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猫在犯罪现场

段子期

我根本就不是罪犯,我的猫知道。

但是,谁会相信呢,爱酱又不能开口说话,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但他们根本不听。

那好吧,我再跟你说一次。我叫李维俊,我的猫叫爱酱,事发当天,是这样的——

那天天气很好,爱民街人不多,午后的阳光洒进玻璃窗里,舒服得让人犯困。我办完事准备从银行离开,银行门口有条向下的坡道,右转通往宽敞的马路。我提上猫包,爱酱在里面趴着,一直保持一个姿势,都懒得动一动。我戳了戳它的小窗口,它把脸别过去。这家伙,还在闹脾气。

我背上它,低头看了下手机,下午14:15。我一只脚刚踏出大厅,就看见门口正好停下一辆白色面包车,门一开,三个戴黑色面罩的人飞速下车,往银行里疾冲。在我意识到“他们不会来抢银行吧?”时,我已经被冲在最前面那哥们儿一把推了进去。

我踉跄地差点摔倒,背后的重心往下稍稍一坠;爱酱轻轻叫了声“喵”,它估计在包里打了个滚。

这是标准的抢银行的桥段,真在现实里遇到,还是觉得不可置信,过了两分钟我才反应过来,与那劫匪老大对视一眼,只觉浑身打冷战。老大掏出了装上消音器的手枪,吆喝着要所有人趴下,谁动就开枪杀谁,他身材不高,手稍微有些抖,声音很干,像嗓子里灌了沙。后面两个跟班胁迫保安把铁栅门关下来,开枪破坏所有监控,然后像赶鸭子一般,把柜台外所有人都圈到一起。

我半爬着躲向一旁,和五六个人一起蹲在最里面的空地上,双手抱头,任由他们搜走身上的手机、钱包。猫包被我用腿夹在怀里,爱酱被哄乱的声音弄烦了,有点躁,用爪子抓挠着小窗口。身边穿花裙子的大姐被吓哭了,保安大叔直勾勾盯着俩哥们手里的枪,其他几人都是邻里街坊,工友、大爷、阿姨都一脸恐惧,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我心里暗暗骂自己,早那么几秒踏出门口,就不会……

劫匪老大一个人冲进里面,用枪指着柜员的脑袋,要他们把钱都往袋子里装。柜员吓傻了,只得惊慌照做。他很着急的样子,不停催促,恨不得自己动手装,像是在赶时间。

他们拿够了钱,就会以最快速度离开。否则,如果有人找到机会报了警,他们来不及逃走,就会躲在银行里,把我们当成人质,跟外面的警察一直耗着,如果他们的要求不被满足,就会一个一个地杀掉人质。

你知道的,电影里都这么演。

但是,他们看上去并不像惯犯,抢银行应该是彻底走投无路的选择。凭什么这么说?一种感觉呗,有些人的苦衷写在了眼睛里。

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预料。

咦?等等,这是在哪儿?我头有点疼,刚刚我们不是还在银行门口吗?怎么现在……这个场景,门口、天空怎么在剥落?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李维俊,请保持镇定,深呼吸,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是最后一个幸存者?爆炸发生时,劫匪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所有钱都在你手上?你是共犯吗?”我有些着急,但为了破案,必须尽快厘清线索。

“爆炸?钱?等我想想,啊!头好疼啊……”李维俊的信号弱了下去。

我关上“阿赖耶系统”,从脑域连接中退出。

“暂停李维俊的信号连接,”我对方博士说,“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刺激太大了,脑波信号非常不稳定,怎么办呢?”

“嗯,毕竟是接近死亡的一瞬间,潜意识里的恐惧会将这段回忆埋藏起来,更何况他现在……”方博士面对显示屏前一堆跃动的数据,轻轻摇了摇头。

我取下头罩,从白色的半躺式脑域连接舱里缓缓起身,眩晕感还未完全退去,“明天这个时候,再连接一次”。

“我想了想,隋警官,你下次询问他时,可以假装跟他是朋友关系,他也许会对你放下戒备,说不定能更快找到线索呢?”

