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楚恒打自认得俞志铭,就知道这家伙定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从童年时的下河摸鱼,到少年时的上房揭瓦,再到成年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端……所以现在,俞志铭在这样的时辰,以这样的形象出现,那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所以卫楚恒连一丝儿的惊讶都没有,就抽出去两张角票,打发走了黄包车,然后远远跟着他的影子,钻进了一条小巷。
“我们——又有人被捕了。”
小巷很窄。正值初春,春寒料峭,这后半夜时分,即使霞飞路上最繁华的路段,也没几个行人,何况这样的地方。
所以这小巷除了窄,还很静,也很黑。唯有遥远处一盏路灯,顺着房屋的缝隙,透来些光亮。
光亮虽弱,但仍清晰地映出了俞志铭。
他还是老样子,没变。
连他带来的消息,也和上次,以及上次的上次一样,没变。
“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已经——”
百乐门的歌声也同样清晰地响在耳边,佳人们莺莺燕燕的笑语更是络绎不绝,卫少爷好像还置身于适才的灯红酒绿。再加上多喝了几杯,酒意上涌,连累着他脑子也开始犯晕。
“是不该这样,但偏偏就这样了。”俞志铭幽幽叹了口气。他的声音也没变,衬着静夜,愈加低沉、落寞。
但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这……”
“这又只好麻烦你去跑一趟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卫楚恒有点噘嘴。
他原本打算好好休息,明早睡个懒觉的。
“如果你不去,那就只好我去了。”俞志铭的声音更低了,低去了地底。
***
卫楚恒盯着车窗外疾驰的风景。
人生也像这风景,摇摇晃晃地,不知不觉间,就走了好远。他记得那年他们都还小,穿着开裆裤,一起去爬树,结果掉下来,一人一颗大青疱。到后来,年纪渐长,他们的娱乐节目就由玩泥爬树变成了高楼饮酒,白日放歌。他记得那些年,他们肩并肩手挽手,一起走在阳光下,留下的那一路欢声笑语……
每每想到这些往事,卫楚恒的唇边,不知不觉地,就会浮出笑容。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笑容,直到翠华园。而周一峰也依然从前,带着长辈特有的和蔼,轻衣简从,立于堂前。
“周叔叔万安。”他微笑上前,半躬着身子,呈上伴手礼。
“你父亲安好吧?”周一峰轻轻点头,接下礼物,交予管家。
他声音也很温和,的确是个慈祥的长辈。
“谢周叔叔惦记,家父一切安好。”卫楚恒直起身来,也是笑容可掬。
今日春光也极好,暖阳融融,全没了昨夜的寒凉。亮丽的阳光映着园中百花,一如昨夜的百乐门,也是一片莺莺燕燕,花团锦簇。
“赵云樵?……你是说赵云樵?”
一切都是那样繁盛而和美,直到一个名字从卫少爷嘴里吐出来。
这里是花厅。前堂见礼之后,周一峰就把他带来了这里,这里不似前堂巍然,却十分清静。
“你认得那赵云樵?”听到这个名字,周一峰的笑容在瞬间凝固。
“我当然不认得他,我哪会认得他呢。”周府的茶都是好茶,品着这样的好茶,卫少爷的心情自然不会太坏。“只不过是俞志铭来跟我说,这姓赵的的确是他们的人,你们现在不是已经和谈了么,您不应该再抓他了。”他仍然保持着笑容。
“俞志铭叫你来?那他自己怎么不来?”周一峰也一笑。他用这笑不着痕迹地抹去了适才的失态。
“他原本是要来的,是我叫他不要来。赵云樵都给周叔叔抓了,俞志铭要是来,您要抓他,我是帮你好,还是帮他好?”卫楚恒也一笑。
“……你呀。”
周一峰却没再笑。他在瞧着他,目不转睛瞧着。半晌,最终摇头。
“赵云樵,民国18年加入共党,先后潜伏上海、苏州、镇江,从事匪谍活动。”他摇着头,放下茶碗站了起来。“虽说去年底两党已经达成协议,立刻停止内战,今年初国府也公开声明和平统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既往不咎。何况他至今还在欺骗我们,他说他响应协定条款,已经停止活动,下一步工作是去东北打日本人。实际呢,就在抓他的当天上午,他还去开了会,组织学生去上海搞游行……所以楚恒,他们这是在欺骗你、利用你,你可得当心,可不能上他们的当啊……”
