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氏九想的一样，有人在林地设阵。当他停止前进，气息恢复平缓，雨滴停歇。如若执意闯去，两侧树丛瞬间升高，树枝盘根节错，形成天网牢笼。
去枣池的路仅有一条，要是他过不去，只得耗到毒素消散为止，约摸还有半个时辰。以往他几乎没有碰到林地拦路的情况，祸事连绵，他今天是不走运。
“仙家，我受了伤，求您开恩让我用枣池水解毒。”
“仙家宽宏，您一定不会放任生灵死在您地盘上的吧。仙家，小人死了是小事，小人把您的居所弄脏了多不好。小人死后，还劳烦仙家给小人收个尸，告知家中孤女早日寻良配嫁了吧。小人一没家室，二没银两，还有个残废的身体，哎，可怜哦。”
氏九站累了，刚想坐地上歇息，一道刺眼的白光照亮整片林地。氏九立刻精神抖擞，抱拳连道：“多谢搭救！小人洗个澡马上连滚带爬的。”
枣池水性寒，氏九要先吃颗烈鸟卵下下寒。氏九打眼看见汪波光粼粼的汤池，欣喜若狂，歪头卸下挎包开始宽衣解带。脱掉两件外衫，手指碰到里衣的一刻，他神色略微慌张，反复摸索自己胸前的两块凸起。
荆草的毒啥时候能毒到五脏六腑了？我不会真要死了吧。
氏九解开衣带，赤脚踏进枣池内，肩膀忽然一耸，他调整呼吸缓缓地让全身泡进去。他肩膀两侧曾被骨钉刺穿，那狡猾的西陵氏怕他逃跑，活生生这么吊了他十年。
半个钟头后，他唇色红润，腿部青筋黑斑消去，一切恢复了平静。他穿好衣服出来，坐在枣池旁的石冢上，仰头端详林中扑腾的鹰雏，沉寂到能听清自己的呼吸。
六十年，他的骨头不会痛了。
都走了也好，没人再会受伤了。
氏九从挎包里翻出两根香，插进土壤里，跪下磕了几个头。
每年正旦，无论何处他总会插上两根香祭奠故人。如若当年故人没死，活到今天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喧嚣回归孤寂，氏九缩起手，抖干净鞋上的水珠。
他不知道自己在玄境走了多久，这种感觉，上一次似乎是从清泉村的大火中走出来。
氏九驻步，他的脚不知何时撞上了一只看不清脸面的白毛团。
毛团鼓动三两下，露出个鸟脑袋，氏九见之不免感叹句，“嘴巴这么小，塞得进吗。”
毛团听后，扇动翅膀唧唧乱叫，摆头不想搭理氏九。圆滚的脑袋反对着氏九，竟叫氏九两眼绽光，直盯着毛团脑袋后两挫红毛发楞。
玄鸟可比穷奇贵多了，卖给九黎叛军，别说六间铺面了，我坐地起价要十间，九黎也心甘情愿地给我掏钱。
氏九手入挎包取灵器，正准备捕获玄鸟。忽然，背后一根翎羽箭矢猛冲过来，携风射中氏九左侧的木桩。
“滚开，别挡道。”
又是一箭，射偏了。
玄鸟受惊早腾空飞远，射箭人似乎不打算放过，举臂朝天又射出几箭。
“你挡什么道，鸟都跑了。”
被蛮力推倒在地的氏九干瞪眼，一脸困惑。然当他注视对方的夸张行头和腰间雕刻的黑玉时，只冷笑声爬起来。
“西陵女姬康安。”
西陵郡柔瞥视氏九，对于氏九认出自己的身份没有太多惊异，更多的是得意，她晃动脑袋上的金银翡翠，“算你识相，不跟你计较。”
“伯竑！我渴了。”
声落，右侧树丛里走出方才的素衣男子，于袖中取器变幻出桌、躺椅、水和吃食。
“女姬，可以歇息了。”
西陵郡柔斜一眼伯竑，不耐烦地落座，接过伯竑斟的茶。