我点点头,方博士说得没错,或许我应该更柔软一点。可是要我相信他吗?一场犯罪事件中最后的幸存者,怎么看都有重大嫌疑。

“他们能顺利拿钱离开的话,为什么又要引爆炸弹呢?”太多疑点在我脑中盘旋。

这是“6·21银行抢劫爆炸事件”案发后第五天,和李维俊的第四次脑域连接回溯。李维俊现在躺在隔离病床上,昏迷不醒。爆炸发生后,银行里所有人包括劫匪都当场身亡,他是现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他被发现时,位置距离银行门口5米远,身旁有一个跟劫匪的一样的袋子,里面装满了钱,应该是准备拿钱离开。银行里的爆炸对他来说不是致命伤,是爆炸瞬间产生的冲击力将他推远撞在对面的砖墙上,导致脑部重伤、多处骨折和脏器受损。

在他入院的第二天,我们的调查遇到瓶颈,银行里和门口的监控被破坏,现场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按照流程,我们要调查所有涉案人员的背景、行动轨迹。

李维俊,24岁,广告设计师,单身,在公司附近租房住,无不良嗜好,无犯罪记录,社会背景单纯,与劫匪三人没有任何交集。

他一直没醒,我们无法与他对话。而关键是,医生已经宣判他是颅脑损伤后呈植物状态的伤者,就算醒过来也很难恢复意识和知觉,更何况开口说话。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几乎奄奄一息,我很同情他正遭受的痛苦,但我们不能放掉这唯一的线索。

幸运的是,院长告诉我,医院正在与一家叫“拓维科技”的脑神经医学公司合作,他们开发了一套阿赖耶[1]系统程序,可用于脑电波意识的修复与再造,能帮助脑损伤、神经症、老年痴呆症等病症的恢复治疗。项目组的方元齐博士建议我们,可以利用“阿赖耶”提取李维俊的记忆,或是引导他进入自己的潜意识世界,还原事件现场的真相,找到罪犯的作案动机。

向上面的申请程序走得很快,我们得到允许后便在医院对李维俊进行记忆回溯。登录“阿赖耶”系统如同登录游戏一样,他只需戴上一个头盔,系统便会对他的脑电波数据进行分析和提取。对他而言,沉睡的意识会在一个虚拟世界中苏醒,这个世界便是由系统根据他的记忆而重塑的虚拟实景画面,并且会根据他意识的转变而即时调整每一处细节。

简单说,他想起什么,这个世界就会出现什么,他脑中的记忆画面会在“阿赖耶”世界中得到完全复刻。如果,在他的脑域连接过程中有外部信号参与,来正向引导他,那么,他的大脑调动记忆画面会变得更快、更准确。

而我,经过简单训练后,会扮演这个“引导人”的角色,只不过之前几次我依然是隋警官。下一次,我打算扮成他的师姐。

你叫隋慕驰,是我的师姐?嗯,长得还挺好看的,但我怎么记不起来以前在学校见过呢?既然你这么了解我,那肯定没错!

对,前几天我遇到点……可怕的事,不过,我现在好像没事啦,就是警察不相信我说的。什么,你相信我?嗯,谢谢师姐。至于那天发生了什么?感觉就像一场梦,让我想想……

气氛很紧张,我们这些人质被捆在一起瑟瑟发抖。负责看管我们的两个人,就叫老二和老三吧。老二个子矮,秃顶;老三瘦高,戴眼镜,年轻点儿。他俩看上去也有些紧张,时不时商量着什么,听不清。很快,他俩好像有什么分歧,在吵架,保安大叔坐不住了,小声安抚我们不要出声,他准备偷偷去按紧急报警按钮。

此时,老二老三吵架的声音大了起来,什么“医院”“心脏”“分钱”……劫匪老大从柜台里出来,一只手提着一袋钱,低声冲他们喊:“吵什么!”他俩才各自低头收声。

我往柜台看了看,剩下的工作人员还在装钱。另一侧,保安大叔趁他们不注意,正慢慢往后挪动。老二注意到保安的举动,突然大喊:“你干什么,别动!”

劫匪老大见状,也用枪指着保安,“别想报警,否则大家一起死”。老二此时解开衣服,露出绑在身上的几排炸弹,“有本事就试试”!

我们当时全吓傻了,不敢乱动,旁边有人开始小声哭泣,捂住嘴往里缩。

我以为这种状况下,没有人能出去,可那时,劫匪老大看了看墙上的时间,有些慌了。

他眼神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我已经惊慌到窒息,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冰凉的枪口抵在我脑门上。劫匪老大随即走到我这一侧,一把把我拎起来,我差点喊出声,只顺势单肩背上猫包,双手抱头,姿势滑稽。他不会第一个要杀我吧?怎么办?怎么办?警察还没来,他要做什么?

