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月圆夜,氏九汗泪浸湿那件更加破旧的麻布衫。他太瘦,轻微的抖动也能清晰看见他背脊的骨骼,像刀割长疤,亦或是断垣枯木。
他在西陵的三十年虐杀及牢狱苦刑留下旧疾。
妖奴场内被西陵郡柔盯上的奴没一个好下场,多少人渴求挫骨扬灰也不愿日夜受刑。
他的手脚先是被挑断经脉,堵住灵根,永世不可仙修;后是拔掉指甲,敲碎手脚指头;最后,用奴锥钉穿肩胛、手肘、膝盖、脚踝,地面生出两条西陵独有的毒藤交错贯穿脚掌和手心。血流多,毒藤倒刺便会膨胀,刺进旧伤内。
氏九习惯被打烂手脚,然毒藤带来的痛,胜过长骨。他时常望着窗,算着何时到第三个月圆夜。那时毒藤再次生长,又会捅破他的身体。
一开始是西陵郡柔的“玩闹”,后是纵容酷刑。
长夜漫漫,氏九歪在墙角,牙齿咬紧止不住发抖的手,惊心的牙印和苦咸的血水流入口腔。此刻,月色在他眼前洒下一道无法跨越的银河。
氏九另一只手落寞地松了力气,似积满踏不平的苦楚,变成了无望的等待。他掐着抖得厉害的那只手,手中原先的草编玩偶掉进污水里,滚了三两下,最终仰头望着天。
突然,他感觉背后有人推了点力,捋顺他的呼吸。他在水中看见了个影子,等他回头去看,只有一片荒芜。
翌日,侍卫不到五更天打开牢门,踹了踹氏九,“喂,疯子,起床了。”
氏九睁开惺忪的双眼,侍卫们见他稍有点精神,左右架起他的身子拖了出去。氏九不怕死,更怕没人杀的死他,侍卫架他出去时他久违地长舒口气,好似将所有苦难扬成团白雾,吹散了去。
他微抬脑袋,雀跃地问着侍卫,“两位侍卫大哥,什么时候轮到我死啊?”
“居然有赶着送死的,难怪,毕竟你是个疯子。”
氏九不在乎侍卫的蔑视,笑得更加开朗,“五更天未到,辛苦大哥们上钟,待小人到了下面定会保佑两位大哥海屋添筹、平步青云、连枝比翼……”
“好好好,让你死前头,行吧。”
“承蒙大哥厚爱。”
氏九彻底安心,侍卫带他进到营地。营地中架起一口大锅,热水沸腾,咕咚冒泡。氏九眼巴望着锅中扑腾的水花,幻想自己泡在里面的滋味,不由憋嘴,他不喜欢这个死法。
侍卫带他穿过一串竹栅栏,在营帐外推了他一把,“进去!”
氏九险些跌倒,拨开营帐帘布,风啸止,他呆楞原地傻眼,后鼻头酸涩,大颗泪珠滑落下来。
“老胡头?你还活着!”
氏九扑上去,双手在胡萝卜精身上摸索。除却衣服破了,有点憔悴,确实好好的,连伤口都没有。
氏九又燃起缕希望。
“岫芙呢,她是不是也还活着?”
老胡摇头,“九蛮儿,我和你一样提前下了山,之后被抓到这里。好在他们把我关押在营帐附近。这几月我听侍卫们说,九黎族本是想求得一处安营扎寨的地方,就选在赤野寨。为让寨民搬走,杀了不少。也不知怎的,有人怒气下一把火烧了房子,其余士兵见之纷纷举起了火把,把所有房舍全点了。顺上风逃出的当场抓走关押,没逃走的......恐怕,早烧死了。”
老胡抽噎,用袖子揩泪。他说的是实情,没被抓走的大抵全化为了灰烬。
氏九高耸的肩膀又软了骨头,像受风摇摆不定的老木,寻不到根基。他还是展露了笑容,拍拍老胡的身子,声音卸掉六成力,“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氏九倚靠老胡身上的手塌下来,他的头好重,不得不借个柜子靠着好让他安坐。
寒风吹瑟,营帐帘布被人掀开,先是身着龙骨甲胄腰配野豹图腾刀剑的侍卫,后跟着一个人。氏九和最后那人对视,瞳目深谙,光影中溺人的雪海波澜,道不明的熟悉。
氏九听众侍卫喊那人,“大殿。”
九黎的大殿,五百年前战死在轩辕坳。他的尸骨该由族人运回九黎,永世长眠。那现在上座坐着的安然无恙的人是谁?
