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乌鸦克罗来访

胡桃木小姐听见一阵哐哐哐的声音,有人踏着沉重的脚步向她的丁香树丛走来,那声音顺着牧场旁边的石头传来,越来越近。胡桃木小姐的眼睛小而黑亮,目光十分敏锐。她只要用余光扫一扫,就能瞥见那双巨型的黄色大脚。然而,她并没有转过头。实际上,对胡桃木小姐来说,转动自己的脑袋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她的脑袋由一颗山胡桃坚果做成,上面恰好有一个尖尖的地方,那是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和嘴巴则是用墨水画上去的。她的身体由一截苹果树的树枝做成。你知道的,树枝有时候恰好就会长成身体的模样——上面伸出的枝条像两只胳膊,下面伸出的枝条像两条腿,小枝丫就是她的手和脚。胡桃木小姐的坚果脑袋就粘在这节树枝上面。她穿着一件蓝白格纹的棉布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白色蕾丝花边的帽子,帽带在下巴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是由克图拉小姐做出来的。克图拉小姐在希尔斯伯勒经营着一家杂货店。后来,她把胡桃木小姐送给了安。第一次看到胡桃木小姐的人,都以为她来自乡村。不过,我可不这么想。也许你也会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她和一般的娃娃不一样。她的小尖鼻子微微地朝一边倾斜,嘴巴噘起来,再加上一双敏锐的眼睛,这副模样凭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本来就是一个真正的人。

一道黑色的影子跨过胡桃木小姐家的门槛。他发出嘶哑的叫声,似乎是想引起胡桃木小姐的注意。但是,胡桃木小姐正忙着用她那松针做成的扫帚扫地呢。胡桃木小姐刚刚喝完下午茶,橡子做成的茶杯和茶碟已经清洗干净,放在炉子旁边的架子上。屋子里还有一张小床。母鸡丢弃的羽毛被她收集起来,做成了温暖的床垫。盖在上面的被子则是由许多彩色的漆树叶拼接而成的。睡在这张床里,一定能做个美梦。胡桃木小姐的房子是由玉米芯做成的。玉米芯刻出凹槽,对准后拼接在一起,再涂上胶水,粘起来,房子就做好了。这间房子安置在丁香树丛里,到了开花的季节,周围的空气都会变得甜美而梦幻。因此整个夏季,这里都覆盖着厚重浓密的绿荫,鸟儿们也喜欢聚集在这里欢唱、鸣叫。胡桃木小姐总是说,谁要是想住在镇上,一定要把房子建在丁香树丛下。

很快,落日的余晖将从果园上空移动到她的前门,洒下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碎金。再过一会儿,太阳会落到坦普尔山后面。又大又圆的太阳,就像世界上最大的苹果,一年四季守护着果园,从不停歇。现在已经是九月底了,日落的时间提前了。为了让自己暖和起来,胡桃木小姐加快了清扫的速度。一想到冷空气来袭,她就忍不住浑身打战。突然,一个黑色的大脑袋硬生生地挤进了她的窗户。他长着一对小圆珠子似的眼睛和一张长嘴巴。胡桃木小姐的工作被他打断了。

“胡桃木小姐,请问你在家吗?”乌鸦克罗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嘿,你觉得呢?哪怕你稍微动点儿脑筋想一想,不就知道了?”胡桃木小姐反问道,“我早就听到你那双黄色大脚弄出的哐哐哐的噪声了,我还看见你从那边走过来。如果你觉得我房子的墙砖还剩下一个玉米粒的话,非常抱歉,你想错了——它们早就被你啄没了。”

“亲爱的女士!”乌鸦一边说着,一边弯腰走进了房间,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自在,“您总是这么彬彬有礼,这么慷慨大方!”

听到乌鸦这么说,胡桃木小姐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就连皱纹也变得柔和起来。“喏,给你。”胡桃木小姐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硬硬的黄玉米粒,放在乌鸦面前。乌鸦克罗猛啄着面前的食物,吃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向胡桃木小姐深深鞠了一躬,表示谢意。

“别着急感谢我,”胡桃木小姐赶紧说,“你这样狼吞虎咽,肯定会打嗝的。最近有什么新闻吗?如果有什么新鲜事的话,你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尽管广播上早就播过了,”克罗回答,“确实有一桩新鲜事,而且跟你有关。”

于是,胡桃木小姐在她的蘑菇凳子上坐下来,把裙子整理得平平整整,盖住她的脚踝。乌鸦克罗舒舒服服地伸展了一下翅膀,放松了一下脚趾,倚靠在墙上。尽管他们两个偶尔会拌个嘴,但是他们都把对方当作好朋友。乌鸦克罗从不虚情假意,他本来就是个乡下人。他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能到处寻觅一些玉米粒和浆果来维持生计。那些夏季的“寄宿者”——蓝色的知更鸟、画眉和云雀等,也能自食其力。但是克罗觉得,他们为了从自己的地盘获得一些浆果和种子,付出的代价似乎太高了。然而,这个村子里的事情,都逃不过克罗的眼睛,什么事他总能第一个知道。他身体强壮,也熟知气候和季节的变化。每年春天,都是由他来确定希尔斯伯勒“老乌鸦周”的日期,他用一场喧闹的“约会”拉开新一年的序幕。他不仅能飞,还会走路。这意味着他能到达的地方,比大部分鸟类都要多。他知道,胡桃木小姐曾经是树的一部分,所以他很敬重她的出身。在某些方面,他们也很相似。