他用枪挟持我走到门口,几步路的距离,我悄悄把猫包的拉链拉开了一半,想着,如果能把猫放走,它会自己躲远,成为流浪猫,但至少不用陪我死。接着,他用力将铁栅门往上打开一米的高度,随后低声对我说:“小伙子,求你帮我办件事,把这钱送到爱民医院3楼502病房李乐雨。”他的眼神有种令人无法拒绝的无奈,“求你了,时间来不及了,我儿子等着换心脏,我放你走,你先把钱送到医院行吗?我不会伤害他们……”

他竟然在求我?局面在此刻反转了,能放我走,我肯定得答应!

“好,我答应你,我立马把钱送去医院。”我不敢多看他一眼,害怕他又改变主意。我接过他递来的袋子,颤抖着准备从门缝下俯身出去,顺势往里看了一眼,所有人都在看我,我能明白他们眼神中的无助和暗示。

可谁知,他扯下我的猫包说:“把猫先留下,半小时后,我把它放在门口。”

这是条件!他看我这么护着猫,肯定觉得我是个有爱心的好人,他把爱酱押在这里,就是逼我必须去送钱,至于之后我会不会报警,他已经不在乎了。

“我的猫……”没等我说完,里面突然躁动起来。

老三和柜台人员不在,可能去银库里面装钱去了,老二敞开衣服骂骂咧咧地冲人群发火,声音嘈杂了起来。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滴滴声,那声音就像凭空在耳边产生,或许只是一种幻觉,但这瞬时的直觉告诉我,别的地方还有炸弹!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逃出去!趁他往回走的时候,我用力拉开猫包的拉链,一把抓起爱酱的颈子,一手使劲撑开铁栅门,然后俯身,一只脚踏了出去,一系列动作在分秒内完成。可是,也就是在分秒内,炸弹爆炸了,炽热的气流往外翻滚,我感到皮肤一阵刺痛,之后的事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问我害怕吗?当然害怕了,里面的人应该都……师姐,我头有点疼……对了,我的猫呢?爱酱不见了,我想去找它。

每次连接时间不能太长,方博士将我们的脑电波信号暂停下线。连日来的脑域连接让我有些疲惫,好在这一次有了重大突破。李维俊对扮成师姐的我没有戒备心,他几乎是领着我一起进入了“犯罪现场”,我就跟在他身后,听他一点点描述着现场的所有细节。

这是重案组警察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查案。我们见过太多诡异、残暴的案件,对受害者的同情,对犯罪者的谴责,久而久之内心已经变得麻木。从前,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我们只是掌握真相的旁观者,而现在,我们能身临其境地进入受害者的世界,回顾他在那个时空经历的一切。他在那一刻的恐惧、无助、痛苦,无限真实地复刻在由脑域创造的虚拟世界中,当他的感官信号叠加在我的脑波时,我才体会到那一切有多么真实可怖。

可李维俊现在正在生与死之间的边缘挣扎着,对他来说,似乎是停留在一个混沌的意识空间里,一个灰色的、看不到出口的裂缝之中。

在他病床前停留一阵,我将这些信息上报,之后便回家睡了一觉。关于劫匪的作案动机,炸弹的来源,劫匪三人的关系,当时发生的细节,所有线索拼凑在一起,案子也许很快就会告破。

第二天清晨,我从家里温暖的被窝醒来,伸了一个懒腰,享受这几分钟的私人时间。还没起床,脑子又不自觉地回顾起案情,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点——李维俊的猫呢?现场只有猫包,但没发现猫,爱酱应该是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掉下地,然后躲开了。

我立马清醒过来,抓起手机拨给同事:“小丁,李维俊当时带着猫一起去银行的,现场附近有找到这只猫吗?”

“那只猫现在已经被送到宠物医院了。是这样的,案发两天后,有人拨打李维俊的手机,说在路边捡到了他的猫,当时李维俊还在病床上,电话是我接听的,应该是好心人通过它脖子上的猫牌找到了主人的电话。我当时拜托鉴定科的同事去处理,她就先把猫送到最近的宠物医院寄养了。”

“这么重要的线索,你怎么不及时汇报呢?”

“抱歉隋警官,我太忙,忘记这件事了。嗯……难道,猫也是线索吗?”

