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2年,也就是1933年农历七月二十八日清晨,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天的阴雨还持续下着,叮叮啵啵的敲击着窗子。
解世泰老人推开窗扇,一股凉风贼似的倏然扑来,直击他的胸口。但见窗外的雨像箭似的往下戳着,形成轻纱般的雨幕,搞得那些影影绰绰的山峁,像一个个或卧或蹲的巨兽,静静地卧在雨幕后面。
要是晴天,这个时候,太阳已冒出山头,群山万壑会披上金色的光。但此刻,除了沉甸甸的阴,就是湿漉漉的暗。
这一夜,老人是第五次起床了。因为在刷刷的雨声中,老人的心总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控制着,他感到湿热,焦虑,无聊,忧愁,冥冥之中,他有种要被老天叫走的感觉。因而,他几乎是一夜没睡。
老人睡觉的这个地方是一间由土坯砌成的房子,坐落他家的坡道旁边,有炕和小窗子。夏天时,他喜欢和孙子解旺子住在这里,因为这里地势高,瞅的清,看得远。冬天高处冷,自然就睡到下面的窑洞里。
老人的家是个地坑院,坐落在山边,像长方形的火柴盒子,面南,临沟,庄子周围是台形洼地和山峁地。
通往庄子下面的,是个弯形坡道。沿着坡道走下去,有个门前小院。站在院畔,往下看是肠肚似的沟壑;往对面看,是一梁一横的大山。前院里手,有个墙壁式的大土台,土台中间,是大门。进了大门,穿过三米多深的洞子,就是后院。靠东和南北山墙上,有大小四五只窑洞。院子比较宽敞。这是解世泰老人全家人居住的地方。
由于地势独特,这个山头上只住了他这一户人家。庄子周围长着许多杂七杂八的树,到春天时花开一片;夏天,绿树茏葱,很有一派宜人的景致。
可能解世泰为了放宽自己的视野,能欣赏到花草树木带来的景色,在坡道上面,就盖了这么一间小房子。虽然看上去孤零零的,与凹下去的地坑院有点不协调,但是,对解世泰来说,自己在闲暇之余,待在这里望一望天边,看一看村道上过往的行人,瞧一瞧日出或日落,感受感受山风带来的凉爽,是个很享受的事情。
这里是环县八珠乡的一个小山村。在大西北的版图上,环县像一片蚕食的树叶跻身在重山万壑之中,山套山,沟对沟,人烟稀少,地大物薄。走上大半天,碰不上一两个人。偶尔碰见人,不是像蝌蚪似的在山坡上爬行劳作,就是骑着叮当作响的毛驴从沟道里一晃而过。
由于环县地处毛乌苏沙漠边缘,属于温带半干旱气候,多风干燥,气候恶劣,旱、雹、风、冻、虫五灾俱全,尤以旱灾为重,缺粮少水,是这个县的基本特征。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多风干燥的地方,却发生在一场少有的涝灾。这年,环县下起了罕见的阴雨,截止二十八日这一天,连住下了近一个月了。
此刻,老人关住了窗扇,拿起了放在煤油灯跟前的烟锅,装上草烟丝,点着,抽了起来。房子里虽然光线暗淡,但可看见里面的陈设,譬如那黑色的方桌,摆在左右的两个陈旧的太师椅,以及地上马扎和挂在墙上的二胡、弹弓、鸡毛、草帽和雨衣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还有睡在身边的孙子解旺子。
解世泰一锅烟抽完了,见孙子还在蒙头熟睡,就拨开他的被子,说道:“旺子,你在还睡?要是不下雨,这时候早就套牲口下地了。”
解旺子眯着眼睛,皱了皱眉头,嘴里嘟囔道:“天下的,起来能干啥呢?”
“下去看看,坡上有条口子,昨晚雨大的,看冲得咋样了?”
“看得能咋样呢?既然冲开了,还能看得合住?完了再垫呗。”
坡里的那条裂缝,已经几年了,原先像条线似的缝隙,弯弯曲曲的从下往上窜了去。但最近有点裂开的迹象。这个变化,还是解旺子发现的。有的地方,裂开的直径能按下三个指头。解世泰看到这个裂缝后,拿石子和泥,垫了一遍。
解世泰见叫不动孙子,就往炕边敲了敲烟锅,下了炕,开了门,随着一股风,感觉雨急的,像要钻进房子。
“这死天,肠子像断了,不知道停了。”老人气哼哼地说道。
解旺子立即睁开眼,抬头看了看,见老人取下雨衣,披在了身上,忙问:“爷,你要下坡吗?别去,小心滑倒。”
“你懒怂的,睡下不起来。”
解旺子一骨碌坐起,忙穿起衣服:“你别下去了,我下去看看。你不是说你最近腿老疼吗?滑倒怎么办?”
老人站在门口,犹豫了。
“你昨晚咋了?我感觉你好像起来了几次,那里不舒服吗?”
