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性之歌》:女生徒
- 女生徒(太宰治精选集)
- (日)太宰治
- 20482字
- 2023-08-16 18:21:09
早晨睁眼时的感觉很有趣,就像捉迷藏时悄悄地蹲在壁橱的黑暗中,突然被家里的小淘气打开橱门,阳光猛地射进,小淘气大叫一声“找到了”。先是觉得晃眼,然后是尴尬,然后心怦怦直跳,合拢衣服胸襟,羞赧地走出壁橱,接着就是恼羞成怒……那种感觉——不对,不是那种感觉,而是一种更严重的焦躁,有点像这种感觉:打开一个盒子,里面还有个小盒子,打开这个小盒子,里面有个更小的盒子,打开它,又有个小盒子,打开这个小盒子,里面还有盒子……就这样接连打开七八个盒子,最后终于出现一个骰子似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啥都没有,空空如也。所谓“一睁开眼”,其实是骗人的。初醒时应该是一片混沌,其间淀粉缓缓下沉,上层渐渐澄清,然后才倦倦地睁开眼睛。早晨是一种无精打采,胸中涌起很多悲哀,让人不堪,令我讨厌、讨厌。早晨的我最为丑陋,两腿疲软,什么事都不想做。难道是因为睡得不熟?所谓“早晨是健康的”纯属扯淡。早晨是灰色的,永远永远都是这样,最是虚无。在早晨的床上,我总是厌世派,心中不快,各种丑陋的后悔一时堵塞胸口,让我坐立不安。
早晨是不怀好意的。
“爸爸!”我试着轻轻叫了一声,然后带着一种羞涩和愉快的心情起身,快速地叠被。捧起被子时为发力而叫了一声号子“哎唷嚯”,随即一怔。过去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口出号子之类粗俗语言的女子。“哎唷嚯”之类好像是老太婆的吆喝声,令人讨厌,我又为何会出此声呢?我的身体某处好像藏着一个老太婆,想到这,我就心情恶劣。以后应该注意了。此时我的心情,就像自己在模仿粗人走路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样的步态,十分沮丧。
早晨从来都没有自信。我穿着睡衣坐在镜前。不戴眼镜看镜子时,自己的面孔有点朦胧而又显得沉稳。自己的脸上最讨厌的是眼镜,但眼镜也有不为他人所知的好处。我喜欢摘下眼镜看远方,整体朦胧而好看,就像西洋镜一样梦幻,看不到一点污秽,只有那些大的东西,只有那些鲜明、强烈的色与光进入眼帘。我也喜欢摘了眼镜看人,对方的脸都显得和善,笑容可掬。而且摘去眼镜时,决不会想去与人吵闹,连粗话都不想说,只想默默发呆。想到这时的我大概也会显得与人为善,我就会变得平静,想要撒撒娇,内心也变得非常柔和。
但我还是讨厌眼镜。戴上眼镜就失去了脸的感觉。浪漫、美感、激情、软弱、天真、哀愁,所有这些由脸而生的情绪,全被眼镜隔断,而所谓“眉目传情”则会沦为笑谈。
眼镜是怪物。
许是由于自己从来就讨厌自己的眼镜,所以觉得眼睛长得美是最好的事。哪怕没有鼻子没有嘴,只要眼睛被别人一看就觉得自愧不如,那也是好的。我的眼睛除了长得大之外别无优点。如果定睛看着自己的眼睛,就会觉得失望。连母亲也说我的眼睛“没意思”,大概是指这样的眼睛没有光彩吧。想到自己的眼睛像蜂窝煤,我就失望,因此而严重失望。每当顾镜自盼,我就一心一意地希望自己的眼睛变得滋润有韵,就像湛蓝的湖水,就像躺在绿色草原上仰望天空,天上的流云和飞鸟清晰地映入眼帘。我希望多多遇到眼睛长得好看的人。
今天开始进入五月。想到这,我的心情稍稍轻松起来,毕竟是高兴的,觉得已经离夏天不远了。走到庭院,目光停留在草莓花上。父亲的死对我来说变得不可思议。人死了,没了,实在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难以释怀。姐姐、相别的人、久违了的人们,全都让我想念。早晨时分,特别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人和事,贴得那么近,带着一种腌萝卜干的气味,真叫人受不了。
杰皮和小可(这是一只可怜相的小狗,所以取名“小可”)相偕奔了过来。两只狗并排在我面前,只有杰皮能受青睐。杰皮一身光亮好看的白毛,小可则是脏兮兮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一逗弄杰皮,小可就哭丧着脸。我也知道小可是只残疾犬,可怜而不讨喜。正因为它一副让人难以忍受的可怜相,我就故意作弄它。小可看似一只野狗,所以不知哪天就会落入打狗队手中,它的腿又不好,想逃大概也是来不及的。小可,你还是早点跑到山里去吧,谁都不会喜欢你,早点死了也罢。不仅对小可是这样,我对人也会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来。我给别人带去麻烦,我刺激别人,是个真正讨厌的孩子。我坐在檐廊抚弄着杰皮的头,望着满目绿叶,心情变得荒凉,真想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去。
我想哭。我觉得自己如果深深憋口气,让眼睛充血,也许就会有点眼泪出来。我试了一下,却没成功。我也许已经成了一个没有眼泪的女人。
我打消念头,开始打扫房间,一边突然唱起了《唐人阿吉[1]》。我觉得自己好像打量了一下周围。有趣的是,自己平时本应热衷于莫扎特、巴赫什么的,这时竟会无意识地唱起了《唐人阿吉》。捧被褥时吆喝一声“哎唷嚯”,打扫房间时又唱起《唐人阿吉》,如此看来,自己也是没救了。以此状态,睡着时还不知会说出怎样粗俗的梦话来呢,真叫人不安。不过,随即又觉得有点滑稽,我停下手中的扫帚,独自发笑。
我穿着昨天刚做好的新内衣,胸口处绣着小小的白色蔷薇花。穿上外衣后,就看不见这刺绣了。谁也不会知道,我挺得意。
母亲为了别人的亲事而忙活,一大早就出门了。我自小就习惯于母亲的热心助人,却又实在惊讶于她的始终如一。我佩服她。父亲平时过于用功,于是母亲就成为他的补充。父亲基本远离社交之类,母亲周围却总能集拢一批志同道合者。他俩性格各异,却似乎相互尊重,也许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对无可挑剔、美好和谐的夫妇吧。啊,自负了,自负了。
在等待酱汤温热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前面的杂木林。这时,我觉得似乎自己曾经或者将会这样坐在厨房门口,以同样的姿势,想着完全一样的事情,望着前面的杂木林。我觉得自己的感觉怪怪的,似乎一瞬间同时感受到过去、现在和将来。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我和别人坐在屋里说话,目光游离到桌子的一角后突然停住不动,只有嘴还在动。这种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坚信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也是处于同样的状态,谈过同样的事情,同样看着桌子的边角,而且今后自己也会遇到和现在完全一样的场景。无论走在多远的乡间野道,我总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如果顺手摘下道旁的豆叶,也会觉得自己曾在这条道的这个地方摘过这片豆叶,并且相信自己今后还会一次次地走在这条道上,摘下这里的豆叶。还会有这样的情况:有一次在泡澡时突然看自己的手,于是觉得若干年后洗澡时,我一定还会想起现在无缘无故地看手以及看手时的忽有所思。想到这,心情就会变得灰暗。还有一次在某个傍晚,我往饭桶里装饭的时候,突然感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一闪而过,若说是灵感未免有点夸张,我倒是想将其称为“哲学的尾巴”,我被这东西魅住,头脑和心灵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透明。那东西静默无声,带着凉粉被挤出筛子时的那种柔软,越过一个个浪间,美美地、轻轻地落在我的生命之路上。这种时候并无哲学的感觉,倒有一种偷嘴猫蹑手蹑脚的预感,与其说是好事,莫若说是一种恐惧。如果那种感觉永远地持续下去,人不就神灵附体,成为基督了吗?可是,女基督什么的,真令人作呕。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无所事事,因为我不曾经受生活的劳苦,所以无法处理每日成百上千所见所闻的感受,稍不经意,那些感受就会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嘴脸,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面前吧。