“大殿,都带到了。”
侍卫两掌交叠,遂叩首。
炭火噼啪声中,氏九被人拽着胳膊强行带到九黎大殿面前跪下。氏九揉揉磕痛的膝盖,寂静中,他悄然抬起眸,偷视眼前人。九黎大殿一袭素衣清冽,金丝龙纹似生骨肉。发缕严谨梳于脑后,不见半点黑丝踪影。
氏九觉得,男子如此一丝不苟,活脱像娇娘,多半是有病。
微动间,那只修长白玉般的大手用力捏住了氏九的下巴,逼迫氏九昂首看着他。氏九此才看清对方面容,上一次见到这么不生人情、不懂烟火的神情还是玄冥把他从大鸟背上扔下去时。然二人有别,九黎大殿眉宇间镌刻少年帝王意气,足让人忌惮多年。
九黎大殿看着氏九,浓睫扑扇间更加使劲。他的气息呼上氏九脸庞,烧红的炭火没能温暖他的身躯,寒意很快像大雨临门浇得氏九耳根僵硬。
氏九感觉下巴快要遭人摁碎,疼得紧闭双眼,嘶声。上方捏住氏九下颌的那只手青筋鼓起,起了杀心,却不知为何有片刻犹豫。那双眼睛盯着他,仿佛想将他剖析干净,可一介蛮子有什么值得九黎皇族上心。
“大殿。”
九黎大殿收手,一脚踹上氏九胸膛,用极为嫌弃的眼神盯着倒地的氏九。
“真脏。”
氏九捂住梗堵的胸口咳嗽,擦干净嘴角血渍,笑莹的眼很冷。
“大殿不就想要一处善居的良地吗?小人知道,只要大殿肯放小人邻里乡亲一条生路。”
九黎大殿一脚,属实有力,氏九久久无法起身,单手撑着自己听远处的动静。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
对方的声音和所着白袍一般冷,不知生来无情或是手脚沾了太多血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爱。
剑刃碰撞剑鞘,锵的一声,九黎大殿拔出身旁侍卫的配剑,指着氏九的喉咙,道,“我要杀你,你当如何反抗。”
“大殿要是真想杀我,便不用和小人废如此口舌,甚是遣人带小人来见大殿。”
九黎大殿盘弄手中杯盏,眼底薄凉戾气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浓稠的恨意,“我可以不杀你,”他使力,长剑掉在氏九眼前,“你去杀了他。”
一瞬间。
周围的侍卫齐压上来,麻布包蛮地堵住老胡的嘴,呜呜声中所有人把老胡摁在地上,扒开脖颈后的头发,露出鲜明的界限。氏九跪地,望着那柄长剑出神,堂内高声紧逼,“你不杀他,自有人杀他,所以是你送他一程还是我。”
“杀,与不杀,在你一念之间。”
九黎大殿说的话压根没有杀意,他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氏九杀不杀人的答案。
老胡侧头,鼻涕和泪水腻在脸边,支吾地喊着氏九,全部化作绿潭冲刷氏九的良知。
“不......不......”
霎时,刀剑出鞘,一道银光飞速闪过,硕大的伤口在脖颈处迸裂。鲜血沿着锋利的剑刃笔直流下,滴答作响。九黎大殿干净利落地挥动剑柄,甩给了氏九,未干的血在氏九前漫开。
“不是我杀了他,而是你的软弱杀了他。”
九黎大殿回到主座,“你会下地狱的,氏九。”
氏九瞳孔发颤,面色扭曲,他登时仰天发狂大笑,笑到眼球血丝密布,捧住胸口干咳。我?地狱。
“九黎大力寻找得用人手,举荐奇门之人可获特权恩赏。他眼见同胞曾逐一揉虐致死,仍向侍卫举荐你,扬言你尝百毒不死,为不死之身。是我为你铲除异己,你当答谢我。”
侍卫复言,“大殿还你生机,你该谢恩,还不磕头。”
“我......”氏九艰难地起身,缓缓朝九黎大殿行去,“呸!”
一口浓痰吐在了九黎大殿脸上。
木棍打上氏九的脸,侍卫手足无措。
“大,大殿,小人帮您擦干净。”
九黎大殿不恼,本不掺情的双目低垂下来。
“打断他的左腿,倘若还没想好,右腿留着也是摆设,一并砸碎吧。”
两侧侍卫再次聚集起来,围着脸颊红肿,被打落几颗牙的氏九。不等他嘴角的血干了,绑住他的手踩住脚架起来,沉闷地一棒,氏九麻木到仅听到脆生生的一声,骨头断了。所有人都压着他,堵着他,生怕他会再对九黎大殿做些什么。
一口痰,一条腿。
这买卖,不算太亏。
“为我九黎做事。”
像是警告他,最后一次机会。
氏九吐口血,咬字清楚,生怕别人误解他的意思。
“去,你,的。”
“咔!”