“我就操心坡里的那条口子。”
“没事,爷爷,天晴了,咱们再拉些土,垫一下。”解旺子说着,几下穿上衣服,跳下炕,从老人身上拔下了雨衣,对老人说道:“你就蹲在这里,别出去,小心滑倒。”
“你能看个啥,带我下去看看。”
解旺子只好又把雨衣给爷爷披上,自己戴了一顶草帽,给爷爷手里递来一条䦆头,让他拄着,然后扶他准备下坡。
但走到坡口,发现一股水在往下流,坡道泛着明色,解旺子看了看,说:“爷,还是等雨小了再下去看吧,我担心你滑倒了。你瞧,坡上面这段路好着呢,证明那个口子没有冲开,咱们等会儿。”
解世泰望了望天,发现北面发亮了,就听了孙子的话,说那就等一等。但他无心上炕,就蹲在门外的房檐下,又拿出旱烟袋,抽了起来。
老人抽着烟,看着地上数不清的水泡泛滥地打着旋转,好像又带起了他心中的焦虑。因为干旱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等来几场雨,让秋收有了盼头,却让玉米、高粱这些秋作物终日泡在雨水里,冬麦子又下不了种,怎能不让他焦虑呢?
人在极度焦虑时,就有些神经质的举动,就像这位老人,当一锅烟抽完时,他在自己的鞋头上敲了敲烟锅,嘴里突然“哎”了一声,就放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苍劲而浑厚,在刷刷的雨声中,听起来格外深沉,悲切——
解老汉我活了几十年,
这沟出那山下过着一天又一天,
头白了背驼了日子还没改变。
只要身体硬朗解老汉我从来不弹嫌。
我爱这山沟啊,一辈子都这么留恋。
可这老天爷呀,动不动就给你使个心眼,
不是天灾就是人患,
我们的日子啊,总遇到一些灾灾难难。
老天爷呀,您行行好吧,让我解老汉多活几年,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爷,大清早的,你唱啥呢?唱得人心里难受的。”解旺子见爷爷蹲在门口,大放悲声,就坐在椅子上,无奈的看着,当他唱完之后,问道。
解世泰说:“唱给老天爷听。人都说唱戏的人通灵着哩,我想试试,看爷有没有通灵的本事。”
“老天爷如果能听懂人的话,就不会这么楞怂的下,也不会有民国十八年那个大年馑。”
解世泰站起来,捶捶腰说道:“人和人交往,讲究对胃口,人和天地之间,同频共振的事儿也有呢,看在谁身上起作用。给老天念叨念叨,诉诉苦,没有坏处。自个儿心里也舒坦一些,不然,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解旺子听爷爷这么说,他看着雨雾溟濛的远方,发起了呆。
说起来也奇怪,老人大放悲声没有多长时间,雨渐渐停了。
“爷,老天爷好像听你的话了。”
解世泰笑呵呵地说道:“咱唱戏的人,神话戏唱多了,有时候给天神说说话,还顶事呢。”
“说的意思,你好像真的有通灵的本事。”解旺子说着,给老人提来蓑草雨衣和草帽,准备带解世泰下坡。
由于坡道流雨水,解世泰顺手拿起房檐下的䦆头,拄着往坡下走,解旺子怕爷爷滑倒,还搀着他的胳膊。因为他右面的这条腿不太好,走路一拐一拐的。
果然,没走几步,解世泰就看见那条裂缝有变化,冲出了四指宽的口子。
解世泰在周围看了看,又望了望天空,发现天上灰白的云层上,有一朵朵怪异的堆积云。这些云有的像爬行的动物,有的像翘望的猴子,有的弯着疙瘩。其中有一串云,像两只并摆的大眼睛,瞳仁发红,像在盯着他。老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忙收回目光,心里又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爷,这些缝隙好像有变化了,你瞧,原先细的地方,都宽了起来。”
解世泰两眼盯着缝隙,没吭声。
“等天晴了,我量一下,看有多深,完了拉些石子垫一垫。”
解世泰依旧没吭声,他且看且往下走。在只顾看路面时,差点滑的一个趔趄,被解旺子一把拉住了。走到下面时,解世泰才说道:“这不是垫的问题,将来要挖开看呢。”
“那也等天晴了。”
“就是,等天晴了,赶紧拾掇。”
说话间,驴啊~啊的叫了起来。解世泰问道:“你把驴喂了没?”
“还没有呢。”
“赶紧去喂驴。”
驴圈就在门洞外的右侧。隔壁的小窑洞里放着草。人平时出进门,就能看见。
可能是驴听见了这也孙俩的对话,叫了起来。解旺子就进去给驴添草,提水,铲驴粪。忙完,饭熟了,就进去吃饭。
“旺子,乘这会儿不下了,你出去给咱们打点野物回来,给你爷补补身子,我也困的,走路腿上都没劲了。”老人大清早在庄上面大放悲歌,地坑院里的旺子妈自然都听到了,所以才这样说。
“嗯,知道了妈。”饭后,解旺子将解世泰搀扶着上了坡道,送进厦子,然后,他披上雨衣,带上草帽和弹弓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