“真慢。”
“你，”西陵郡柔悠然坐在躺椅上指着氏九道，“素闻八角凰林有块能保容颜永驻的凰花晶石，你去给我找过来，我大赦你吓走玄鸟之罪。”
氏九瞳中映上西陵郡柔轻蔑的笑意，他的骨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新风抛起三人衣摆，郡柔见氏九没有丝毫反应，漫不经心地侧身对伯竑言道，“伯竑，杀了吧。”
氏九终于低了眼。
“女姬的吩咐，小人当然得从。”
他今日不想和西陵人起冲突，捡起掉落草丛的挎包，拍干净灰土，“请女姬静等。”
“贱民就是贱民，才说一句就滚走了。”
氏九攥紧拳头，破开枣池结界，朝八角凰林走去。幸亏这块他比较熟，找块破石头要不了多久。适才玄鸟消失的方向也是凰林，应该就躲在凰林。只要取点苦黎树枝液，带走玄鸟不是问题。
等氏九走后，伯竑思索番，启唇问道：“凰林内唯一的凰花晶石不是由女姬交给帝君了么？”
西陵郡柔端视镜中的自己，睨眼半跪地上捧起镜子的伯竑哼气，“你懂什么，他找不到，我定会治他死罪。他会一直想我，惧惮我，发了疯去找。兴许，八角凰林内还真有第二块凰花石。”
伯竑降低身子，“可他找不到呢？”
“找不到......”西陵郡柔勾去耳边的发丝，从镜奁中取出在帝鸿新打的凤翎金钗。
她眼角含笑，钗尖挑起伯竑的下巴，“找不到的话，你去杀了他。我讨厌他自视清高的眼睛，挖下来，给我的宝贝霜狼吃。”
......
氏九按照以前绘制的八角凰林地图行走，在某个转弯的关卡停住了脚步。他昂首看向眼前高耸的六个石柱，垂眼细对地图上的路线，又回头审视。
他万分确定，曾经这里是没有石柱的。
氏九走上前试探，手指碰到石柱一角，猛然，他蹙眉。指肚被利物划伤条口子，血珠滑落，滴在草根中。吸了血的灵草顿时膨胀，长大一倍，吸引来许多灵虫。
氏九迅速含住伤口，拔刀横在胸前。
东边山头的鸟兽因一声巨烈的咆哮四处分散，大地摇晃，山脉摇摇欲坠。氏九站稳脚跟，仔细辨别妖兽行径。他背后突然感到有东西撞了自己，旋身一探，竟是西陵女姬吓跑的玄鸟。
不过，这玄鸟不像初见时的孱弱，它双眼欲望投向氏九受伤的手指。
氏九的血对妖族有极强的吸引力，赤野山大多妖族都被废了灵修，成为低等小妖，对氏九的血没有半点兴趣。可一到进修的妖族中，他的血便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宝。难怪妖奴场的西陵氏不舍得他去搏斗，把他当血皿养着，隔十日要放他一次血。
氏九环顾四周，警惕戒备，他死死含住受伤的手指。短刀劈向朝他袭来的灵虫，双腿踹走快爬上身的幼兽。
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再忍忍。
够了，够了。
妖奴场西陵氏的声音徘徊他耳边。
氏九倏忽握紧刀柄，恶狠地往灵兽额心捅去。他眼眸红丝密布，可怖的情绪油然而生。
杀了它。
杀了它！
氏九受伤的指挣脱口腔，入挎包取出偷捡的长剑，双手举起长剑，对准幼兽死穴，赫然劈去。幼兽躲开，他神智不清地追砍。
玄鸟飞到他面前，两眼交互的一刻，玄鸟也感受，眼前这人充斥着杀心。它不会因为点血把命搭进去，扑腾翅膀将要远去，却不知怎的，脚像拖了块石头。
