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地头蛇献计迂回 张献忠血洗重庆

半年多前,张献忠在岳城边的洞庭湖上因和神灵斗气,折了左丞相徐以显,如今在重庆铜锣峡,又让曾英堵在了大江之上,不得前进一寸。

张献忠对众将道:“事到如今,无论如何,湖广是不能再掉头回去的了,左良玉这老贼已经堵死了咱大西军的退路。众位弟兄只有拧成一股绳,豁出命去攻下重庆,打破进入四川的大门,才是唯一生路。你们看,是继续拥挤在这里攻打曾英的水寨好呢,还是另想其他办法?摇黄十三家历来称霸下川东,能不能在他们身上打打主意?我的个王军师、汪丞相,你们都动动脑筋,出出主意。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大王,为臣已派人探听清楚。”汪兆龄道,“这下川东数县,除石柱一带属秦良玉牢牢控制的地盘外,其余皆被摇黄十三家盘踞。他们势力甚大,且又公开打出闯贼旗号,与我大西军为敌。若要借助摇黄,恐怕不太可能。”

诸将也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王自贤猛然在膝盖上一拍:“前些日子在奉节[1]前来投靠我大西军的龚完敬与江鼎镇,不就在摇黄十三家干了很久么。我们是两眼一抹黑的外来强龙,他俩是熟悉民情地理的地头蛇,大王可从速将他二人招来,问问他们有什么好主意。”

张献忠一怔,拍着自己宽大的额头说道:“军师要不提醒,我还真把这两个老杂毛忘得一干二净了。”马上吩咐王尚礼,前去把龚、江二人叫来。

龚完敬与江鼎镇新近率部前来请降,正寻思着如何在张献忠和大西军将领跟前显示一下才识能力。此刻乍一听见大西王主动问计,皆有受宠若惊之感,巴心不得抓住这一难得的好机会,好好表现一番,以图获得重用。

江鼎镇听了张献忠的想法后道:“摇黄贼如同一湫恶水,散漫于千里之外,攻破一点容易,要想把他们扫荡干净,就实在太难。而那曾英呢?就像一盆大火,虽然烧得呼呼作响,看似猛烈,但后方空虚,不足为虑。只要攻破铜锣峡,重庆大门洞开,大王便可纵横天府,如入无人之境了!”

张献忠听他说得有道理,手拂长髯,微微点头。

龚完敬也道:“铜锣峡固然坚险难攻,这两年我和江鼎镇被迫与摇黄贼为伍,长期活动在川北和下川东地界上,对这一带地形尤为熟悉。曾英早有准备,大王在江上与他缠斗,正合他的意思,故而难占上风。不过,我们只消在曾英的后方打打主意,这铜锣峡,就定能不攻自破了。”紧接着,便将自己的主意仔细呈上。

张献忠闻计大笑:“到底还是地头蛇厉害,一出手,就直戳掐川军命门。大家都给孤王记住了,咱们这一路杀进川去,凡是愿意为咱效劳的地头蛇,都要务必加以优抚重用,方能取事倍功半之效。”

告诫完毕,张献忠当即命令刘文秀:“你立即挑选矫捷健壮的兵士千人,身披草衣,带上干粮利刀,从北岸大山老林之中,匍匐潜进,绕到曾英水寨后面。若是遇上巡哨官兵,只消潜伏不动,务要瞒过他们。再在山中多割些干柴茅草,一旦我军开始进攻,你们即将柴草点燃,掷进寨去,等到火势一起,你们即大呼杀出接应。”

旋即又命刘进忠:“你带一万兵马,乘夜渡江,从南岸大山中,绕行到铜锣峡上游,在山间多藏旗帜,但见曾英水寨火起,便一齐大呼杀出,以接应南岸拉船兵士。”

待刘文秀、刘进忠衔命出营,兵马开拔后,张献忠随之又萌生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把王自贤、李定国、温玉洁叫到跟前,指点着牛皮舆图说:“陈士奇眼下把手中兵力,全部集中到重庆城池,未能布重兵于天险佛图关阻挡我军。这个天大的漏着,我们万万不可放过。你三人带一万轻骑,立即退向下游,避开当面敌军,乘马登山,绕道急驰150里,攻破重庆上游第一个大码头江津,尽量抢掠沿江民船,然后载兵顺水而下,绕到重庆西面,从背后袭取佛图关,给陈士奇致命一击。”