我没多作解释,对,猫身上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但我在几次连接中,看到李维俊对它的保护,也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也许,猫能帮助李维俊早点醒来呢。我没多想,起床后赶到那家宠物医院,找到了爱酱。它是一只一岁多的英短(英国短毛猫),银渐层的皮毛,体型不大,脚掌蜷起来,尾巴环绕着身体,正待在笼子里眯着眼休息。医生说,它被送来的时候,身上有烧伤的痕迹,但不严重,治疗了几天,快好了,它不久前还做过绝育,有点闹脾气,对它温柔点就好啦。

我连连道谢,结清所有费用,把爱酱接回了家。它不怎么怕生,进屋四处巡视了一番,确认这里是自己的新领地后,跳上沙发,往窗户的方向看看,阳光洒进来,就挪到有太阳的地方晒着,不时张开爪子抓挠沙发边缘和靠枕,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坐下来摸摸它,想要示好,可它对我摆出一副臭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人来接它而生气了。

先在这里养好伤吧,爱酱。

我手机下单买了猫粮、猫砂盆、猫窝、玩具和药品,等情况好一点,我想把它带去医院见李维俊。

接下来调查取证的工作不算太难,因为劫匪的作案动机已经很明确了。我闲下来翻了翻李维俊的社交网络,大多是爱酱的照片和一些日常琐碎。他的生活忙碌且单调,爱酱的出现让他成了一个乐得其所的铲屎官,不管是方案被否、彻夜加班,还是失恋、空虚,家里总有个朋友在默默陪伴他。我翻完他的最后一张照片,想想还挺羡慕有猫的生活。

我尽量不待在客厅,怕打扰爱酱,家里忽然来了一位新成员,我们互相都在适应中。

第二天醒来,睁眼便看见爱酱蹲在床边,它轻轻叫了一声“喵”。我伸出手逗它,示意它可以上来。得到允许后,爱酱一跃跳上床来,毛乎乎的爪子在我的枕头上按压了几下,我轻轻抠了抠它的下颌,它眯着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你想你的主人了吗?”

“喵……”

出门前,我检查了它的伤口,已经没什么大碍。

还需要再连接吗?李维俊基本已经洗脱嫌疑,案子的疑点也都快找到答案。可是,就在十分钟后,我接到同事的信息——经再次勘察,在案发现场找到疑似第二处爆炸点,位于金库旁边。

我立马赶回警局,重新翻看所有调查资料。鉴定科同事在对比之后,提出现场发生过两次爆炸的可能,也就是说,劫匪身上的自制炸弹是真正的爆炸源爆炸后才被引爆的,那么,第一次爆炸是怎么发生的,如果还有凶手,那又是谁?

组里领导调来劫匪进入银行前的监控资料,要我们仔细查看,依以往的经验,两起案子因为巧合并作一案,两个凶手在同一时空撞上,不得不同时作案或是隐藏,这样的例子也曾发生过。果真如此,那么隐藏在银行劫案背后的案子又是什么呢?

我买了杯咖啡,和同事蹲守在监控前,之前调查只集中在劫匪进入银行后的时间段,忽略了案件发生前一两天银行的状况。此时的监控画面是案发前26小时左右,银行大厅,有人在等待办理业务,李维俊和爱酱竟然又在这儿,在案发前一天,他们来过!

另外,里面的办公区都是普通职员,而在离金库最近的一个办公室里,也就是第一次爆炸发生的地方,有位经理出入过两次,不能说可疑,只是在案发前看上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正在此时,画面角落里有只猫探出头来。

“等等,放大!”

是爱酱!竟然是爱酱!它从猫包里出来过,李维俊甚至没提起,他在前一天来过。

它竖起尾巴贴着墙往里走,经理没注意到,它钻进了那个房间,又很快溜了出来。大厅那边,工作人员抱着爱酱还给正到处找猫的李维俊。

我不知道他和他的猫为何在这场案件中有这么多特别的举动,是麻烦还是幸运,想起家里的爱酱,我显然更倾向于后者。我暂停监控,立马拨通方博士的电话:“方博士,我们可能还需要再次和李维俊连接。”

师姐,你说爱酱在你家,它还好吧?谢谢你的照顾,等我好了就去接它。你说,我们在前一天去过银行,它还跑出来过?嗯对,我在银行办信用卡业务,但因为信息不全没办成,第二天才又去了一次。这两天我都带着爱酱一起去的,它第一天在银行从包里出来过,没错,是一段小插曲啦。