玄鸟低头看，氏九抓住它的脚，脸颊涨红，露出诡异的笑容，眸底尽是凛冽。
氏九用力向下一拽，玄鸟背部猛地被刺入截小树桩，把它钉死在地面上，玄鸟刺耳凄惨的叫声让灵兽们捂紧耳朵。
霎时，氏九的部分良知因玄鸟的惨叫被唤醒，他凝望两手鲜血，浑身耐不住地发抖，仓忙丢下长剑和短刀。氏九回首看，草地躺着诸多刀剑刺伤的灵兽，呻吟声仿佛又带他回到了妖奴场。
不由氏九懈怠，林地深处冲出一道白光，对准氏九心门射来。氏九拾起刀剑躲避，周遭林木闪动白光，受伤灵兽消失无踪。六根石柱高长，迅速旋转，背后冲进的光丝直接射穿石柱。
氏九没法走出这个圈，如果他不做些什么，迟早会被光丝扎成马蜂窝。
又是五六根光丝进来，氏九扭转身子，踩着石柱腾空而起，继而往上攀登，踩着石柱绕圈。光丝显然有人操控，不管氏九躲到高处亦或是低处，都能追击他。
氏九还不想死在这里，他眉间低垂，刀锋一转割伤手臂，汩汩血水流淌下来。和他料想一样，灵兽蜂拥而至，包围石柱。
光丝见灵兽围堵，停止了攻击。
氏九眼瞧石柱放慢速度，拼命向上跑，从柱顶闯出去。待他精疲力尽攀到顶峰，一只大爪抓起他钳住，雪白羽翼大力扇动。
氏九在大鸟爪中挣扎，任由他用刀剑刺，用牙咬，大鸟仍然无动于衷。氏九就这么一直在空中用刀剑凿大鸟的脚，可连那脚皮都没扣下一块。
“别费力气了。”
冷清的嗓音响起。
氏九抬头，大鸟庞大身躯上似乎有点黑影。他倒是听话，还真把刀剑收起来趴大鸟爪中。
“喂，我们要去哪。”
黑影不说。
氏九懒得问了。
他的仇人很多，干蛮子这行不结点仇家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干这行的。可像今天这么有能耐的仇家，不多见。
黑影杀他还是伤他，他无所谓，只要挣了钱，什么都无所谓。
大鸟振翅飞进一片繁花茂盛的红林，高处眺望着，所见之地皆有凰花花瓣。氏九见此，面肌提起嘴角微扬，无奈冷声道：“我说我怎么找不到八角凰林，原来以前看到的都是碧波湖呈现出的镜像。”
不久，鸟身向下俯，在可见地面的地方松爪，就这样把氏九扔了下去。“碰咚”一声，氏九背脊砸在地面凸起一块的石头上，转眼他从石头上滚落，溅起朵朵凰花。
氏九嘶声，紧抿嘴唇，踉跄地爬起来，腰杆骨头一撑直发响。他弯腰揉背，一瘸一拐的，皱着眉头看眼凰林中摇头晃脑的那只大鸟，暗自唾了口，“我去你的。”
大鸟突然转头看向他这边，唧唧歪歪不知道叫什么。
氏九硬生生地笑了几下，“鸟哥，黑大哥，幸苦了啊，没我的事，我先走了。”
氏九口中的那位黑大哥从大鸟身后走出来，氏九的背实在是疼的厉害，他低着腰，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人影。身形高大然有点羸弱，玄青衣袍挂在他身上比所有洁白的颜色更加虚无，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凰花花瓣在他脚底漫开，复而添有几分妖艳。要论帝鸿的世子是白如玉、月星尘，那他定是黑无涯、宴上曲。
不用走到跟前，氏九心已了然对方的矜贵。大鸟、玄衣......难道是。
“我不杀你，自行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