我独自在餐厅吃饭。今年第一次吃黄瓜,从黄瓜的翠绿感受到夏天的来临。五月黄瓜的青涩具有一种令人又疼又痒的感伤,令人心中忽地被掏空。独自在餐厅吃饭时就特别想去旅行,想乘火车。读报时看到近卫先生的照片。近卫是个好男人吗?我不喜欢这样的长相,他的额头长得不好。我最喜欢报纸上的书籍广告,大概是因为一字一行都要收取一两百日元的广告费,所以为了一字一句都能收到最大效果,每则广告都像是绞尽脑汁挤出的名篇。如此惜字如金的文章世上少有,读了舒畅、痛快。
吃完饭锁门上学。虽觉得不会下雨,但妈妈昨天给了我一把好伞,我无论如何也想带走。我带上了这东西。这把伞是从前母亲在少女时代用过的,我为自己发现这把伞的意义而有点自得。我想拿着这伞走在巴黎的老城区。现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这种具有梦意的古风阳伞定会流行。这伞与bonnet风格的帽子一定很相配。身穿粉色长裾低胸连衣裙,手戴黑绢蕾丝手套,在大宽檐上插一朵美丽的紫花地丁,于这深绿季节在巴黎的餐厅吃午饭,面带愁容,轻托下巴,望着街上的人流。这时,有人轻轻叩了一下我的肩膀,突然响起《玫瑰华尔兹》的音乐……荒唐,荒唐。现实只有这一把破旧古怪的长柄雨伞,我只是个悲惨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怎么样?还是去拔草吧。
出门前我拔了一点门前的草,作为为母亲做的一点义务劳动。今天也许会有什么好事。同样是草,为什么也各有不同,有的我想拔掉,有的却想把它悄悄留下。讨喜和不讨喜的草,外表毫无差异,却有的令人怜爱,有的令人生厌,为何如此泾渭分明?其实没什么道理可说,女人的好恶本就缺乏理性。完成了十分钟的义务劳动,我赶去停车场。经过田间小路时,我突然想要画画。途中经过神社的森林小路,这是我自己发现的一条近道。走在森林小路上时我突然往下看,发现东一片西一片地长着二寸长的小麦。看到这青青的麦子,我就知道今年部队又来过这里。去年就有很多当兵的带着马来过,在这神社森林中休整后又离开。过了一段时间经过这里一看,麦子就像今天这样长得很快,但是这些麦子不会继续发育了。今年这些从部队马饲料桶里漏撒的小麦又是发芽后长成纤细的株秆,可是这森林是如此昏暗,全无阳光照进,它们也只能长到这个程度就可怜地死去。
穿过神社的森林小路,我在车站附近与四五个工人走到一起,他们一如往常,向我吐露讨厌得难以启齿的话语。我不知所措,想超过这些工人,赶紧走到他们前面,但这样就必须从他们中间挤挤挨挨地穿过。我嘀咕了一声“可怕”,默默地停了下来。如果要让这些工人走到前面,一直等到他们与我拉开距离,这更加需要勇气,因为这很失礼,也许会激怒这些工人。我浑身发燥,哭丧着脸。我为自己这副样子感到害臊,便对着这些人摆开笑脸,慢慢地走在他们后面。当时虽然没再发生什么,但那种窝囊的感觉直到乘上轻轨列车后仍未消失。我希望自己能尽早变得坚强、果断,对这些无谓小事淡然处之。
轻轨列车近门处有空位,我把自己的随身物品放在上面,理了一下裙褶,正准备坐下,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挪开我的东西,在那座位上坐下。
“嗯……这是我发现的位子。”
听我这么一说,那男人苦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看起报纸。细想一下,确实不知是谁皮厚,也许皮厚的正是我呢。
无奈,我把伞和其他东西放上网架,手抓吊环,想要像平时一样看杂志,可是一只手翻着书页时,脑子里却在想着奇奇怪怪的事。
设若从此不让我读书,没有经验的我,怕是要哭鼻子的——我就是如此依赖书上所写的东西。读一本书时,我会立刻沉溺其中,信赖它,被它同化,与它共鸣,并且试图把它和生活联系到一起。如果再读另一本书,又立刻会转向这另一本书,得出另一个结果。盗用别人的东西,改造成自己的东西,这种才能、这种狡狯是我唯一的特技。其实我讨厌这种狡狯和骗术。一个人如果每天重复遭到失败,蒙受耻辱,也许就会多少变得诚实一些。但即便是这样的失败,好像也能被强词夺理地粉饰一番,编出一套像模像样的理论,得意扬扬地演成一出苦肉戏来。
(这番话也在哪本书上读到过。)
我实在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如果无书可读,找不到任何可以模仿的样本,我到底会怎么样呢?也许我会手足无措、畏畏缩缩、涕泗横流了吧。我不能总这样每天净在列车上胡思乱想吧。身上留着讨厌的温吞劲儿,让人难以忍受。我想要做点什么,想点什么办法,可是怎么才能抓住自己的要害呢?我觉得之前的自我批判都毫无意义。想要批判时,刚找到自己的缺点和弱点,立即又会迁就自己,自我安慰,得出不能杀鸡取卵之类的结论,因此起不到任何批判的作用,倒不如什么都不去考虑更符合自己的良心。
这本杂志上也有一个标题叫“年轻女子的缺点”,由各色人等撰文。读着读着,觉得像是在说我的事,让我不好意思。这些作者若以身份区分,那些平时会被认为愚蠢的人,说的话也确实让人觉得愚蠢;那些照片上显得仪表堂堂的人,遣词造句也都十分漂亮。我为此感到好玩,常常边读边笑。宗教家直接捧出信仰,教育家始终不离“恩”字,政治家拿出汉诗,作家的辞藻则是华丽做作,一个个都自命不凡。
不过,他们写的都是一些确凿无疑的事实。他们说年轻女性无个性、无深意,远离正确的愿望和野心,也就是无理想。即使有批判,也无直接联系自己生活的积极性,没有反省,没有真正的自觉、自爱、自重。即使是具有勇气的行动,也难说是否能对其所有结果负责。她们虽能顺应和机巧地处理自己周围的生活方式,但对自己和周围的生活方式都不具有正确的强烈的感情,不具有真正意义的谦逊,缺乏独创性,只剩下模仿,欠缺人类本来的“爱”的感觉,看似高雅,其实没有气质……此外还写了很多。我读了很受震动,也绝对不能否定这些观点。
可是,这里所写的话语,让人觉得有点乐观,与这些作者平时的心情有些距离,似乎是为写而写,虽然写了许多“真正意义的”“本来的”之类的形容词,却没让人清楚地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真正的”自觉。也许他们自己知道,既然如此,他们若能更加具体地提供一句话,告诉我们是该向左或是向右,提供一句权威性的指示,那该是多么难能可贵呀。正因为我们这些人迷失了爱的表现方向,如果他们不是只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而是强有力地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去做,我们一定会照着去做的。难道是因为谁都没有自信吗?也许在这里发表意见的这些人也并非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会持有这种意见的。我们被他们斥责为没有正确的希望和正确的野心,但我们若因此而去追求正确的理想并付诸行动,他们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给予我们守护和指导呢?