身为长辈,应该宽和仁慈,即使警告,也必须温文软语,语重心长。
“是,多谢周叔叔指点。”卫楚恒也马上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的确,这是长辈,不得无礼,作为世家子弟,必须懂得规矩。所以他这的确是放肆了。
卫楚恒站在周一峰身后,垂手躬身,再也不笑了。
***
火车挟着隆隆巨响一头扎进深隧的黑夜。
沪宁之间的火车整整要开行十小时,但这已是最快的交通。虽然夜班车并不舒适,何况这种鸡飞狗跳的普座车厢,可卫楚恒别无选择,他必须用最快速度回去上海,他必须马上见到俞志铭。
这事不是误会。
火车轰鸣加上心乱如麻,若再添上一帮喜欢聊天的邻座……这一晚,卫楚恒完全无法成眠。直到次日清晨火车到站,清亮的阳光漫过车站屋檐射入眼睛,他那颗混沌的脑子才总算是裂开来一条缝儿,这才发现现在还有另一个重大问题摆在面前。
那天俞志铭把事情托咐了给他,却没告知他联系方式,他找不着俞志铭。
当然这并无不对。这十年来所发生的每一桩事端,都证明无论如何小心,都不过份。事实上那赵云樵被捕也是疏忽大意的结果,以为上面谈了个口头上的合作,就从此走上地面,光天化日,以这样的心计干间谍,真是活该他坐牢掉脑袋。
找不着俞志铭,那就回家去,等着俞志铭来找。卫楚恒立刻召来一辆出租汽车直奔霞飞路,却不料那车才到大门口尚未停稳,一个老女人就急急朝他奔了过来。
“二少爷你可回来了!老爷四处找你呢!……”
***
八点半的晨光明亮而柔软,早读是卫老爷雷打不动的习惯,他一直认为生意人更应该多读点书。听到响动,他头也没抬,只在嘴里道:“你这三两天的夜不归宿,又是去哪里逍遥啦?”
“儿子是去了一趟南京,拜访了几个老朋友。”卫楚恒提着气息,轻声走进书房。
软椅上这位是父亲,江湖人称卫老大。
“话说你这也老大不小了,也该跟你大哥好好学学了。”幸好卫老大声音平和,听不出有什么异样。
“是。”
“我找你过来,你大约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吧。”
卫老爷的目光依然落在书页,并没朝他瞧上一眼。他脸上的肌肉也松驰稳定,看来周一峰的确没跟他告状,卫楚恒暗暗松了口气。
“是。”不过他依然小心,不敢造次。
“你认为如何?”
“见惯不怪,并不稀奇。”
“哦?”
“明摆着,有人看上了咱们卫家,想攀高枝儿。”一说到这事,卫少爷倒是瞬间灵动,拘束也顿时解除大半,“在这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的上海滩,这可不是常有的么。”
“昨天上午,他又来了。”
“是么?”卫楚恒笑了,“这么说这人脸皮还很厚实呢,明明人家回绝了,还这么死缠烂打……”
“他穿了一身军装。”卫老爷没笑,“这是个军官。”
“军官?”卫楚恒一怔。
“管他是谁,”不过跟着,他又笑了,“反正咱家也是不会同意的,是么。”
“并不是这样。”卫老爷却摇了摇头,“你母亲说,你妹妹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我们又把那些平常人家的孩子拒之门外,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就叫老朱把人带了进来。我见这人长得还算周正,又有正规军校的文凭,家世虽比不得咱们,也大体过得去,于是就让你妹妹下楼跟他见了一面。可是不知他二人在园子里说了些什么,没多时你妹妹便生了气,回房去关紧了门,谁叫也不理,说要是我和你母亲逼着她跟这人结婚,她就不活了。”
“你知道你那妹妹,虽有些任性,却也不是动不动便寻死觅活之人,这事有些蹊跷。但我问你大哥,你大哥却说这内里情由或许只有你才知道。”卫老爷的眼睛总算离开书页,转到次子脸上。
“我?”卫楚恒摸着头苦笑。这内里情由,他想他是知道的,但知道又能怎么样呢,知道并不能改变任何事。
“你大哥又说,这件事最好由你出面处理。”
“我?”卫楚恒再次摸头。他何德何能,能解决这种问题。
“这是地址。”但是卫老爷已经合上书页,示意谈话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