张献忠口中所说的轻骑,便是执行长途奔袭任务的每名将卒,人人皆配一正一副两匹坐骑,日夜不停,人不离鞍,轮换着骑。在大西军中,骑兵和步兵的比例是“马七步三”,主力部队“人人有精骑或跨双马”“介马有付,去来如风,一日夜踔数百里”“每战,一骑兵必二三马,数易骑,终日驰骤而马不疲”。

所以大西军每打一仗,在缴获战利品时最重骡马,其他均不在意。

长江沿岸山路奇险无比,万名将卒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向着150里之外的江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狂奔而去。

龚完敬与江鼎镇也获得了立功机会,张献忠命他二人随同王自贤、李定国出征,给王、李二人做向导,并参谋军机大事。

一切部署停当,待到次日上午,张献忠登上旗舰橹楼,登高俯视即将展开厮杀的战场。其时正当初夏,只见长河两岸,碧草如茵,桃红似锦,清凉山麓,浓翠欲滴,花香满峡。

虽然此时即将展开的铜锣峡之战,已经成为吸引川军注意力的佯攻之举,张献忠仍然把这场假戏,演得来轰轰烈烈,如同真的一般。

只见数百条巨舰,半由纤夫于南岸牵挽而行,半向中流,摇橹荡桨而去。

张献忠高踞橹楼督战,狄三品命水军各执桌面大小生牛皮盾牌,抵御矢石火器。只许前进,后顾立斩。

于是水陆大军鼓噪而上,只杀得山鸣谷应,江水尽赤。双方正在鏖战之际,川军陆寨突然起火,南北山中,刘文秀、刘进忠两彪伏军呼啸齐出。曾英情知不妙,急忙分军迎击。狄三品乘势将船迫近水寨,火箭火弹一齐射去,放起火来,趁乱一阵砍杀。曾英登上高处督战,未曾提防刘文秀一支奇兵从后面不期杀到,一箭射中他的肩胛。余大海、李占春两名参将见主将受伤,赶紧鸣金退军。

张献忠也不穷追,见敌军退入水寨,也照样鸣金收兵,让将卒休息一夜,次日再来攻打。

就在张献忠率大西军在铜锣峡前与曾英、余大海、李占春打得惊天动地,将川军击败之际,王自贤与李定国、温玉洁率一万轻骑,已经沿着长江之南,翻山越岭,绕道重庆西南面的綦江,向北转往江口,旋风般直扑江津。沿途城镇官吏,莫说率兵阻敌,单是由那两万匹铁骑汇成的马蹄声,铺天盖地,雷霆万钧的气势,便早已将他们的三魂吓掉了两魂,惊恐中带上家小细软弃城便逃,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哪里还敢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王自贤与李定国坐镇江津,派温玉洁和龚完敬与江鼎镇前去将沿江民船搜索一尽。

王自贤从俘虏的地方官员口中获知重庆南岸海棠溪码头一带停得有百余艘大小船只后,立即命李定国率一千精兵,飞骑赶往海棠溪夺船,以期切断重庆守军的南逃之路。自己则和温玉洁将兵马渡到长江北岸,水陆并进,回头向着重庆城杀来,目标直指天险佛图关。

佛图关磴曲千层,地势险峻,两侧环水,三面悬崖,自古有“四塞之险,甲于天下”之说,为成渝古道咽喉要隘,兵家必争之千古要塞。历史上,凡欲取重庆城,必先攻陷佛图关,绝无例外。

陈士奇未曾防到张献忠会使出这一着,将四万大军龟缩在重庆城池中,只派500人上佛图关防守,这本身就是一招败着。500官军高踞在佛图关上,看见大西军铁骑黑压压如潮水般涌来,一眼望不到尾,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扯伸脚杆,弃关而逃,一呼隆涌进了通远门。

一旦天险佛图关被大西军夺去,就如同武士被剥去了盔甲一般,全城顿时人心惶惶,惊恐万状。

陈士奇手中四万兵马,竟然被王自贤和温玉洁率领的万名铁骑,如此轻易地堵在了三面环水的半岛上,落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插翅难飞的绝境。

此时张奏凯、丁显爵等将领都不愿坐以待毙,要求背城一战。陈士奇不准,认为这些将领要求在城外决战,是想逃跑,把他们悉数撵进城里待着,摆出一副老实挨打、决不还手的姿态。

王自贤和温玉洁顺风顺水,由江津过河,扭头向东,已经兵不血刃地拿下佛图关,兵临重庆城下。

然李定国率领的一支精骑,却在重庆南岸海堂溪长江边遇到了麻烦。他率领的千名满面征尘的骑兵,遭到被陈士奇派来防守海棠溪的裨将傅元中不顾死活地阻击,眼睁睁看着黑压压一片战船,缓缓向着北岸划去。