我们都了解自己应该前往的最好的地方,自己想去的美好的地方,可以得到自我发展的地方,尽管这种了解尚较朦胧。我们都希望拥有好的生活。这就是正确的希望和野心。我们也切盼自己具有可靠的不可动摇的信念。但是作为女孩子,若要把所有这些都体现在女孩子的生活方面,需做出何等的努力,何况还要顾及父母兄姐们的想法(虽在嘴上说他们陈旧,却绝不意味着蔑视这些人生的前辈、老人、已婚者,相反,倒是始终把他们置于比较重要的地位);还有始终在生活上与自己有关系的亲戚以及熟人和朋友;此外还有所谓的“社会”,它始终以强大的力量推动着我们。只要想到、看到、考虑到所有这些,发展自我个性又从何谈起。也罢,还是不显山不露水,默默地走多数普通人所走的那条路吧,我甚至不能不认为这才是最讨巧的做法。若要把少数人所受的教育施于全体,结果想必会很糟糕。随着自己的长大,我渐渐懂得了学校的修身与社会上的规矩有着巨大的差别,如果恪守学校的修身,就会被看作傻瓜和怪人,不能出人头地,还要永守贫困。难道真有不说谎话的人吗?如果有,那人定是永远的失败者。我的近亲中有个行为端正、信念坚定、追求理想并将其当作自己唯一生活意义的人,可是亲戚们都说他的坏话,把他当傻瓜。即便是我,也无法做到明知会被当作傻瓜,成为失败者,却还要伸张自己的想法,乃至与母亲及所有的人作对,因为我害怕。小时候,当我的想法与别人不一样时,我会问母亲:“为什么?”母亲便用一句话把我打发,然后还会生气地说我不好,显得很难过。我也会对父亲说,他这时只会笑而不答,事后对母亲说我是个“偏离中心的孩子”。渐渐长大后,我变得谨小慎微,做一件衣服都得考虑别人的想法。我私下其实喜欢有个性的东西,希望能按自己的喜好去做,但又害怕将其当作自己的东西去体现。我总是希望做个被别人夸奖的姑娘。在众人面前,我是何等委屈自己,嘴里说的净是一些并不想说的违心话,只是因为觉得这样才是上策。我讨厌这样,希望道德能够早日一变,若能改变,我就不必如此委屈,每日过着不为自己却为别人的想法而行的窝囊生活了吧。
啊,那边有空位子了。我急忙从网架上取下伞和其他东西,匆匆挤进去坐。座位右边是个初中生,左边是个穿着无领棉大衣、背着孩子的大妈。大妈化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浓妆,梳着流行的发型。她的长相不错,颈项处却堆起黑色的皱纹,显得粗俗讨厌,令人有揍她一顿的冲动。人站着时与坐着时想的事情截然不同。一坐下来,想的净是一些不靠谱、没劲的事情。我对面座位上呆呆地坐着四五个年龄相仿的职员,三十岁上下,都不招人喜欢,目光浑浊,全无霸气。不过若我现在对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笑笑,只要这么一下,也许就会身不由己地陷入定要嫁给他的境地。只要一个微笑,就足以让女人决定自己的命运。可怕,不可思议,我得小心。今天早上脑子里净是些怪念头。从两三天前开始,来我们家打理庭院的花匠的面孔就在我眼前忽隐忽现,搅得我心神不宁。那是位货真价实的花匠,可是那张脸却实在不像,夸张点说,那是一张思想家的脸。因为皮黑,反倒显得规整;浓眉秀目,狮子般的鼻子与黝黑的肤色相称,显示坚强的意志;唇形也很漂亮;耳朵不太干净;唯有双手倒是回归花匠本色,但那张深遮在黑色呢帽下的面孔,又让人觉得长在花匠身上太可惜了。我曾多次向母亲打听,他是否一直是做花匠的,结果被母亲一顿斥骂。我今天包东西的这块包袱布,正好就是花匠刚来的那天母亲送我的。那天轮到我家大扫除,厨房清洁工和榻榻米店的人都过来了,母亲也在整理衣橱里的东西,发现这块包袱布,送给了我。这是一块漂亮的包袱布,很适合女人用。因其漂亮,扎起来就可惜了。我坐在车上,把它放在膝上,不时地瞥一眼,摸一下,希望车上的人都能看到,可是谁都不看。要是有人稍微注意一下这块可爱的包袱布,那么让我嫁给他都没问题。想到“本能”这个词,我就想哭。我以自己平时的种种经历,越来越了解本能的巨大,知道本能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而动摇的力量,这时我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茫然无措。权且不说本能是好是坏,只知道它奇大无比,从头到脚覆盖我的全身,随心所欲地支配着我。我既为自己被它支配而满足,又以一种悲伤的心情旁观着自己的满足。我为何不能只让自己满足,为何不能一生只爱自己?我不堪眼看本能侵蚀自己以往的感情和理性,哪怕稍有一点忘却自我,事后我都会觉得失落;当知道各种各样的自我都无不明显地有本能在起作用时,我急得要哭,想要呼唤父母,但那所谓的真实,也许正意外地存在于我自己所厌恶之处,这越发令我难以忍受。
御茶水站到了。我一站到月台,便觉心境豁然,刚才经过的一切,即使努力回忆,也全然不再浮现。我焦急地考虑后续,却大脑空空。当时应该有过让我怦然心动的事情,同样也该有过令我痛苦羞耻的事情,可是一旦过去,就全如烟消云散。被称为“现在”的瞬间真有意思,我正想用指头按住“现在”时,“现在”却已远走高飞,新的“现在”又到了。一步一步地登上天桥时,我觉得自己真傻,不知道在瞎想些啥。我也许是过于幸福了。
今天早上的小杉老师真漂亮,和我的包袱布一样漂亮,与美丽的绿色相得益彰,胸前大红的康乃馨也很醒目。倘若没有“做”的成分,我会更加更加喜欢这位老师。她过于故作姿态,显得矫揉造作,那样岂不太累?性格也令人捉摸不透,有许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明明是内向的性格,却让人看出某种故作开朗之处。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放在学校教师的位子上实在可惜了。她在教室里已无以前那样的人气,但我自己仍如以前那样被她吸引,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属于那种身居山中湖畔的小姐。我给她的评价太高了。小杉老师为何说来说去总是那一套,是不是脑子坏了?我觉得悲哀。刚才她花了好长时间大谈爱国心,其实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谁都爱自己出生的地方,多说岂不无聊。我托腮呆望窗外,大概因为风大,云彩显得奇丽。庭院的一隅开了四朵蔷薇,一朵黄色,两朵白色,一朵粉色。我怔怔地望着花朵,觉得人类也有好的地方,发现花之美的是人,爱花的也是人。
