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雨欲来

战争的阴云,早已飘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

与卫楚恒不同,作为家中长子,卫楚原执掌上海生意多年,他必须时刻关注时势,无论电台报纸还是江湖传言,甚至小道消息,空穴来风。周一峰专程报信,只是进一步佐证局势会向预计的最糟糕方向发展,糟糕的尽头,便是战争。而真正令他心惊的是周一峰预言,上海会成战场,南京也会成战场,那意味着即使国军全力抵抗,上海之役也可能失败,日本人会占领上海。

若是如此,确是应该早作打算了。卫楚原顿时感到泰山压顶。

“一切但凭父亲吩咐。”

职员面前,他是威严稳重的卫总经理;父亲面前,他是孝顺恭敬的儿子。

“周一峰冒险报信,条件是将他妻儿带去南洋。”仍然在书房,手上仍然拿着一本书,但是卫震一眼没看。他一直在想,想很多事情。每件事情,都是大事,都生死攸关,必须仔细地想,想清楚。“日本人若走陆路,由北向南进攻,南京之战会先于上海。但要打通北方通道,路途遥远,情况复杂,非朝夕之功。周一峰应是断定了日本人会从海上进攻。周一峰要我赶紧离开,应是断定了上海守不住。他要我带着胡曼楠离开,那是断定南京也守不住。”

作为卫家掌门人,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缜密的思虑。

而在此之上,还有一层,那就是心境沉稳,遇事安之若素,喜怒不形于色。

“那他说他要留下来守土。”

“他这类人,不管最终如何,口号是必先要喊一喊的。”卫震一笑。

“不管最终如何,先将家眷送走,总是对的。”卫楚原没笑。“我这就去安排。厂子铺子价钱高,一时不好出手;房子只需让些价钱,就能很快。不过这些事务都可以缓一缓,我明日去把银行里的金条都提出来,您和母亲先走。”

“楚原,你还是不了解作父母的。”卫震却在摇头。“天下没有父母能在战火燃起之际把儿女丢下,要走自然是一起走了。这样吧,你们陪着你母亲先走,我留下来善后。”

“上海是我经营,我最熟悉事务,善后之人,只能是我。”卫楚原头一回否决了父亲的意见。“父亲您也莫再争了,善后不会费去多长时间,我处理完这些事,就尽快赶到南洋与你们会合。父亲放心,我会注意安全。”

“你办事稳妥,我自然放心,那就这么定了。哦对了,此事暂时不要对他人说起。”

“是。”卫楚原再次垂手而立。

***

解除了要命的风险,自然是喜事,当然得庆祝。卫楚恒拎着酒瓶子又跑到了俞志铭跟前。

听到自己安全,俞志铭并没表现出与卫楚恒同等的喜悦,反倒觉得天是真的塌下来了,听周一峰这话,真要他在这里呆足十年八年了。

十年八年,混吃等死,还不如一刀砍来来得痛快。当然了,对于老朋友的好意,他还是十分感动,为了他,不但招致嫌疑,还搬出了卫老爷。怎么说大家也是好兄弟,是好兄弟,那当然得喝一杯才行。

“只喝一杯怎么行,要喝,起码也得喝一壶哪。”卫楚恒还是板着脸。

如果说上次谈话小心谨慎是猜到周一峰会窃听,那这一回的小心谨慎,则是断定周一峰一定会窃听了。他派人跟踪卫楚恒,不但没跟住,还倒贴了一大堆差旅费,这种赔本买卖想来他是不会再做的了。只有窃听这法子,成本低见效快,即便没收获,也可防止他们串供,不用是傻子。

“这次老爹真是大发慈悲,大方出手。你应该敬我老爹一杯。”

“行啊。改天我们一起去你家面见伯父,我一定敬他十杯八杯。”

“你就想得美。周叔叔说了,你就在这里呆着,十年八年之后,看看你悔不悔改,再说。”

“我又没错,说什么悔改。你回头去通知周叔叔,就说莫说十年或是八年,就是十年再加八年,那也是别想了。”俞志铭一仰头,又喝一杯。“周叔叔想问,干吗不自己来问,要借你的嘴来问。”

“周叔叔才没兴趣来问你。你以为你是谁,多大来头,是否悔改,关他屁事。我只知道他现在要弄死你,就好比捏死一只蚂蚁。”

“他不会捏死我,他还想顺着我,找到蚂蚁窝。”俞志铭眨着眼,“他想捉到蚂蚁窝里面的蚁后。”

“要说这蚂蚁窝里的皇后啊……”卫楚恒也在眨眼,“我还真见过。不过那玩艺儿……什么皇后啊,一条肥大虫子,恶心死了,送我我也不要,周叔叔要来干吗。”