这场突然爆发在海棠溪至储奇门与朝天门江面上的激烈战斗,《巴县志》(卷二十一)上有详细记载:“(李)定国率骑疾进,不分昼夜,至重庆南岸海棠溪。守城副将(傅)元中见流贼不满千余,又皆面黑身瘠,马匹、旗帜、甲仗等物皆狼狈无状,遂不以为意,将南岸及江中战船移至储奇门、朝天门等处江边。众贼无计可施,只得下马偃卧而已。”

防守储奇门的是明军游击徐中杰,闻对岸海棠溪遭流贼骑兵袭击,立即登上储奇门城楼,用“千里眼”[2]观察对岸情形。见对方人马不多,军容不整,喝令打开城门,手提大刀,到江边登上战船,飞快向着河心划去。

此时,重庆守军将骄卒惰,轻视流贼。不曾想李定国习于水战,下水疾驰,如履平地,顷刻数里。

李定国见王自贤和温玉洁从西面袭取了佛图关后,马不停蹄,紧接着便率部向重庆通远门、定远门、金汤门一带城墙猛攻,自己却被长江堵在了江南。

《巴县志》载,李定国遂在海棠溪江边上:“奋力大吼:‘彼不以我等为意,所持者长江天险耳。今我兵深入,冒死一决,浮水过江,倘掠得大小战船,敌军逃路立断也!’言讫,左手挟弓,右手持箭,口衔利刃,跃入江中。”

明末大儒王夫之在他撰写的《永历实录·李定国列传》中说:“定国长八尺,眉目修阔,躯干洪伟,举止有仪度,于群盗中独以宽慈著。喜接文士,通兵法纬像,读《通鉴纲目》,略通大义,不乐为盗,以幼鞠于张献忠,莫能自拔。所部将二万人,随张献忠驰突豫楚,崇祯十七年破四川。”

甚至连由大清雍正王朝保和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军机大臣张廷玉任总纂官编纂的官修《明史·李定国传列》也载:“李定国身长八尺,武艺高强,待人谦恭有礼,人称‘小柴王’,军中称‘小尉迟’。当年率所部二万人马,从张献忠袭安庆,直指南京。(崇祯)十六年李定国随张献忠破武昌,克长沙。十七年从张献忠破重庆、成都,被封为安西王,地位仅次于孙可旺。”

古代八尺,约合当今一米八至一米九的高度,自然算得“躯干洪伟”了,更不用说其余诸多如“眉目修阔”“略通大义”“待人谦恭有礼”“独以宽慈著”等通常用来塑造正面人物形象的文辞。

在他俩笔下,李定国不仅是位形象出众,文武双全的儒将,即便做了强盗,也是因为自幼被张献忠抚养而无法自拔,于情可堪。

见主帅如此英勇,李定国手下五位将领也“噗通噗通”一同跳入江中,径直向对岸游去。徐中杰在战船上见了大笑道:“这几个贼子前来送死耳!”

不逾时李定国泅至大船尾,斫断铁锚,从舵眼内钻入船舱,立杀数人。船上之兵,无一敢举刃相向,皆争相跃入江中逃命。

李定国等六人掠得大船数艘,回到北岸。明军士卒即持长枪,挠钩,鸟枪登船搏战,上下冲突。官兵见大西军凶狠,人皆胆寒,望风而靡。

徐中杰督率左右官兵,驾船十艘四面包裹,欲困李定国于江心。

徐中杰手持雕弓立于桅后,却遭李定国一箭洞胸,应弦而倒,坠入江中。

众卒见主官已死,立即溃散。

大西军越加奋勇,如入无人之境。守储奇门之明军,也随之顷刻瓦解。

大西军军师王自贤这年33岁,比张献忠小了五岁,面皮白皙,带有风尘色,人略微显得清瘦,下巴上有着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介书生,而不像是一个娴于骑射,能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将军。

王自贤与温玉洁随攻城总指挥孙可旺纵马驰骋于通远门外,督促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的大西军兵马加紧攻城。天地间鼓声如雷,喊杀连天。大西军将卒,人人奋勇争先,个个冲锋陷阵,一架架云梯紧贴着外墙跟竖起,一门门佛郎机炮向着城内猛烈喷射。一架架犹如井架般高耸的攻城机,摇晃着巨大的身躯被推到城墙跟前,大西军兵士们从攻城机上跃向墙头,与守军厮杀成一团。