午饭时大家说起了鬼怪故事。说到安兵卫姐姐的“一高七大不可思议”[2]之一的《紧闭的门》时,众人已经哇哇乱叫。因为并非鬼戏那样的视觉刺激而只是心理刺激,所以挺有趣的。闹得太凶,刚刚吃过饭的肚子又瘪了,“面包夫人”马上拿出甜点犒劳。然后大家沉醉于又一轮的恐怖故事,似乎个个都对这种妖魔鬼怪兴趣盎然。这就是一种刺激吧。后来又讲《久原房之助[3]》,虽然不属于鬼怪故事,但也是很好玩的。
午后是图画课,大家去校园写生。伊藤老师不知为何总是无谓地找我麻烦,今天又要我给他当模特。我早上带来的那把旧伞在班上大受欢迎,大家起哄,闹得伊藤老师也知道了,让我拿着这把伞站在校园角落的蔷薇花旁边,说要画下我的这个姿势,下次拿去展览。我答应只给他当三十分钟的模特。对别人能有一点用处,我也是很开心的,可是一旦与伊藤老师面面相对,却又非常累人。他絮絮叨叨,一套套道理,又可能是过于意识到我的存在,写生时的话题离不开我,令我穷于应对,十分腻烦。他是个暧昧的人,笑得怪怪的,身为老师却容易害羞,越是尴尬时越是作态,叫人作呕。说什么“想起了死去的妹妹”,真叫人受不了。人是个好人,就是过于作态了。
要说作态,我也不输于人,而且比他狡狯机巧、八面玲珑。做作其实会导致不知所措。“自己若太过装腔作势,就会成为一个被姿态所左右的虚假怪物。”他对我这么说,其实这话本身就是又一种作态,让我手足无措。我就是这样一边老老实实地给老师做模特,一边真切地祈祷自己自然一点,本色一点。少读点书吧!那种生活在纯观念之中,无意义的、自以为是的知识让人轻蔑。“缺少生活目标”“对生活、人生应该有更积极的态度”“我是不是自我矛盾”……你好像整天在为这些问题思索和烦恼,只知道感伤,只知道自恋自怜,然后还想把自己卖个高价。啊,让我这样心灵肮脏的人做模特,老师的画不会是一幅美好的画,一定会落选的。虽不该这么想,但我还是觉得伊藤老师蠢透了。我的内衣绣着蔷薇花,老师连这都不知道。
默默地以同一姿势站着,人就会变得特别想要钱,哪怕只有十日元也好。我最想读《居里夫人》,然后突然希望母亲长寿。给老师当模特真让人受不了,太累了。
放学后我和寺庙住持的女儿金子偷偷去“好莱坞”发屋做头发,做完后一看,不是我要求的样式,非常失望,怎么看也不好看,真丧气,糟透了。到这种地方来,悄悄地搞了头发,却成了这副样子,甚至让人觉得像只脏兮兮的母鸡,如今后悔莫及,为我俩来这种地方而自轻自蔑。住持家小姐却兴奋地叫道:“咱们就这样子去相亲吧。”
听她这没羞没臊的话,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她自己像是已定好最近要去相亲了。她随即又认真起来:“这种发型,插什么颜色的花好呢?”“穿和服的时候配什么样的腰带呢?”
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可爱姑娘。我也就笑着问道:
“和谁相亲呀?”
“鱼找鱼,虾找虾呗。”
她的回答非常爽朗。我还在有点吃惊地猜这话的意思时,她又给了答案:
“寺庙的姑娘还是嫁到寺庙最好,一辈子饿不着。”
我又被惊了一下。金子好像全无性格,也因此女人味十足。她在学校与我同桌,但也仅此而已,我与她并不十分亲近,可是她对别人都说与我最要好。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孩,隔天就会给我来一封信,平时不动声色地照顾我,真是非常难得,可是今天这事也过于夸张,以致我也厌烦了。离开寺庙,我乘上巴士,心里总是感到忧郁。在车上看见一个讨厌的女人,穿着胸襟脏兮兮的和服,一头乱蓬蓬的红发卷着一把梳子,手脚都很脏,一张又红又黑的面孔令人难辨男女。啊,真让人恶心。那个女人的肚子挺大。她时不时地独自嗤笑。母鸡。偷偷去“好莱坞”做头发的我,跟这女人毫无二致。
我想起了早上在轻轨列车上与我邻座的浓妆大妈,啊,脏,脏。女人可厌。因为自己是女人,所以清楚知道女人的不洁并且有切齿之厌。就像摆弄金鱼之后那种难以忍受的腥味渗遍自己的全身,怎么也洗不掉。如果反思自己是否也是每天都在散发着雌性的体臭,还真能想到这样的例子,于是我益发希望自己就在少女时代死去。我突然希望生病,如果生一场重病,汗如瀑布般流淌,身体变得纤瘦,我也许就能变得清净。人只要活着,大概就根本无法逃避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也开始能够理解宗教的实在含义了。
下了巴士,觉得轻松了一些。真的还是不能乘车。车上那种温热让人受不了。还是大地好,一踏上土地行走,我就喜欢起自己。我这个人实在还是不够稳重,是个逍遥散人。我轻声哼着小调:“回家吧回家吧,青蛙你在看什么?我在看田地里的洋葱,青蛙在叫我回家啦!”[4]然后又为自己的悠闲而恨恨,憎恨这株只顾疯长的小草。我想当个好姑娘。
回家路上的这条乡道每天每日都已看惯,所以感觉不到乡间的静谧,眼里无非是些树、路、田而已。今天不妨扮演一个首次来这乡间的外地人试试。这样吧,我是神田一带木屐店家的女儿,平生第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那么,在这乡村到底能够看到什么呢?这个念头挺棒,这个念头挺可怜。我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夸张地四下张望。走下林荫小道时,我仰望新绿的枝头,发出轻轻的叫声;过土桥时,我久久地盯着小河,对着水里倒映的脸庞模仿犬吠;远眺农田时,我眯眼做迷醉状,发出一声喃喃的赞叹。我在神社小憩一会儿。神社的森林光线昏暗,我急忙站起说了一声“害怕”,微微耸起肩膀,匆匆穿过森林,又刻意为林外的光亮做出惊讶的样子。就在我这样热衷于种种新鲜景象而漫步乡间小道的过程中,却又无端地渐渐感到一种难耐的失落,终于一屁股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坐在草上,方才那种兴奋“啪嗒”一声消失殆尽,我顿时变得认真起来,试着静静地、从容地反思一下最近一段时间的自己。最近自己为何不正常,为何如此不安,总是恐惧着什么。这段时间好像有人对我说过:“你会渐渐变得庸俗的。”
也许是的,我真的差劲,真的无聊。差劲,差劲。懦弱,懦弱。我忽然想“哇”地大叫一声,却又立刻意识到自己只是试图用这叫声来掩饰怯懦。不能这样,一定要更加积极。我也许正在恋爱。