克罗说完,静静地等待胡桃木小姐开口。

“说吧,是什么事?”她终于开口了。

克罗收起翅膀,把它们拢在胸前,他的尖嘴对着胡桃木小姐。“今年冬天,布朗老奶奶打算把这所房子锁起来。她打算搬家到波士顿的灯塔山上,她会在女子城市俱乐部一直住到来年春天。”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沉重的思绪仿佛充满了整间屋子,似乎没人能打破。乌鸦克罗带来的消息让胡桃木小姐十分震惊,她甚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最后,还是乌鸦克罗开口了,“你希望在布朗老奶奶的房子里,或者说厨房的窗台上,再度过一个冬天。你盼望着安每天都能来看望你,给你带来一些有用的小物件,比如一个铁皮小炉子、一把平底锅,或者一把锡茶壶什么的。但是,他们全家人都要搬去波士顿了。安还会到那里读书。”克罗冲着天花板翻转着他的眼珠子,想要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不过说实话,他这么做纯粹是自娱自乐。乌鸦爱传“八卦”,自从出生以来就是这样。

胡桃木小姐站起来,走到克罗身边,她那尖鼻子几乎要戳到克罗的脸上。

“这不可能!他们不会这么做的!”

“噢,他们会的,胡桃木小姐。”他肯定地回答,“曾经去过波士顿的两只脚动物,都希望能长出一张翅膀。只有我们这种会飞的乡下人,才不想去城市生活。而且,我听说有只八哥曾经去过波士顿的公共花园……”

“别说了!别再叽里咕噜地瞎扯了。”胡桃木小姐的双手抓着裙子,扭动着,“说点儿重要的。”

“重要的就是你啊,我亲爱的女士。”克罗用他的一个翅膀尖儿,开玩笑似的拍了拍胡桃木小姐的肩膀。“新罕布什尔冬天的积雪有多厚,你透过布朗老奶奶厨房的窗户看见过的。我敢打赌,有些日子,你从窗户里向外看,外面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到。这里的冬季不仅漫长,而且十分难熬哇,胡桃木小姐。”

“那我一个人能怎么办呢?”她用恳求的语气反问道,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到现在,她还不敢相信克罗说的话。

“别太伤心了,好像他们已经忘了你似的。”克罗好心地劝慰着,“这会儿,在安的脑袋里,要想的事情比玩具娃娃重要多了。布朗老奶奶是在新罕布什尔出生、长大的,她希望你能适应各种气候。胡桃木小姐,你也要跟她们一起搬走。”

“搬到哪里呢?”胡桃木小姐走到窗边,向西边望去。那边有一片天然的茂密的森林,每年都向“老庄园”农场的方向靠拢。他们俩都忘记了欣赏日落的风景。晚霞正像一张用彩虹编织的瑰丽的挂毯,覆盖着整片坦普尔山。

“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1]克罗沙哑着嗓音回应道。

胡桃木小姐着急地跺着脚说:“你别像鹦鹉学舌似的,不论听到了什么,哪怕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或者莎士比亚说过的,都要重复一遍。你自己知道,你连一个字都不认识。”

乌鸦谦虚地低下他的头。“你说得没错,但是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先做一个计划,而且得快点儿行动。你总不能整个冬天都住在丁香树丛里。”

“我们?这又不是你家。这是我的家。我喜欢这里。我不会搬走的。如果搬家,我的炉子、我的平底锅,我的茶壶、茶杯、茶碟,还有我的床,要搬到哪里去呢?如果我住在乌鸦巢里,没有漂亮的家具,也不能好好做家务……”胡桃木小姐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环顾着四堵用玉米芯做成的墙壁,满怀着深情又带着一些惊恐。

“你让我想起一个好点子,胡桃木小姐!”乌鸦克罗单只脚站立着,努力保持平衡,然后用另一只脚挠了挠头。

“我对你的主意没有兴趣。”

“但是,做一点儿小改变,对你我都有好处。”乌鸦克罗得意扬扬地说笑着,“你要知道,我亲爱的女士,你生下来的时候,手里并没有拿着茶杯和茶碟呀。”

胡桃木小姐再也忍不住她的怒火了。“克罗,我敢肯定,你说的这些流言蜚语都是你自己瞎编出来的。我才不会相信‘老庄园’会变得空空如也。除非我亲自去问T.威拉德-布朗先生,他会告诉我真相。”她站在门边,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又高大又勇敢,“至于你,克罗,现在就请你出去!”

“如你所愿!”乌鸦克罗故作端庄地走向门口,“但是不要紧,有些事情注定是要发生的。”

“我是不会搬家的!”就在克罗跨过门槛时,胡桃木小姐又重复了一遍。但是,克罗用他的尖嘴轻轻地敲了敲胡桃木小姐的头。

“木头脑袋!说的就是你呀!”克罗说着,向松树林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日暮中,傍晚的天空显得更加黯淡了。

胡桃木小姐用她小树枝做成的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坚果脑袋。在她心里,她知道克罗的话是对的。她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木头脑袋。她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一会儿提起火炉的盖子,拨弄拨弄烧红的煤块,一会儿又重新铺一铺床单。尽管她想用这些常做的工作宽慰自己,但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依然爬上了她的心头。不知道什么原因,胡桃木小姐哭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残存在她树枝身体里的树液,也许是因为她的脑袋里还遗留着一些鲜甜的坚果精华。她的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顺着她长着皱纹的脸庞滑落。眼泪扑簌扑簌地滑落,落得那样快,她不得不用她的帽带擦拭。现在,天完全黑了,没人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也没人听到她的抽泣声。

“这不是真的!我不想搬家!明天,T.威拉德-布朗先生就会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

注释:

[1]这里克罗模仿了《哈姆雷特》中的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并添加了自己的语言风格。若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