刘文秀、艾能奇两位王子以及刘进忠、马元利、狄三品、白文选等数十员大将,各率本部或走陆路,或从水路陆续赶到,立即分头攻打重庆城17道城门。

在大西军排山倒海,无坚不摧的攻势下,守卫在重庆城外的明军全线溃散,扔下战车、火炮、铁蒺藜等构成的道道屏障,争先恐后向着城里狂奔。

大西军用缴获的巨炮、战车和铁蒺藜,向着重庆城西面的通远、定远、金汤三座城门,发起更加猛烈的最后一击。

重庆守城军民惊讶万状地看到,几乎每一个大西军兵士在冲锋的时候,都是狂歌乱舞着迎接死亡的到来。他们死得那样毫无畏惧,那样气壮山河。刀枪拼得“嘁哩咔嚓”,抛石机如同冰雹一样砸向城头,炸药包轰开一堵堵墙壁,一道道工事。被炮弹打着的建筑物熊熊燃烧。夜里火光冲天,亮如白昼。白天浓烟滚滚,满眼火红和血红。墙上溅着血,路边沟里和路上坑洼处汪着血。通远门的城门洞子前面原本有几层台阶,此时堆积的尸体已经高高地漫过了台阶的高度,鲜血汇成的湖泊在地上恣意汪洋。

重庆城危在旦夕!

陈士奇和重庆知府王行俭、巴县知县王锡赓即前往附近罗汉寺,征求前些日子从陕西汉中,逃难到此地的明瑞王朱常浩的意见,不顾“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通行规则,下令砍掉大西军军使的脑袋,并将脑袋用长长的竹竿高挑在通远门城楼上,以此向张献忠作出明确无误的回答。

瑞王朱常浩出现在被张献忠大军重重包围的重庆城,却不是因为近在眼前的张献忠,而是因了此时尚在数千里之外的闯王李自成的缘故。早在两个多月之前张献忠逗留于奉节之际,他尚不知道,一心向往着北京紫禁城里那把金交椅的李自成,也同样惦记着四川这块大西南最为肥腴丰饶的土地,派出投降他的明朝总兵马科为权将军,黎玉田为节度使,率两万兵马翻越秦岭,前来攻取汉中。

在汉中开藩的瑞王朱常浩,乃是神宗皇帝之子,见李自成势大,心中害怕,要求汉中总兵赵光远和关南道陈勋,赶紧护送他到四川避难。

途经阆中[3]时,四川巡抚陈士奇与新任四川巡按刘之勃正在南充[4],特意改道,前去阆中参谒慰问。

瑞王眼泪汪汪地对二位方面大员道:“孤王同母弟兄,福王、桂王、皆已惨死于流贼之手,仅存孤王一息,尚须仰仗诸台保护。此番前来贵地躲避兵灾,不知可有长久安全居住之地否?”

陈士奇道:“西蜀号称天险,兵多粮足,臣可保殿下万全。若为殿下请求朝廷改封起见,殿下可与臣同赴重庆驻节。重庆三面环江,江水浩阔,一面连陆,又有天险佛图关为之屏障。水道四通,商货山积,人物骈阗,乃是蜀楚咽喉之地。朝廷尚未建有藩封在此,若能请求圣上改封重庆,那是最好不过。”

这番话自然令瑞王大为心动,想那重庆,是何等光鲜之要津大码头,与大山沟里的苦寒之地汉中比起来,几乎就是天堂地狱之分了。

于是瑞王命赵光远仍返回汉中,组织兵力守城,刘之勃独自前往成都履新,由陈士奇与陈勋乘船沿嘉陵江而下,护送瑞王前往重庆。

住在城中罗汉寺里的瑞王闻知西面佛图关与东面铜锣峡双双失守,吓得魂飞魄散,亲自赶到总镇署责问陈士奇:“君言蜀地天险,流贼难入,如今贼军却逼到城下来了。到了这步田地,巡抚如何能够保得重庆平安?”