我仰面躺在青草地上,叫了一声“爸爸”。爸爸,爸爸。天空有着绮丽的晚霞,将暮霭映作粉色。大概是夕阳之光在暮霭中溶化、渗透,所以将暮霭染成如此柔和的粉色了。这粉色的暮霭缓缓流动,钻进树丛,走在路上,抚弄草地,柔柔地包裹着我的身体。粉色的光幽静地照着我的每一丝头发,温和地抚摸着它们。更重要的是这天空的美丽,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对它低头膜拜。我现在相信上帝,这颜色,这天空的颜色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呀?蔷薇、大火、虹、天使之翼、大伽蓝。不,都不是,这颜色比那些都更神圣。
“我爱这一切。”我含泪想道。凝视天空,天在渐渐变化,颜色渐渐变蓝。我唯有一声叹息,想要赤身裸体。树叶和青草在我眼中从未像现在这样透明和美好。我轻轻地试着触摸青草。
我希望生活是美丽的。
到家一看有客人,母亲也回来了。这时依例可以听到家里的欢笑声。母亲如果和我在一起,无论脸上露出怎样的笑容,也从不笑出声来,但与客人说话时,脸上一点不笑,唯有声音在大笑。我打了个招呼,立刻走到屋后,在井边洗了手,又脱袜洗了脚。这时卖鱼的来了,说:“让您久等了,多谢每次关照。”说完在井边放下一条大鱼后走了。不知道这是什么鱼,但从细小的鱼鳞来看,应该是北海道的产物。我把鱼放进盘里,再洗手时,闻到北海道夏天的气味。我想起前年暑假去北海道姐姐家玩时的事情。姐姐家在苫小牧,大概是因为近海,家里总是有一股鱼腥味。傍晚时姐姐一个人在那间大而无当的厨房,用那双白皙的、很有女人味的手熟练地烧鱼时的情景,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不知那时我为何那样黏姐姐,渴慕姐姐。可是姐姐那时已经生了阿年,已经不属于我了。想到这,就似“嗖”地感到一阵穿堂寒风,觉得再也不能搂抱姐姐那纤细的肩膀,于是带着死一般的寂落心情,默默站在昏暗的厨房角落,失神地凝视姐姐那白皙的指尖在优雅地动作。想到这些,过去的事情件件令人怀念。所谓血亲,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若是他人,一旦远离,就会渐渐相忘;如果是血亲,想起的却都是美好留恋之处。
井边的茱萸已略染红色,再过两个星期就可食用了吧。去年挺奇怪的,一天傍晚,我一个人采茱萸果吃,杰皮默默地看着,一副可怜相,我便给它一个果子,杰皮吃了。又给它两个,也吃了。我觉得挺好玩,便摇晃茱萸树,果实纷纷落下,杰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蠢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吃茱萸果的狗。我也挺直身子采茱萸果吃,杰皮则在树下吃,煞是好玩。想到这,我又惦起杰皮,喊了一声:“杰皮!”
杰皮装腔作势地从玄关跑来。我骤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怜爱之情,用力抓住它的尾巴,杰皮就轻轻咬我的手。我打它的头,觉得自己眼泪就要出来了。杰皮平静地饮井边的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我进了房间,屋里开着电灯,一片寂静。父亲不在。只要父亲不在,家里总像是有什么地方留着一个大大的空位,令人很不自在。我换上和服,给脱下的内衣上的蔷薇花送去一个纯洁的吻,然后在镜台前坐下,立刻听到客厅传来母亲和客人的笑声。我无名火起:母亲与我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好,但只要来了客人,她就特别疏远我,冷若冰霜。我在这种时候总是最怀念父亲,也最感伤。
一看镜子,我的表情充满活力,令我惊讶。这是别人的表情,与我悲苦的心情全然无关,另是一番自由活泼。今天虽然没涂腮红,可是双颊泛红,嘴唇也略带红光,显得可爱。我摘下眼镜笑了一下,眼睛也极好,蓝幽幽、清亮亮,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盯着美丽的夕空,所以眼睛变得如此美好了吧。这样真好。
我带着还算不错的心情走向厨房,就在淘米的时候,忽又感伤起来,想起以前在小金井的家,灼心般地怀念。那个家里有父亲,还有姐姐,那时连母亲也还年轻。我一放学回家,就和母亲、姐姐在厨房或起居室津津有味地聊天,吃她们给的点心,对她们撒一阵娇,向姐姐挑衅一下,然后定是遭一顿臭骂,奔出房间,骑自行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傍晚回来,然后其乐融融地吃饭,确实是其乐融融。不用审视自己,也没有任何不洁或别扭的感觉,只需接受娇宠就行。我曾享受过何等的特权呀,而且是理直气壮,没有担心,没有孤寂,没有痛苦。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好父亲。姐姐性格善良,从来就是我的依靠。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自己首先变得不招人喜欢,我的特权在不知不觉间消失,让我有一种赤身裸体的丑陋感觉。我变得完全不能对人撒娇,常常陷入沉思,心绪不畅。姐姐嫁了出去,父亲又不在了,只剩下母亲和我。母亲也总是闷闷不乐,那段时间她曾说:“今后我已不会再有生活乐趣。即使看到你,我其实也难以感到有多快乐。请原谅我,你父亲不在,还是没有幸福更好些。”蚊子出笼时节,母亲会突然想起父亲,拆洗衣物时会想起父亲,剪指甲时也会想起父亲,喝到好茶时必定会想起父亲。无论我如何安慰母亲,陪她说话,毕竟仍与父亲不同。夫妇之爱一定是世间最强烈的感情,比血亲之爱更高一等。我觉得这些想法与自己年龄有点不符,暗自脸红,用湿手把头发往上拢了拢,一面淘米,一面打心眼里希望得到母亲的爱怜和珍视。这烫成的鬈发,我得赶紧把它解开拉长,母亲从来就不喜欢我把头发弄短,我把头发留得长长的,梳得一丝不苟,她见了应该高兴。可是我并不愿意如此刻意取悦母亲,我不喜欢这样。想一想便发现自己近来的焦虑与母亲有很大关系。我想做一个贴合母亲心情的姑娘,却又不愿因此而过于讨好她。如果能啥都不说,却也能让母亲完全理解我的想法并感到放心,那才是最好的。我无论怎么任性,也不会去做贻人笑柄的事,不管怎么难过和寂寞,都会坚守关键之处,以此作为自己对母亲以及这个家的挚爱。母亲若也能绝对信任我,对我少闻少问,难得糊涂,岂不更好。我一定会尽力而为,争取有出息。我觉得这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愉悦和生存之道,可是母亲却完全不信任我,还将我当孩子看待。我每次一说孩子气的话,母亲就开心。前些时候我曾淘气地故意拿出夏威夷四弦琴,“嘣嘣”地弹击喧闹,母亲见了,一副打心眼里喜欢的样子,与我打趣说:
