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他就带着这颗十分胀痛的脑袋去上班，导致人家来到跟前说什么施先生要办晚宴，他都没怎么听进去。当然这也没啥，晚宴是么，很简单嘛，找个大酒店，包个场，布置布置，按规格安排个席面，再加一套吹拉弹唱，也就是了。
什么，施先生？哪个施先生？来说这事的人都快走出门了，卫楚恒才回过神来，赶紧把他叫回来。
“是施安际先生。”来者是竹下，松田的秘书。
施安际先生从南京来。此人战前就一直鼓吹和平，从北平吹到华北，再到南京上海，据说还去了两广演讲，不过在柳州被观众轰了下台。现在日本人成了占领军，其理论也就找到了注脚，他现在主要的工作就是四处给人吹牛，显摆其先见之明，宛如中国前途之算命先生。
“是、是，一定隆重接待。”在日本人面前，卫楚恒的态度一直是很端正的，“麻烦转告松田君，我立刻就去安排。”
送走竹下，卫楚恒继续头痛。一边命令他去偷东西，另一边命令他接待大汉奸，两样活儿都不好干。况且，这人办晚宴，卫绍光多半也要来，叔侄这样子见面……他又想起了从前，那些日子，那是何等逍遥自在……如果能回到从前，可有多好。
可惜，美好的从前，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就只好面对现实。卫楚恒打起精神，给大和株式会社去了个电话。
找谁承办宴会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承办费用——是施先生自费，还是某部门出资。总之商会现在没钱，上回袁总搞强捐，已经伤了许多人的心，眼下投奔的没两个，退会的倒是不少，再这么下去，只怕这商会也要垮台。
如果这人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了，那才是怪事。松田听着电话，肚中一笑，道：“这个卫君不必担心，这笔费用将由日本国驻沪海军司令部支付，不用个人捐助。”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叫老吕把菜单拿去请您过目……”卫楚恒马上表示，有人出钱就行，只要有钱，无论多少人，要多高规格，华安大酒店统统都能办好。
“不过安全方面，你可得多操心一下。”
“安全？”卫楚恒怔了怔。他这儿是商会，又不是黑龙会，难道还有兵可派？这差事可得拼命推掉。于是答道：“行。我这就去老吕那儿看看，他们有多少保安，武器装备怎么样。”
“饭店的保安、武器装备……”松田也觉得这个不太靠谱了。
“是啊，像这种台面，咱们商会里也就只有华安这样的老牌饭店才能办了。换别家，前后服务员都吃紧，若还要加派保安……”
“明白了。”松田敲着椅子扶手。“那行，安全问题，由我们日本方面负责，卫君就不必操心了。”
“是。”卫楚恒赶紧搁下电话。要知这事是交到他手里，如果这方面出了问题，他会惹上大麻烦。他此前给人家挖坑，同理，人家也可能给他挖坑。
卫楚恒决定把偷参数的事儿先放一放。
华安大酒店的吕经理见有这样的生意上门，接到电话，眨眼间赶来，忙不跌称谢，表态说一定见者有份，雨露均沾。卫总则大度地一挥手，表态说这就是商会存在的意义，你要谢，那就捐点儿钞票出来作商会的经费吧。
打发走了吕经理，卫楚恒正想一个人静静，前台又来报告说，有位冯小姐来访。
她来干什么。
卫楚恒觉得，他与冯小姐之间的交道已经随着那天的公开道别而结束，他们不应该再有往来。原因嘛，无论是她那敏感的身份，还是她与俞志铭的关系——朋友妻，不可戏。
冯婉如来找他，倒没什么大事，她是真的来拉业务。
她做下了卫家的生意，英国人很满意，论功行赏，给她加薪进职，现在她也是大客户经理，有单独的贵宾室了。不过英国人认为，卫家的资源还没有充分开发，她还应该继续努力，比如说，能否与卫理事长沟通一下，把商会的账户从法国银行转到他们家……
“上次的事情，是舍妹说她与冯小姐谈得来，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支持。”这里是松田主持的商会，卫楚恒不确定隔墙会不会有耳。“我用卫家的业务支持一下也没问题，但商会就不同了，那是公事，公事须得公办。”
“是的是的，约翰先生说了，一定给出最好的利息。如果需要贷款，那利息也一定是全沪上最低的。”
“全沪上？”卫楚恒一笑，“瞧您这海口夸得——”
“英国人都是绅士，绅士不会信口开河的。”
“绅士……”卫楚恒瞧着她，突然转了转眼珠儿。“好吧，绅士小姐，回头你把你们银行的资料拿上，与你的英国绅士老板商议妥当，把贵行对于商会的存贷款利率发个照会过来，记得要盖章签字。”说罢，向她发出一个谈话结束的手势。
“谢谢谢谢……”冯婉如起身，也是忙不跌称谢，半躬着身子退出。
冯小姐的办事效率倒是不错，只不过到了下午，她便来电话说资料已经准备妥当，不知卫总什么时候有时间，她亲自送来。此举原本并无含义，纯属生意，英国人也是真的催得紧，却不料卫总在电话里直接说，下班之后吧，可以一起吃个饭。
冯婉如对卫楚恒的反应有些意外，但这是明面的生意，不能推辞，只能立刻用十分热切的语气回道：“好的好的，我这就去订位子。不知卫先生喜欢西餐么，我想约翰先生一定是非常希望与卫先生共进晚餐的。”
“我看了资料再说吧。”卫楚恒在电话里说道，“如果贵行的条件真如冯小姐所说的那么优厚，那么与约翰先生的晚餐，将来一定有机会的。”
于是当晚便只有他们两人“共进晚餐”了。吃饭的时候，卫楚恒把施安际要办晚宴的事告诉了冯婉如，并告知晚宴的后台是海军司令部，负责安保的是宪兵司令部——他这不是提供消息，鼓动他们去搞暗杀，反而是担心他们不知情况，贸然出手，很可能失败，那样的话，又得把人失陷进去。
“我们不搞暗杀。”冯婉如却在摇头。的确，除了铲除自家叛徒，共产党对其他人的斗争方式，没有暗杀这一条。
“那就好。”卫楚恒松了一口气。
看来共产党这边是不会出手了，那么……陆唯英没有明确回答。陆唯英是上司，与他无关的事，没有义务告诉他。陆唯英的回复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但晚宴最终还是出事了。
卫绍光没来，据说临时有事去了南京。来宾要带上夫人，他夫人眼下是林小月，却是外室，没名没份，便携了妹妹前往。晚宴上各方致辞，他也上台胡诌了几句，都是套话，不外乎共荣和平什么的，经过这段时间历练，他现在是闭着眼睛也能念叨出一个长篇，倒不犯难，唯只在下台之后被妹妹取笑，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然后进入诸位餐厅用餐。吕经理摆下的场面还是颇为盛大，不过才吃到一半，主宾席旁边桌面有个人就突然滑到了桌下去，大家慌忙去扶他，不料这时另一桌面又同时滑下去两人，这下子大家才意识到饭菜有问题，顿时混乱起来。卫楚恒与妹妹相视一眼，马上放下筷子，所幸他们这桌人都还安好。
最严重的是，主宾席上的施安际也中毒了。
不但他，与他同席的另两名日本人也中了毒。而没过多久，消息传来，三人在送医途中先后死亡。
早在第三人倒下去的时候，负责保卫的宪兵便涌入餐厅，把在场所有人都控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