“要来吃啊……你是够胖,不用再吃,人家可还饿着,那东西补。”俞志铭突然笑了。他放心了,卫楚恒是在告诉他,他已经见过冯婉如,一切安全。

不过卫楚恒的话中也透露出另一层意思,他并不打算理会冯婉如对他的争取。真是朽木不可雕……俞志铭自己又喝了一杯。

作别俞志铭,卫楚恒便回上海去找冯婉如。后面没尾巴了,但学习学习做间谍的法子,在街上多转悠转悠再去目的地,总是稳妥一些。

他找到冯婉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俞志铭同志临危不乱,坚贞不屈,是个好同志。”昏暗灯色下,冯婉如双目如星。她点着头,仿佛在赞许俞志铭,又好像在要求卫楚恒也能像俞志铭那样。

“小俞托我传的话,我传到了。现在你们大可以放心了,一方面我老爹出手,他没事了;另一方面他没把你们的事说出去。”卫楚恒才没兴趣玩什么临危不乱坚贞不屈,他是卫少爷,随性潇洒,热爱生活,要他像俞志铭那样拎着脑袋去冲锋陷阵,八抬大轿也抬他不去。

“我一直放心。你看,他被捕以来,我一直在这里,并未离开。”冯婉如含笑瞧着卫楚恒。

“这倒是……看来你倒真是挺信任他的。若换了我,只怕得讯的当儿,便逃之夭夭了。”卫楚恒也笑了。

这一笑,两人隔阂顿时少了大半。冯婉如乘机道:“志铭跟我多次提起你。”

“这个你说过啦。对了,上回忘了问,他到底说我什么啦?”

“他说你是他的好朋友,义薄云天;又说你智勇双全,我们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

“他这吹牛的毛病是没治了。”卫楚恒摇着头,却也掩不住唇边的笑容,“幸好你们也不会相信的,是么。”

“本来我也不怎么相信。但这次——志铭说的没错,你的确是个好朋友。”

“你叫他志铭?”卫楚恒捕捉到了冯婉如话里的一点小尾巴。

“有段时间,我们假扮夫妻。为了不让人瞧出破绽,我们习惯以名相称,以显熟络。”

“假扮夫妻?那可惜了。”卫楚恒叹了口气。

冯婉如不明白。

“要是真的可有多好。这小子一直不结婚,这下子进去了,还死不悔改,这要是有什么万一,他俞家可就绝后了。”卫楚恒板起了脸,“如果俞家绝后,那就是你害的。”

“卫先生……”冯婉如的脸有点发红。

“好啦,我得回去啦,呆在这里,多一分钟便是多一分钟的危险。我可不是俞志铭,到时候我会把你们全都抖出去的。”卫楚恒哈哈大笑,走了出去。

***

“义薄云天、智勇双全……嘿嘿,这小子!”卫楚恒一路上都在回味刚才的八字评语。

时辰还早,用不着那么早回去。从南京回上海已有小半天,总得有个清楚去向,以备将来被人查证。所以他不能马上回家,他得去找几个人证,证明他这段时间都在吃喝玩乐。

这地界的每一种吃喝玩乐,他都熟门熟路,得心应手。

罗少爷还是老样子,数十年如一日的热爱牌九。凯斯乐的牌局时时开着,卫楚恒走进去,目光一扫,便找到了三个熟人,算算还是罗少爷比较合适。

“小卫,你怎么这时候才来!”远远看到卫楚恒,罗少爷便立即高高地立起臂膀。

“什么这时候才来!我早来了,先去那头摸了八圈。”这个姓罗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招呼就招呼吧,提什么“这时候才来”。

卫楚恒一面说话一面坐到罗少爷旁边,加入鏖战。不过似乎时运不济,不过一小时,便输了七八十元。又一把开局,卫楚恒刚要抓牌,罗少爷就笑道:“你这运道可有些背哪。要不加个码,保不准一把就全赢回去了呢。”卫楚恒也笑道:“加就加,玩嘛,不图输赢,图个大伙儿开心。”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知大大不妙。要知这牌局也讲究天人合一,他却一直心思摇曳。以这魂不守舍的心思赌博,输是自然的。他不是怕输,只是担心被人瞧出端倪。不过他还是继续抓了牌,直等打过这一把,如数赔了钱,才双手一摊,叹息道:“人不能与天斗,运道背,只好换个局子——钱老板在那边,我瞧瞧他去。”

说罢离席出去,罗少爷也没挽留。

这一天直到凌晨时分卫楚恒才摇晃着身子回到家。卫公馆黑沉沉的,其他人都睡下了,门房老朱替他开门。

二十分钟后,他躺在了床上,回想今日,虽然紧张忙碌,却也有些意思……看来做间谍还挺好玩的。想着想着,卫楚恒自己笑了起来——这一晚他是带着笑容入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