“啊呀,下雨了吗?我听到雨滴声了。”
她好像觉得我真的在认真弹琴,我因此懊丧得想哭。妈妈,我已是大人,世间的一切我都已知道,请您无所顾虑地跟我商量吧。家里的经济状况之类,您也可对我全盘托出,如果告诉我情况不佳,我决不会再缠着要买新鞋。我会做一个踏踏实实、勤俭再勤俭的姑娘。真的,一定。尽管如此……我想起有一首叫《尽管如此》[5]的歌,独自笑了出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双手伸进锅里发愣,像个傻子似的胡思乱想。
坏了,坏了。得赶紧给客人做晚饭了。刚才那条大鱼该怎么处理?先切成三片用大酱腌着吧,一定会好吃的。做菜全靠感觉。剩下一点黄瓜,用来做醋黄瓜吧。还有我拿手的烤鸡蛋。还缺一样,啊,有了,再做一个洛可可料理,这是我的创意,在一个个盘子里分别放上火腿、鸡蛋、西芹、卷心菜、菠菜……把厨房里所有余货配得五颜六色、漂漂亮亮,再巧妙拼摆,省事又省钱,尽管一点也不好吃,可是饭桌变得热闹华丽,让人觉得是一顿十分奢侈的招待。鸡蛋的阴影后是西芹的绿叶,旁边火腿像红色的珊瑚礁探出脸蛋,卷心菜的黄叶摊在盘里,好似牡丹花瓣,又似羽扇,绿色的菠菜让人想起牧场还是湖水?两三个这样的盘子在餐桌上摆开,客人会突然想起路易王朝。万一到不了这个程度,反正我是做不出一桌美味的,也至少图个有模有样,把客人糊弄过去吧。料理以外观为首要,大抵都是以此糊弄人的。不过,这洛可可料理需有相当的绘画能力,在色彩的搭配方面,若非具备超于常人一倍的敏感,是要失败的,至少须有像我这样的审美品位。最近查了一下辞典,“洛可可”这个词被定义为华而不实的装饰样式,令我发笑。这个解释真够经典的。美,岂可有什么“内容”?纯粹的美从来就是无意义、无道德的,这是铁定的,我因此而喜欢洛可可。
我总是这样,在做菜并尝尽各味的过程中,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种严重的虚无感,濒死般的疲劳和阴郁,陷入精疲力竭的状态。先是觉得一切都极好极顺,最后却突然变得自暴自弃,料理的味道和外观都被抛到九霄云外,胡乱对付一下,然后满脸不高兴地端给客人。
今天的客人特别郁闷,是大森的今井田夫妇和今年七岁的良夫。今井田先生已年近四十,却像美男子似的皮肤白皙,让人不大舒服。不知他为何吸敷岛烟[6]。我觉得香烟若带过滤嘴,总给人不洁的感觉。吸烟只可吸不带过滤嘴的,吸敷岛烟就会令这个人的人格都值得怀疑。他对着天花板喷云吐雾,嘴里应着“是、是、确实如此”之类的话。据说他现在在夜校教书。夫人身材矮小,拘谨而无品位,不管什么无聊的事情,都会让她笑得身子扭曲,把脸贴在榻榻米上,上气不接下气。真有那么好笑吗?兴许她误以为这样笑弯了腰属于某种品位的表现吧。如今这个社会中,这种阶级的人大概可算最可恶、最肮脏了。他们就是所谓的“布尔乔亚”[7]、小官吏吧?那孩子也是老气横秋,全无纯朴开朗之处。我心里这么想着,却又强抑所有这些念头,与他们寒暄,笑着交谈,不住地夸奖良夫可爱并抚摸他的头,完全是在用假话欺骗大家。眼前的今井田夫妇也许都比我还清纯呢。大家吃着我的洛可可料理,夸奖我的厨艺。我的心情虽失落、窝火、欲哭无泪,却还竭力做出开心的样子,然后也陪客人一起吃饭,但毕竟耐不住性子再听今井田太太那没完没了的弱智奉承,火冒三丈地想阻止她的假话,说:
“这料理一点也不好吃。都是因为家里啥都没有,才逼得我急中生智的。”
我明明是要说出实情,今井田太太却拍手称绝,夸我这“急中生智”说得太好。我憋屈得真想丢下碗筷大哭一场,却又强行忍住,摆出一副笑脸。这时连母亲也说:
“这孩子已渐渐有用了。”
母亲明明对我的难受理解得一清二楚,却为了迎合今井田的心情而说出如此无聊的话,还呵呵地笑。她没必要如此讨今井田之流的欢心。面对客人时的母亲已经不是我的母亲,而成了一介弱女。难道是因为父亲不在了,她才变得如此卑屈吗?我难过得啥也不想再说,只想叫客人快回去。我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性格和善,人格高尚。你们如果因为我父亲不在了而如此小看我们,那就请立刻回去——我实在想对今井田这么说,却还是说不出口,倒是在给良夫切火腿,给太太递泡菜,忙着为他们服务。
吃完饭,我立刻钻进厨房洗洗涮涮,只想尽快独自待着。我并非要居高临下,但也觉得没必要再与那些人继续没话找话、强颜欢笑。对那种人绝对没必要彬彬有礼,不对,不是彬彬有礼,而是谄媚讨好。我不愿意,我已经受够了,已经尽我所能了。就连母亲见到我今天这种克制、温和的态度,不也显得挺高兴吗?难道仅仅那样就挺好吗?我难道真的应该把社会交往与自我硬是区分得清清楚楚,然后有条不紊、心情愉悦地应对和处理世事吗?或者,我应不应该不畏人言,始终不失自我,我行我素呢?我不知何去何从。我羡慕那些一生都可以仅与自己同样软弱、善良、温和的人群一起生活的人,他们一生都不把苦劳当作苦劳,无须特意自讨苦吃——还是这样好。
克己为人肯定是好事,但若让我今后也必须每天对今井田夫妇那样的人强颜欢笑、随声附和,我也许会疯的。我突发一个可笑的念头,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是不能坐牢的,不但不能坐牢,还不能当女佣,不能为人妻。也不是,为人妻得分场合,如果已经决心为这个人奉献一生,那么再苦再累也是为了充分实现自己的人生意义,也是有希望的,我是会努力去做的,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会从早到晚连轴转地干活、洗洗涮涮。我会最最容不得有很多脏衣物堆积在家,会因此而焦躁,歇斯底里般地不得安宁,有一种死不瞑目的感觉。直到把它们一件不漏地洗净挂在晾衣架时,才会有一种已随时可以瞑目的感觉。
今井田夫妇回去了。好像是有什么事,母亲也跟着出去了。母亲是个言听计从的人,今井田有事利用母亲也非绝无仅有的事,但我讨厌今井田夫妇的厚颜,恨不能揍他们一顿。把他们送到门口,我独自呆望着夜色中的路,想哭一场。