陈士奇安慰说:“殿下大可放心,重庆城全用巨石砌成,下连盘石,三面悬崖,绕以大江,城内军储山积,足以支持十年。现有精兵四万,有猛将丁显爵、张奏凯守城。今臣已命人将铜锣峡守军调回,合兵五万有余,与全城二十几万百姓,守此坚城,贼人纵有百万大军,也断难攻破。川中各路兵马,闻得殿下困守在此,务必踊跃前来驰援。一旦将青木关、铜罐驿两处险要之地占领,贼兵便无逃路,我军可聚而歼之。请殿下静居罗汉寺,静候佳音好了。”

原来瑞王信佛,不茹荤酒,也无妃嫔,此番来到重庆哪儿也不住,就愿住在罗汉寺中,与和尚为伴,整日里佛堂上打坐,青灯下诵经。此刻听得陈士奇这般一说,半信半疑,遂回驾罗汉寺,赶紧跪在菩萨坐像跟前,磕头诵经去了。

此时大西军攻城甚急,不断有人奔来总镇署报警。陈士奇与王行俭、王锡,加上与瑞王同来的关南道陈勋,全都登上城墙,协助丁显爵、张奏凯等副将分门拒守城池。

眼看守军严重不足,武器又不精,大西军在城外摩拳擦掌,准备云梯栈桥,如果此刻一声令下,敌人发起冲锋,这城里如何抵挡得住?

官员们一个个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忽然听得城墙脚下人声大震。官员们回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城内工商匠作各色人等,都清楚单单依靠官军,这重庆城肯定守不住。于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人性命和财产,自发邀约组织起来,主动上城来协助川军保卫重庆。吆喝声是编好队以后上城民众的壮胆口号,一时间此起彼伏,气势甚为雄势。

老百姓上得城墙,只见有的地段城墙单薄不说,而且还破损不堪。而城外的大西军呢?恰似凶神恶煞,食人生番,如潮如涌,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尽头,不由全都捏了一把汗。更恼火的是,值此要命关头,也不知道自己跟着领头者涌到这城墙上来,到底该做些什么才对,全都惶惶然不知所以。

情急中只听有人猛地喊了一嗓子:“大家快些动手,挖土加固城墙啊!”

这一提议立即得到了万众响应。很快,全城百姓倾巢出动,一面提着扁担斧头、菜刀铁铲,准备御敌,一面搬砖挑土,加固增高城墙。筑墙的土就在城墙脚下就近开挖,一担担,一挑挑,运来将城墙加宽加厚。

城外大西军见了城头上的动静,也叫喊起来,一个个巴心不得快些动手,早点破城。

城内百姓,万头攒动,往来如梭,想的是早些修好城墙,免遭屠杀。到底是人多力量大,眼看着那城墙一寸寸一尺尺往上涨,的确加宽加厚了不少。

不料,因日夜辛劳,风餐露宿,饮食无常,百姓中突然闹起了瘟疫,不少人撂下扁担锄头,卧倒不起,筑城人数锐减。守城官兵和百姓头领不得不把在城墙上夯土的人抽下来担运泥土。这样做,运土人数虽可保持,但城墙上浮土未夯,松软不实。不少人烧着红烛大香祷告,千万千万,这两天不要出事啊!

偏这时候,城外几声号炮响过,大西军发起了攻城信号。霎时间杀声四起,金鼓齐鸣万箭齐发,无数云梯犹如雨后春笋般冲天而起,乱纷纷向着城头扑来。

守城官军百姓一齐奔上城墙,不料刚筑的墙体脚下松软,无法动步。眼看敌人就要冲上城来,一个百姓大喊一声:“快夯土啊!”

一声引来万声和,市街内叠声吆喝:“贼军快破城呐!快上城墙帮着兵爷夯土啊!”

顿时,城中千家万户把门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铺铺奔向城墙。许多染上瘟疫的人,也硬撑着跟了上去。夯土工具不够,人们就手挽手,肩并肩,踏着节拍,有节奏地用脚踩土。只见城头上人影摇曳,跃动不止,千千万万个身体的重量,将新土踩得又牢又实。守城军民用脚将土踩实,身边又有亲人助阵,个个同仇敌忾,勇气倍增。百姓甚至利用手中的劳动工具锄头扁担作武器,帮着守军抵抗攻上城来的大西军,砍的砍,戳的戳,砸的砸,不一会儿,冲上城墙的大西军就被杀退了,云梯也被掀倒砸断了,重庆城也再次喘过一口气来。

从19日凌晨到22日上午,这场惨烈无比的重庆保卫战,已经片刻不停地进入到第四天。守军将士非常明白,他们现在降也是死,战也是亡,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次日一早,惊天动地的战鼓声刚刚响起,只见数面大旗忽地竖起在江北嘴沙滩上,紧接着一阵金鼓声,便由王尚礼带来一帮金甲武士,一个个刀出鞘,弓上弦,雄赳赳,气昂昂,整齐地排列在中心位置的御营帐篷前。