是了,他另一条腿也没了。
侍卫拖着他出门,两条腿在背后活像两根不会说话的树枝。侍卫把他丢进牢笼,从看疯子的眼神变成了看千古罪人,“神经病。”
氏九从地上爬起来,明明他的腿还在那宽大的裤腿中,可他感觉不到存在。
腿没了还会再长,人心呢。
老胡真的出卖了他?他不相信。
九黎族想冠冕堂皇的杀一人得一人,编排这出大戏。为的是让他成为炼药的宝器,好让蛮荒再度赴劫。
今日在他们众星捧月的大殿脸上重新上了次妆,死了老胡,肯定会拿下一个人开刀。
氏九摸着空瘪的肚子,两手撑地,小心往后挪,找个舒适的地方靠着。手指勾过干草,穿过另一端的圆环,轻轻一拉,给新做的兔耳朵打结。
弯月悬挂,月色照亮氏九的裤腿,今夜赤野山吹的风比任何时候都要噬心。氏九将要面临长骨之痛,提前捆了把干草咬住,防止咬舌。
空荡的裤腿忽然因内部肿胀出现鼓包,氏九满头大汗拼命摁住痉挛的腿,来不及均匀呼吸,紧接着急促的“刺啦”声,裤腿焉气。氏九咬紧干草的唇抖动不止,干草掉落,牙齿相互碰撞,他下意识咬住手,腿部散发出的血气和口中的味道叫他干呕。
以前岫芙在时,会立马给他盖上床厚棉被。
冷......
氏九缩在干草堆里抽搐,抽动的手臂抱紧身躯,把自己蜷得很小。长骨抽掉他四分血液,他感觉自己身处冰地,身上覆盖厚雪,野兽嚎叫总令他惊醒,朔风如是冰碴一刀刀割他的肉。
刀,血。
老胡从血河里爬起,藕节般断下的头掉在胸口挂着,“氏九......你忘了,是谁把你引见给当家,是谁帮你谋了房址,是谁替你受下仇人刀剑!氏九,你狼心狗肺,贪生怕死,苟且偷生,背叛挚友,你会下地狱的,氏九!氏九!你要了我的命啊,我的命,你要了我一家人的命啊,你拿什么还,拿,什么还。”
数不清第几次,氏九从梦魇中惊醒,风扇过他的脸。
九黎大殿说的没错,是他的软弱杀了人。
明明他可以拿起那把刀,堵上一切,杀了九黎大殿,为死去的寨民报仇,为老胡争取一丝活路。
可他怕了,真真切切的害怕。
他怕会像以前那样,屠杀了所有人,遍野白骸。
说要活着找岫芙,不过是为自己的邪念解释的借口,故作大爱苍生。
老胡死了,岫芙大抵也死了。
他原是如此虚伪,怪物怎有大善。
往后六天,氏九不再进食、饮水。
第七日,氏九突然把草编人形玩偶扶起来,说话。
“你已好久不曾来看我,我寂寞。世人晓你斑驳前尘,无人晓我是何人。你是柳中风,我是地中芥。你曾有父母关怀照拂,我苦躺深山两百年,不记往事因果,饿了摘野果渴了喝泉水。我跟随兽群长大,可一日野果已满足不了我,饥饿冲昏脑袋,我吃了我的兽父母和弟兄。那日我抱着一堆白骨痛哭流涕,第一次在意自己缺失的记忆和身世,我究竟是什么怪物,怎会对亲人下杀手。我欲望愈发大,控制不住杀心,于是我闯进蛊雕洞穴,欲求三百只蛊雕能置我于死地,我与它们赤手空拳搏斗,每天浑浑噩噩地从尸体里爬出来,抓着一把蛊雕角做的刀子滚进血海,上百只蛊雕血能淹没我半个小腿。五年,它们将我打成重伤,我杀了半数。我走出洞穴,看见湖泊中的自己,才发现,我的衣服全泡成了棕褐色,裸露的脸庞和四肢全是斑斓的血。可能是我花几十年恢复的重伤,也可能是我不人不鬼宛如地煞的脸,我不再四处杀人,也不敢见人。”
“后来......我想出去看看,走出了山。上山的屠户以为我是遭受野兽袭击的孩子,把我带回家,替我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喂我喝热汤。你知道习惯炎凉、担惊受怕的人在第一次尝到温暖后是什么表情吗?是恨。这世上怎会有不冻伤舌头的水,时常灌风且有毒虫栖息的衣服。我以为他们要害我,脱掉衣服,打翻碗跑出去。第二日,屠户夫妻上山找到我,前夜找到今晨,想把我从洞穴里拉出来。我提前藏好刀子,对准他们手臂划了一刀,血淋淋的口子差点勾起我的兽欲。他们不论我拳打脚踢,又接我下山,给我换上衣服,教我吃饭。之后,我和他们生活了几年,会开口说话,叫爹爹娘亲,直到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我从火中走出来,兽欲蓬发,红眼呲牙,伤了村民,变成人人打杀的怪物......再后来,我逃跑,被西陵人抓了去,当奴妖。奴妖场的三十年险让我不会说话,我出来便一直说话,逢人谈说,什么都讲,我这话多的毛病就此落下。你听不到,也好。”
“我自以为我经历过太多苦痛,未想,我才是最可恨的人。”
氏九又咳次血。
“我虽修为不足,灵元也能帮你疗伤了。不要看我现在和你说这么多话,我自废两次双腿,舍掉大半灵修,指不定能有多少气吊着命,那时你要杀我,轻而易举。所以,今晚,我会一直等你。”
“我等你。”
他手护胸口,荧光跃动,施法筑造结界,胸口渐渐染上红晕。
氏九嘴唇泛白,“我取三滴心头血封此结界,你来了,方能解开。”
“这是......我对你报的恩,报你......那夜把我看成了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