邮件中有晚报和两封信,一封是松坂屋的夏季用品销售广告,是给母亲的;一封是堂哥顺二寄给我的,简单地通知说马上要调防到前桥的连队,并向母亲问好。虽是军官,也不可期待有多好的生活内容,但是那种每天严格有度的起居规律还是令人羡慕的。我觉得如果身体受到有规律的约束,心灵会感到轻松的。以我来说,如若什么都不想做,就可索性啥都不做;如若想做,那无论怎样的坏事都能去做;要想学习,能有无限的学习时间;要说欲望,我觉得自己多大的愿望都能实现。如果给我一个有起点、有终点的努力界限,那对我的心情该有多大的帮助呀。若能受到严格的束缚,对我反倒是件好事。有本书里写到过,在战地工作的兵士唯一的愿望便是能沉沉地睡一觉。在同情这些士兵的同时,我又极其羡慕他们。若能彻底告别那种烦琐讨厌、不得要领、无根无据、有如洪水的思虑,处于只想睡觉的渴望之中,这种状态其实是干净、单纯的,想想都令人神清气爽。我这样的人,若能得到军队生活的锻炼,也许可以成为稍微明朗一些的好姑娘。即使没到部队,也有像阿新那样纯真的人,我却是个不堪的女人。阿新是顺二的弟弟,与我同年,但为什么会是那么好的孩子呢?在亲戚中,不,在世界上,我最喜欢阿新。阿新是个盲人,年纪轻轻就失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呀。在这样静谧的夜晚,独自待在屋里,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若是我们这样的人,即使寂寞,也能读书看景,可得几分排遣,阿新却不能,只能默默度过。他以超人的努力用功学习,此外网球、游泳也都拿手,但此时的寂寞和痛苦又将何如?昨晚我也想起阿新,钻进被子后试着闭眼五分钟,即使是在床上闭眼,五分钟也让人觉得漫长、憋闷,而阿新却是白天夜晚、数日数月地什么都看不见。我愿高兴地听他抱怨、发火、说任性的话,可他什么都不说。我没听阿新发过牢骚,说过别人坏话,反倒从来都是话语乐观、表情开朗。所有这些都一时涌上我的心头。
我带着纷乱的思绪打扫房间,然后烧洗澡水。等水热的时候我坐在蜜橘的包装箱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完成了学校的全部作业。这时洗澡水仍未烧开,于是我又试着重读《濹东绮谭》[8]。书中所写事实绝非那种令人生厌的肮脏东西,但作者的矫揉造作随处可见,还给人一种陈腐和不靠谱的感觉。难道是因为作者上了年纪?可是外国的作家不管多大年纪,都能更加大胆地、情意浓浓地爱着笔下的人物,那样反倒让人津津有味。不过,这部作品在日本应该归为好书吧。它较少虚伪,作品的内里有一种沉静的达观,读之令人神清气爽。在这位作者的作品中,此作最显练达,我很喜欢。我觉得这位作者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非常拘泥于日本的道德,反而让人觉得他的很多作品中这种色彩过于强烈,有一种过于深情的人常有的伪恶趣味,就似故意戴上了夸张的鬼脸,反倒削弱了作品的力度。不过这本《濹东绮谭》具有一种沉静而不可动摇的力量,我喜欢它。
洗澡水烧好了。我打开浴室的电灯,脱了衣服,让窗子全都开着,静静地泡在浴盆中。我看着窗外珊瑚树的绿叶,一片片树叶被灯光照得熠熠生辉。天上星光闪烁,无论看多少次都在闪烁。我仰望发呆时,就可尽量不看朦胧中自己身体的白皙,但那种白皙还是能有所感觉,确凿无疑地进入我视野的某处,静下来后会觉得与小时候的白皙不同,让我很不舒服。肉体的自然成长与自己的意识并无关系,这让我感到极度困惑。自己在迅速地长成大人,我却束手无策,令人悲哀。难道除了听天由命地眼看自己走向成人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有着一个偶人般的身体。我朝身上泼着热水,学着孩子般的举动,心情却沉甸甸的,苦闷得觉得已无理由再活下去。庭院对面的空旷处传来别人家孩子叫姐姐的声音。这带哭腔的叫声蓦地刺激着我的心,虽然叫的不是我,但那位被孩子哭求的“姐姐”让我羡慕。对我来说,哪怕有一个那样爱我黏我的弟弟,我也就不会这样一天天过着没有体面、惶然无措的生活,我的生命将充满活力,树立为弟弟尽己所能、奉献一生的决心,向世人展示自己不畏一切苦难的能力。我尽力让自己振作,然后又深切地怜悯着自己。
出浴后,心心念念着今夜的星星,便去庭院看。星星离得很近,啊,夏天就要到了。四下蛙鸣,还可听到麦子的拔节声,每次抬头都可看到四处都是星光。去年,不,已经是前年了,我闹着要去散步,父亲虽在病中,却还是陪我一起出去。真是永远年轻的父亲。他教我德语“白头偕老”的意义,还教我唱小调,谈星星,即兴赋诗;他拄着手杖,唾沫星子四溅、故意不住地眨眼——我的好父亲就是这样陪我一起散步。我默然仰望星空,父亲的一切便历历在目。自那以后过了一两年,我已变成了一个问题女孩,有了太多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回到屋里,我坐在桌前托着下巴看着桌上的百合花。花香可人。闻着这花香,即便似现在这样孤独无聊,心境也绝不会变得龌龊。这枝百合是我昨天傍晚去车站散步返回时在花店买来的。自那以后我的房间焕然一新,清清爽爽。试想一下,一打开拉门就能感到百合花香袭人,那是一种怎样的慰藉呀。现在这样盯着花看,无论从实感还是肉体的感觉,我都认可自己正享受着超出所罗门王的荣华。我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去山形时的事。走在山路上看见半山腰有太多太多盛开的百合,我惊讶而又向往,但又知道自己无法攀登那么陡峭的山崖,无论怎样向往,也只能看看而已。这时,一位不相识的矿工正好在这附近,他默不作声地爬上山崖,转眼间就采了很多百合,多得两手都抱不拢,然后板着脸把花全都递到我手上。我因此而满足,太满足了。无论是怎样排场的舞台或是结婚式,也没人可以得到这么多花吧。我当时第一次体味到“晕花”的感觉,张开双臂才勉强抱住那很大很大的雪白花束,眼前已看不到任何东西。那位年轻的矿工真的是那么亲切、认真、令人感佩,他现在正做什么呢?不顾危险采花送我,仅凭这点,每当看到百合花我就必定想起矿工。
打开抽屉乱翻,翻出了去年夏天的折扇。白纸上坐着一个元禄时代的女人,坐相难看,旁边另画有两株绿色的酸浆。由这扇子,去年夏天的事情像一阵烟似的在我面前升腾——山形的生活,火车上,和服单衣,西瓜,河川,蝉,风铃……我蓦地想要拿着扇子去乘火车。我打开折扇试了一下,感觉不错。我哗啦一下散开扇骨,扇子顿时变得轻快。我玩弄着扇子时,母亲回来了,心情不错。
“啊,真累,真累。”
嘴上叫累,却无不快的表情。她就是这么乐于助人,真叫人没办法。
“事情有点难办。”说着换了衣服进浴室。
洗完澡,她跟我两人一起喝茶,一边有点怪怪地笑着。我刚想妈妈该有啥话要说了,她就开了口:
“你最近不是一直说想看《赤脚少女[9]》吗?既然那么想看,就去看吧,不过作为交换,今晚得给妈妈揉揉肩。劳动所得,更加愉快吧?”