张献忠的禁军,名为金甲营。与其他御林军不同,金甲营共500人,全是没有家口的陕北精壮汉子,人人武功高强,精习拳技骑射,每人皆有良马精械,只遵张献忠一人之命行事,张献忠出入,必以相随。平时锦衣玉食,极享人间富贵。

兼管金甲营的御前统领王尚礼那时虽然只是个游击,从三品,官衔大抵相当于后来的一个正师级干部,可是连在大西军中声望隆盛的孙、李、刘、艾四家王子,以及众多野战军中的都督大将,也都不得不对他高看一眼。

随后,总管太监魏佶带着几名小太监,从御营帐篷里抬出一把金光四射,镶珠嵌玉的包金椅,放在离河边不远的沙滩上。

一阵号炮响过,张献忠大步从御营篷里出来,端坐在包金椅上,瞪大一对虎目,观看将卒从陆上、水上破城。谁知打了三四个时辰,攻城之兵,竟然被城墙上掷下的矢石檑木击伤甚多,将领们纷纷派人前来,禀报重庆城坚难攻。

张献忠恼怒万分,登上旗舰,先将重庆城沿嘉陵江岸上修筑的城墙巡视了一番,再掉头经朝天门进入长江,挨次到储奇门、菜园坝、黄沙溪,巡视官军守备。环视北、东、南三面后,下令将御营迁到西面通远门外的田坝上,召集众将,紧急商议下一步行动。刘进忠、马元利、温玉洁等众多将领皆认为,重庆城池坚固,兵多粮足,急切间实难攻取,如若执意攻城,不知会有多少将卒死在城下,必然会影响大西王的图川大业,建议暂时放弃重庆,先拿下省会成都,占得中枢,再派兵回头前来夺取重庆。

年近五旬,身材干瘦,面白无须的龚完敬出班献议,说重庆地位在四川举足轻重,此城不破,则全川各州县皆会效仿,凭城据守,和大西军血战纠缠到底,那时就必将弄得遍地烽火,更难收拾了。弃重庆而取成都,有重庆作为敌军后援,频繁骚扰大西军,对大西军来说也是个隐患,纵然打下成都,也很难据守。如能不惜一切代价,先拿下重庆,则全川人心訇然瓦解,再取成都便易如反掌。至于其余全省百余州县,无须大西军劳师远征,便可传檄而定。

张献忠让他说得心动,说重庆的确应当攻下,无奈石墙石底,难以掘洞安置炸药地雷,倘全用人攻,死伤必然巨大。而大西军此番入川,号称60万,其实20万青壮男女,是从湖广江西掠来的挑夫,还有十几万随军眷属,能战之兵,顶多也就二十几万。万一久攻不下,敌人援军一旦赶到,反而会置大西军于险境。

龚完敬说蜀中自古以来,但凡建造城墙,必然有一段墙基压在泥土上,方能通达地气,感应城隍祭享。他曾在重庆城中住过几年,对此城尤其了解。重庆通远门至金汤门之间五福宫附近,便有一段城墙,乃是土根,用盗墓贼使用的洛阳铲细细探准位置,再行掘穴,定能打开缺口。

张献忠听罢大喜,拍着龚完敬的肩膀说重庆城要按你这主意拿下,咱老子就封你做这重庆知府。

这时已近傍晚时分,张献忠命各营加紧攻城,使城内官军几面应敌,自己却换乘坐骑,前有銮仪开道,后由一名金甲禁军,双手平举着一把曲柄绣金黄龙华盖,罩在张献忠上方,前呼后拥来到御营旁边不远处一座山头上,观看孙可旺导演这场即将发起的攻城之战。

孙可旺由龚完敬带着,来到通远门与金汤门之间的一段城墙外面。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内高出墙头的五福宫飞檐,和在夕阳下闪耀着金黄色光芒的成片琉璃瓦。

孙可旺、龚完敬与众多兵士所站之处,是一片上了年纪的坟地,遍地大大小小的坟墓犹如密密麻麻的窝窝头一般,了无尽头。

龚完敬带着人用洛阳铲探准位置,孙可旺便命兵士开挖地道。

城上守军探出头来,大声笑着说你们在这里自掘坟墓么?要知道这天生的重庆城,全是石基连石墙,你们休得妄想挖地道埋地雷炸药!

大西军也不理睬,只管埋头挖去。

果然众人挖尽土壤,仅仅在城基掘出三个一丈余宽的空穴。墙下数尺之后,墙石仍与石基相连,并无能够一直通到城里的缝隙。张献忠得知情况说,有这三个洞穴便已够了。一次炸不垮它,就接着炸!直到炸垮通远门城墙为止,他倒要看看到底是重庆城的石头硬,还是大西军的炸药厉害!

