译文仅仅是一句话:“我们在热爱世界时,便生活在这世界上。”另一首诗泰戈尔的原诗第178首译文为:“我把小小的礼物留给我所爱的人,——大的礼物却留给一切的人。”而湘平的译作是:

修炼人生增智慧,新鲜物赠爱人留。

主攻科技兼文艺,贡献全交大众收。

十几年前,我在中华诗词网校首期培训班的毕业典礼上讲过一个观点,我们的诗词到底写给谁?我一直主张,诗词是作者的情感载体,反映的是作者的真实感受,所以,我们的诗词首先是写给自己的。我想,湘平的这两首小诗,同样表达的是自己的心声,他在译作中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人生境界、家国情怀都融入了诗中,把原作赋予了新的内涵。而作者的人生追求是把个人的理想与祖国的命运连接在一起的,是积极向上的,奏响的是时代的强音。

湘平的父亲张馨是我的好友,与我同龄,我们以诗结缘,他给过我们诗词学会很多无私的帮助。从张馨兄口中,我了解了他传奇的爱情经历,在李贵耘(湘平的母亲)女士的散文集中我仿佛看到了情景再现。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文学把这对天南地北的青年男女连到了一起,鸿雁传书,以至千里寻情,相识相爱,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的日子,至今伉俪情深,也培养了一位优秀青年——张湘平。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各自事业有成,各自不忘初心,怀揣着诗人之梦,以诗词文章为载体,抒发着高尚的情感,呈献给读者的不仅仅是绚丽的诗篇,更是滚烫的爱心。

湘平我从未谋面,以前张馨兄时常发来些他的作品让我点评,湘平亦尊我如师长。印象里他的作品中描绘的大多是战天斗地的工作场景,不仅时代感强,而且充满着科技气息。读了湘平的这部集子,这个有志青年的形象逐渐地饱满起来,我也很高兴能有这样的优秀学生。湘平的诗句中,有深沉的爱、浓郁的情,而这种情与爱不仅仅是风花雪月的小资情调,更有对人生的思考,对家国的热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承载着大爱情怀。

于诗词一道,湘平还是有充分的提升空间的。我也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他基本上都做了调整,或许有些调整有违其本意,只是出于对师长的尊重。“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湘平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年,我想随着生活经验的积累和人生阅历的丰富,他的学识也将日渐精进,将来定能创作出更加辉煌的诗篇。我与张馨伉俪一起,期待着这个年轻人如诗如画的明天。

用一首小诗作结,算是对湘平的勉励,也寄予着无限的期盼:

飞鸟翩翩唤醒春,嘤鸣百啭物华新。

清歌纵有千千阕,但取澄怀一点真。

2018年1月30日于天津教育出版社


李军,字易之,别署易水长虹,国家注册编辑。师从余德泉、王蛰堪先生研习楹联诗词,平生致力于诗联文化研究、编纂与传播。系天津市诗词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天津楹联学会顾问。多次主持全国诗词楹联大赛评审工作,历任中国百诗百联大赛评委及诗词监审组组长。策划出版《中华对联通论》《杜诗全译精注》等诗词楹联类图书近百种,主编有《中国百诗百联大赛参赛作品精选》《中华诗词库》《笔下烟云》,著有《千家诗校注》《诗经校注》《宋词选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