我已经乐不可支。我虽然想看《赤脚少女》,却因最近在外玩得太多,所以不好开口。母亲看透了我这心思,借口要我干活,大手一挥,批准我看电影。我真开心,妈妈真好,我不由得笑了。
夜晚与母亲这样两人在一起,似乎已是久违的事了,因为她交际实在太多。母亲大概也在努力不让自己被外面人轻看吧。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就像为她揉肩时她的疲劳可以传到我的身体一样。我要爱惜她。先前今井田来时我曾暗恨过她,我为此感到羞耻,嘴里小声嘀咕一句“对不起了”。我总是只为自己考虑,对母亲还是从心底采取着恃宠而骄的粗暴态度,却毫不念及她这种时候的痛苦。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真的变得软弱了。我会把自己的痛苦烦恼全都说出来,期望母亲化解,可是母亲稍一向我贴近,我就觉得不快,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净的东西。我真的太自私了。母亲与我毕竟同为弱女子,今后我要满足于与母亲一起的两人生活,体恤她的心情,跟她聊过去的事情,聊父亲,实现以母亲为中心的生活,哪怕只有一天这样的生活也好。我希望把这视作自己的生活意义所在。我虽在内心挂念着母亲,希望做个好姑娘,可是一旦付诸行动和语言,就十足成了一个任性的孩子。而最近的我,则连孩子的那点纯真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污浊、羞耻。什么痛苦、烦恼、寂寞、悲哀……这到底是些什么呀?说得明白点,就是一个“死”。我心知肚明,却好像无法用一句话,用一个近似的名词或形容词来表达,只能六神无主,最后怒火中烧,完全像个什么似的。从前的女人被蔑称为奴隶、玩偶、无视自我的蝼蚁……但与现在的我等之辈相比,她们远远更像真正意义的女人,她们心胸开阔,她们的睿智使她们足以利落地处理忍从的问题,她们理解纯粹的自我牺牲之美,明辨完全无报酬奉献所产生的愉悦。
“啊,好一个按摩女,天才呀。”
母亲照例又在调侃我。
“是吗?那是因为我倾注了自己的心意。不过,我的可取之处可不仅限于按摩之类哟,否则会让我失望的,我有更多的优点呢。”
我径直说出了自己所思,这话在我自己听来感觉特爽,这两三年来我从未这么率真地直言了。在因自知之明而失望之时,我欣喜地觉得这也许意味着一个平静的、崭新的自我就要诞生了。
今晚带着对母亲的种种答谢,我做了按摩之后,另外又为她读了一会儿《爱的教育》。母亲知道我读的是这样的书,露出了释然的表情,而前些日子我读凯瑟尔的《白日美人》时,她默默地从我手中拿过书去扫了一眼封面,脸色顿时黯然,但没说什么随即把书还给了我。我也因此再无心情继续读了。母亲应该不会看过《白日美人》,但好像凭直觉就能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书。夜晚的寂静中一个人出声读《爱的教育》,觉得自己的声音大得刺耳,时时会有一种无聊感,觉得耻于面对母亲。唯因周围太静,自己的愚蠢就分外突出。无论何时读《爱的教育》都会受到感动,与小时候读它所受感动完全一样,自己的心灵也似变得率真、纯净了。我虽觉得挺好,但出声朗读的感觉毕竟与用眼阅读迥异,是一种让人觉得奇怪和不自然的形式。然而母亲在听到安利柯和卡隆的段落时还是低头哭了。我的母亲与安利柯的母亲一样是个了不起的、美丽的母亲。
母亲先睡了,大概是今天早早就出门,已经很累了。我帮她铺了被子,还拍打了被角。妈妈总是一进被子就立刻闭上了眼。
然后我就在浴室洗衣服。最近有个坏习惯,近十二点才开始洗衣服,似乎是舍不得把白天的时间花在洗洗涮涮上,但或许原因恰恰相反也未可知。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月亮。我蹲着吭哧吭哧地洗衣服,一面悄然对着月亮笑了笑。月亮一副不知的样子。我突然相信在这同一个瞬间,某处有个可怜的寂寞的姑娘,也同样边洗衣服边朝这个月亮悄然一笑,确实是笑了。一个苦命的女孩在远处乡间山顶的一间屋子,深夜默默在厨房后门洗濯,而巴黎小巷某处肮脏的公寓走廊,也有一个与我同年的姑娘在独自洗着衣服,对着这个月亮一笑。对此我毫不怀疑,就像用望远镜真的见到那样色彩鲜明、历历在目。我们所有的苦楚,真的谁都不知。也许长成大人后,我们今天的痛苦和凄凉就会成为一段可笑而无谓的追忆,可是在完全成为那样的大人之前,我们又该怎样度过这漫长可憎的时期呢?谁也不会告诉我们。是不是就像对待麻疹那样的疾病,除了置之不理就别无他法了呢?可是麻疹能让人死亡,能让人失明,不可置之不理的。我们每天这样郁郁寡欢、怒火中烧,其中有人失足堕落、不可救药,草草度过一生,有人甚至以一念之差而自杀。对待这些情况,世间的人们会惋惜地说:啊,要是再多活些年月就会明白了,要是再大一点自然就懂事了。可是作为那些当事人来说,好容易苦苦熬到这一步,耐住性子侧耳恭听世间的声音,却总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要受那些无关痛痒的训诫或是权宜之计的劝解,永远都会面临可耻的背叛。我们绝非奉行及时行乐主义,但如果你指着远山说“走到那里就可看见独好风景”,尽管我知道你的话一点没错,事实一定是那样,但我眼下肚子疼得厉害,你却视而不见,一个劲地要我忍耐一下,到了那个山顶就大功告成。总有人是错的,错的就是你。
洗完衣服再打扫浴室,然后轻轻打开房间拉门,百合花香袭人。我连心底都变得透明,处于一种堪称“崇高的虚无”状态。我轻手轻脚地换上睡衣,先前以为已经睡着的母亲闭着眼睛突然说话,吓我一跳。妈妈经常这样让我吃惊。
“你说想要夏天的鞋子,今天我去涩谷时顺便看了,鞋子也挺贵了。”
“没事。我不是那么想要。”
“可是没有也不行吧。”
“嗯。”
明天又将是同样的一天吧?我知道幸福永远不会来到,但最好还是带着“一定会来,明天就会来到”的信念入睡吧。我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倒在被子上。啊,舒服。被子很冷,我背后凉丝丝的。我渐渐迷糊了,蒙眬中想起“幸福隔夜才来”的说法:苦苦盼着幸福,终于性急难耐弃家而去,第二天幸福的喜讯造访这被离弃的家,已经为时太晚。幸福隔夜才来。幸福……
院子里传来小可的脚步声,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别具特色,它的右前腿稍短,而且前腿呈O形,所以脚步声也显得凄清。这么三更半夜的亏它还在院子里转悠,是在干啥呢?小可真可怜。今早我没善待它,明天要好好抚慰一下。
我有个可悲的习惯,非得用双手把脸盖住才能入睡。我遮住脸,屏息静气。
入睡时的感觉挺奇妙,就像在钓鲫鱼、鳗鱼时拉紧钓线,钓线以一种铅块般的重力拽我的头,当我正要昏昏入睡时,钓线又放松了一些,于是我又回过神来,然后线又拽紧,我又昏然,接着又是松线……如此重复三番五次后才猛地拉紧。天亮前不会再放松了。
晚安。我是没有王子的灰姑娘。您知道我在东京的哪里吗?我们不会再见了。
一九三九(昭和十四)年四月作
注释
[1]唐人阿吉(1841—1890):日本幕府维新时期的妇人,本名斋藤吉。因被迫做了美国外交官哈里斯的小妾而被世人冷眼相待,被谑称为“唐人阿吉”。——编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编者注)
[2]日本传统文化中的习惯说法,主要指发生在某一特定地点或区域的七项超出人类想象的现象或事物。这里根据上下文,可理解为发生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里的七大异闻。
[3]久原房之助(1869—1965):日本的实业家、政治家。
[4]出自日本童谣『かえろかえろと』,由北原白秋作词,山田耕筰作曲。
[5]由星野贞志作词,古贺政男作曲,日本昭和时期的流行歌曲。
[6]在1904年6月29日至1943年12月下旬期间贩售的日本高级香烟。
[7]即中产阶级。
[8]日本作家永井荷风的长篇小说。
[9]1935年上映的捷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