更多大西军此时已将无数个坟墓挖开,抬出棺材,揭开棺盖,将死人或是骨架拖出,扔得满地都是,再往空棺里塞满炸药,一副副抬进洞里,次第填满,再用洞外浮土,回填筑紧,只将竹筒引信留出来。

大西军在通远门外把动静搞得如此之大,陈士奇自然不敢掉以轻心,遂命副将张奏凯前来应对。张奏凯指挥守军,时而放箭发炮,时而往下泼洒烧沸的稀粥开水,千方百计阻御。

大西军的健卒兵士,彻夜不停,直至拂晓时分,才将三个洞穴用炸药塞满,筑土封死。天亮以后,众军后退。紧跟着孙可旺令旗一挥,通远门城墙下随即接连爆起三声巨响,数里之内,所有人都被震得来耳聋目眩。只见通远门至金汤门一段条石垒砌的城墙,有三处地方“哗啦啦”向外倾圮下来,豁然露出三个缺口,墙内积土涌出,形成三个大大的斜坡。密密麻麻麇集在通远门外野地里的大西军,等的就是这一刻,战鼓与号角声刚刚响起,数万人一齐涌出,有的头顶棺材板,有的持盾挟矛,恰似滚滚洪流,争先恐后地向着缺口处的三个大斜坡,狂呼乱叫着冲了上去。

巴县乃重庆府首县,知县王锡不单是个文弱书生,还是个少白头,才翻过40岁这道坎,满脑壳的头发,便已经白得来一根不剩。自从大西军开始攻城以来,他每日每夜地带着民兵,拉着一车车热气腾腾的开笼大肉包子、油条、锅盔和绿豆汤,前往战斗最为激烈的各道城门劳军。

这天来到通远门,恰逢城陷,守军官兵大溃,冲下城墙拔腿向城里狂奔而去。

王知县将头上金簪拔下,交与副将丁显爵,苦着脸说丁大人,请拿去奖励守城之人吧。丁显爵说大势已去,这重庆城是守不住了,我与你一同去找个好死处吧。说罢,扶着王锡向城外走去,打算跳长江而死。没想刚走到城门洞子,大西军已经冲进城来,丁显爵迎上前去拼命,被乱刀砍死,王锡想死不能,成了大西军的俘虏。

张奏凯半个时辰前才离开通远门城墙,回到已充做兵营的五福宫中用早膳。猛然听见三声巨响,和从数万条喉咙里发出来的震天撼地的喊杀声,大吃一惊,赶紧提刀上马,率领一队步兵出了庙门,向着城破处奔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响。

他被这种声响震住了。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守城军民也也都看清楚了,上万名着装统一威武雄壮的大西军骑兵挥舞着雪亮的马刀,犹如一片云团般向着城墙席卷而来。无数只铁蹄叩响大地,擂出一团闷雷般的轰鸣声。

在骑兵的头上,一面饰有彩穗的红色大旗迎风飘扬,旗帜正中,大书“大西”二字。

张奏凯见大势已去,慌忙率领亲兵奔向重庆罗汉寺,想保瑞王突城逃走,恰与陈士奇在小梁子相遇。二人正要合兵去夺南纪门,抢船渡过长江,却被李定国闻讯追来,一阵砍杀后,张奏凯被李定国斩于马下,瑞王与陈士奇双双落网。

潮水般涌入城里的大西军,有的前去占领重庆城内各处险要之地,有的遵照军令,将龚完敬、江鼎镇预制的“杀官救民”的旗帜每队一面打在队列前面,用外省话沿街反复高声呼喊:“大西军只杀贪官,不犯顺民。重庆百姓,各安生业,休要惊慌。”还有的喊:“门前贴上顺民二字,大西军秋毫无犯。”

这一招着实厉害,老百姓马上拿起扁担菜刀,帮着大西军抓捕四处溃散的川军和散吏。凡投降或是被抓获的川军,被陆续押送到通远门和金汤门外至长江边上的旷野里,靠着大大小小的坟头,或躺或坐,顶着烈日暴晒。

两个时辰后,骑在高头骏马上的大西王张献忠,缓辔徐行,高踞百姓头上,左顾右盼,好一副天神下凡的模样气概!前边有仪仗与器乐引导,香炉中烧着檀香,轻烟氤氲,香满通衢。一个金甲武士骑着高头大马,擎着一把黄伞。随行其后的一群铁骑上,则是孙可旺、汪兆龄、刘进忠、马元利、王尚礼等文武官员。

