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德许久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又重新趴了下去，这次它没有潜入水中，而是选择爬到岸上。
黄金版的竖瞳牢牢地注视着格蕾。
它匍匐着，宛如一只温驯的大型犬，只是它的体型实在大得过分，仅仅一只眼睛就已经比格蕾的身形要大得多了。
卢奥和莎娜看着一人一龙，气氛告诉他们，这是不适合他们打扰的时间段，于是两人就在格蕾身后看着，并没有打断两人的交流。
“我帮你把契约解开怎么样？或许去外面逛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格蕾咬着嘴唇，随后轻笑着说道。
弗拉德迟缓地摇了摇头，巨大的脑袋微微晃了晃，好像一座会呼吸的大山。
“格蕾，我的时间不多了，即使去外面逛逛又能怎么样呢？”
“这世界上的宏伟和绮丽，早在和你搭档的时候看遍了，剩下的无非是追忆罢了。”
“别这么说...”格蕾亲切地拍了拍银龙的脑袋，眼中竟然闪过一丝惶恐，她转而撇开话题道，“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们还挺不适应的，对吧。”
“是啊。”银龙的叹息长而悠远，如同山谷里刮起的一阵就不散去的大风。
“这地方交通又不便利，又偏僻的很，那时候为了找调味用的胡椒，我骑着你翻了三座大山，才找到人类居住的城镇呢。”
“是啊。”银龙应和道，“那时候我的翅膀是如此的强劲有力，即使翻越三座绵延的山脉，也要不了多久。”
“...还有，聚落的精灵刚刚多起来的时候，我们打算开垦田地，但是那些作物怎么都养不活，即使最后结了果，味道也好不到哪去。”
“是啊。”银龙回答道，“那时候我的唾液之中还是养料丰富，滴到土里就能够福泽一方土地。”
“...那时候有一座挡在屋前的大山...”
“我利爪尖锐，直接将它夷为平地。”
“...那时候浇地水源太远...”
“我的龙息威能赫赫，直接炸出星落湖供你降水，方便子民灌溉田地。”
“...那时候...那时候...”
格蕾絮絮叨叨地说着，银龙不时应和几句，一旁的卢奥和莎娜仿佛成为了空气，两人很识趣地没有打断这两位的对话。
身为两个活着的传奇，这是对于一人一龙最基本的尊重。
直到最后的最后，格蕾实在没有话说了，一连说了三个那时候。
银龙这才不耐烦地打断道：
“格蕾，别像个老太婆似的婆婆妈妈，我是龙，我不愿意拖着这副老迈疲软的身躯继续活下去了。”
“这样的每一天都让我想起从前的强大，这样的每一天都让我感到痛苦，你明白吗？”
格蕾当然明白。
对于一头骄傲的龙来说，衰老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她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和这位昔日的老友好好地告个别罢了。
过去的强大成为了它的枷锁，无时无刻不刺激它骄傲的心，叫它对现在的衰老无所适从。
自己当时找到它时，它便已经不算年轻了，该说是她来的太晚，还是精灵的寿命太长呢。
她收拾心情，笑骂了一句：
“畜生就是畜生，最后再跟你好好说两句都不行，你差这一会儿吗？”
她这样说着，眼中却仿佛噙着泪花，在月光下闪烁着，只是侧面的卢奥看不真切，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精灵王的眼泪。
一人一龙不客气的对话里，他好像透过光阴长河，看见那个银鳞闪烁，目露凶光的银色巨龙，和傲然立在它头颅之上，英气勃发，身形绰约的精灵。
“那个亡灵法师，你给我过来。”
“这个畜生既然那么想死，就成全它吧，老娘离了它不是活下去。”
她背过身去，卢奥和莎娜都看不清她的表情，银龙倒是一点不在意她的话，嘿嘿笑道：“这才对嘛，这才是当年那个把我打得找不着北的精灵王啊。”
卢奥不敢怠慢，听着两人的对话，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预料，此刻并没有太过于惊讶，他走到银龙的身前，银龙不再匍匐着，而是四肢着地站立起来看着卢奥。
那老迈的身躯，和浑浊的黄金瞳，已然保留着强大的压迫感和倨傲。
“亡灵法师？倒是少见。”
“你动手吧。”
“不躺下吗？”卢奥问道。
“站着死，才有龙族的风范。”
卢奥点点头，转而看向背着声的格蕾。
“格蕾大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格蕾沉默了半晌，有些轻松的声线却仿佛压抑着颤抖：
“让它死快点。”
让它死快点，走之前别太过痛苦。
这是格蕾对于这位老搭档留下的最后的话，虽然有些不坦率，但对于生死而言，已经称得上果敢了。
卢奥再次点点头。
他将为银龙构筑一个即死魔法，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死亡的到来只是一瞬间。
但他需要一些时间。
即死并不是一个实用的魔法，太长的施法时间和准确度都导致它失败的概率过大，不过用在现在的场合，却意外地合适。
当初学习的时候，他还对于这个术式嗤之以鼻
同时它也能够规避那些坚韧的龙鳞，直接攻击脆弱的内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保证了尸体的完整性。
黑色的法力凝娶在手中，将卢奥的整个手掌覆盖，他的手不仅有些颤抖起来。
这是一头真正的龙，即使银龙年迈，也不是那头埋骨平原的骨龙可以媲美的。
屠龙者。
这样的称号世间有几人能够拥有。
也许是出于保密的原则，格蕾并不希望部落的精灵们知道银龙的死讯，她自己又下不了手，这才轮到自己出手。
说实话，像莎娜这种实力的精灵也许有办法杀死这头一心求死的银龙，但死之前的一番痛苦是免不了的。
论起死亡，亡灵法师才是真正的内行。
想到此处，卢奥不再犹豫。
漆黑的手掌附上银龙的躯体，紫黑的法力如同跗骨之蛆般涌入巨龙那庞大的身躯。
皮肤，肌肉，经络，层层渗透而进，如同将巨龙整个刨切开来，一览无余地表现在卢奥的精神世界。
蓬勃跳动的龙心，能量充裕的魂晶，这具衰老的身躯依旧充满了力与美，仿佛每一个经节都充满了奥术的秘密，这是神明的艺术品。
卢奥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麻木，浩如烟海的信息冲刷着他的灵魂，精炼着他的精神，他的心中一阵豁然开朗，仿佛有什么堵塞的东西，在一瞬间被冲开了。
“难怪世人常说，龙是万法之源，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
银龙的鳞片彻底失去光泽，熊熊燃烧地黄金瞳逐渐黯淡下来。
“再见。”
它轻声对着背过身的格蕾叹道。
后者的背影微微颤抖，终究没有转过身来。
它静默地站着，宛若一座雕塑，星光落在它银色的鳞片上，仿佛在为他无声地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