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通远门,沓沓进入重庆城。

重庆人的梦破碎了,碎屑挂在树梢上,在已经被毒烈的太阳镀成古铜色的风中哭泣。

等到张献忠骑着高头大马,率领御营随员与金甲侍卫开进城去,先期入城的龚完敬、江鼎镇,艾能奇等,已经布置好一派重庆满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热烈景象:无论商铺民居,家家户户,均在门前摆设香案,恭迎张献忠进城。

张献忠骑的是一匹青海产的乌龙驹,这匹大西王的御骑,自从去年他在武昌称王后,便已经换成了黄辔头,黄丝缰,金嚼环,盘龙鎏金镫,镀金铜铃。

走在最前边的是军容整齐的200名金甲武士,一色甘草黄高头大马。这200名武士的后边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金甲旗手,骑在马上,擎着一柄黄伞。黄伞左右是十名驾前侍卫,全都仪表英俊孔武,神情庄严,也全都是王尚礼统领的金甲营武士。

其后才是张献忠,他本来就身材魁梧,身穿戎装,腰挂宝剑,此刻骑在高大雄壮的乌龙驹上,更增添了他的威严和英雄气概。

张献忠身后,又是200名衣饰鲜亮的金甲武士。

衣冠不整的巴县知县王锡被一群大西军兵士押着,刚巧从此地路过。虽然王锡发白似雪,精神倒还充沛,挺腰昂头,怒视着得意扬扬顺着大街过来的张献忠大队人马,厉声喝道:“我太祖太宗三百年来,深仁厚泽,施之于乃祖乃父。尔等不知图报,反而犯上作乱,流毒数省,能无愧于祖宗庐墓否?”

张献忠平生最痛恨咬文嚼字,拍马上前,爆着粗口骂王锡:“少在咱老子跟前冒酸水,咱不喜听这些之乎者也的臭玩意儿!不过,当了俘虏不怕死,还敢当着面呵斥教训孤王,这一点倒是实在难得。你把咱老子教训够了,孤王也得教训教训你两句不是?听说你这知县,这些日子吃了饭就忙着给守军送刚开笼的大肉包子,油条绿豆汤,鼓励他们和孤王作对。现在城破了,你这条老命,应当如何处置,你自个儿说说。”

王锡见张献忠得意,愈发提高声调大骂:“吾乃堂堂朝廷命官,岂能与尔等鼠辈同天共日!死生之事,微不足道。”

张献忠大怒:“你要想死,咱还不能让你死得松活了!”吩咐王尚礼,命金甲武士将王锡倒吊在衙门前一株苦楝树上,听凭军士与百姓投石射箭。

高踞在马背上的张献忠看到一队队的俘虏,正源源不断通过此处,往城外押去,不禁来了兴致,索性来到十字街头,喝令俘虏向其跪拜欢呼,不跪者立即斩首,跪拜而不欢呼者也斩。吓得老百姓忙不迭地往后躲闪,俘虏们则赶忙跪下了一大片。

可是张献忠看到,其中竟有几个衣冠齐之人,昂昂然怒视着自己,挺立不跪。

有些已经跪下之人,见这几个不跪,也重新站了起来。

张献忠甚感惊异,问:“你们可曾听清楚,见我不跪者要砍头?”

这话一出口,那些刚刚站起来的,又忽地跪了下去。

只听站立者中有人大喝道:“我等乃秀才绅衿,自幼熟读圣贤之书,国难当头,理当成仁取义,岂能因怕死而跪拜你这草寇!”

张献忠命将说话之人拉出去砍了,剩下几个倔强之人,见人头滚地,早吓唬得腿软膝酸,跪了下地。

张献忠见了呵呵大笑,如此依法炮制,进城途中这一路上,除当街倒吊死巴县知县王锡外,还一口气杀了七八十个绅衿和俘虏。

张献忠教训手下:“咱们出身寒微,不能学他们之乎也者,引经据典。与秀才们说斯文,那是自曝其短,自取其辱,会让这批驴逑日的腐儒更加看不起咱们。今后破了城池,便都照着孤王今日这般行事。尤其是秀才举人出身的狗官,必须毫不留情地杀掉,要做到顺我者生,逆我者亡,才足以成就雄霸天下的伟业。”

注释

[1]笔者注:时名夔州。

[2]笔者注:西班牙人制造的一种单筒望远镜,当时已流入中国。

[3]笔者注:时名保宁。

[4]笔者注:时名顺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