你想了解下?爱酱是很调皮啦,有的时候跟你玩躲猫猫,你都找不到它的。

我记得当时是上午11点多,我拿了号,在座位上等着。旁边有位姐看见猫包里的爱酱很是喜欢,逗它玩呢。我干脆把它抱出来放在腿上,爱酱抖了抖身子,又仰起脸歪头看着对方,很享受别人的宠爱。可转眼间,它就跳了下去,一下子往里蹿没影儿了。

我们赶忙去找它,沿着墙边角落,一直没找见。没想到两三分钟后,一位工作人员抱着它从里面走出来。

那位工作人员有没有异常?没有,看上去挺和善的,抱着爱酱笑眯眯地还给我。她没说爱酱钻到哪儿去了,估计就在他们办公室转了一圈吧。

其实,跟爱酱生活这么久,我发现它跟别的猫有点不一样。说不上来,猫咪的傲娇、高冷、独立它都有,喜欢你的时候会主动来黏你,不想理人的时候会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但它对声音和气味特敏感,特有灵性,有一次我在家做饭,忘关火就睡着了,是它闻到气味后,在我头上使劲蹭才把我叫醒的。还有次,我发高烧,它也不吃不喝,在床上蜷着陪我……

爱酱不仅仅是只宠物,还是我的朋友和家人。

师姐,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对了,你刚刚问的这些,有什么要紧的吗?

脑域连接的工作就在李维俊隔壁病房展开,方博士布置过,安放两个舱室和几台仪器,简洁却有效,很难想象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正在这里运转。我从连接中断开,片刻休息后,爱酱的身影如同画面残留,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我先回了趟家,给爱酱喂食、清扫猫砂,它埋头吃饭,耳朵竖着,尾巴打起卷来,填饱肚子后舔舔爪子,然后踱步到我脚边蹭了蹭,发出懒懒的叫声。

我一把抱起它,继续给它喂猫条,一边与方博士通电话:“博士,我有个问题,‘阿赖耶’系统能转译动物的脑电波信号吗?”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停顿,“没有实验过,但理论上是可行的,原理一样,只不过动物意识里的世界,和人类认知的世界会有明显差别”。

“您的意思是……”

“同样一个客观世界,动物和人类对外部事物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得‘过滤’掉主观意识,才能还原它们感官中的真相。这一点,人意识中的脑域世界还原度会更高,因为我们有‘记忆’的习惯。但如果,想通过动物的视角再现某部分真相的话,会需要一些技术干预。隋警官,你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爱酱舔猫条的动作慢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我。我轻抚它的头,继续说道:“李维俊的猫进入过爆炸发生的隔壁房间,有位经理很可疑,我在想有没有可能……”

“与猫连接?”

“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了?”

没想到方博士竟然笑了,似乎是种赞许,“隋警官的想法虽然很大胆,但许多科技的发明与进步都源于异想天开。这样,我先测试和写入程序,至于你提出的方案,可以研究看看”。

挂掉电话后,我心中还有一丝疑虑,就算“阿赖耶”系统能还原爱酱的记忆,那有多大概率能挖出有用的线索?作为警察,不管多渺茫都会追查下去,但对爱酱来说,它的大脑能承受吗?

时间不允许我多想,三天后,方博士告诉我实验测试结果显示与猫连接有一定的成功率,前提是得需要做几次脑波连接信号的数据录入。

其间,我去看过李维俊,他还沉睡着,头发变油了,贴在额头,嘴唇干干的,脸色有些苍白,偶尔有反射性的眼皮跳动。他的身体机能逐渐好转,但脑电图依然呈杂散波形,医生说,植物状态患者能恢复智能、思维等高级神经活动的概率太低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带爱酱来到拓维科技的专业实验室,方博士已等候多时,这里通体白色,四方墙面发出暖色的光,让人放下紧张感,中间是几张排列在一起的液晶屏,操作台上有造型不一的计算机,边沿则是一排胶囊型的脑域连接舱。我把爱酱抱出来,准备开始数据录入和测试。

方博士提到,他跟动物神经医学专家联系过,技术理论方面有数据支持,测试不难通过。随后,我们把爱酱放在操作平台上,它没有表现出抗拒,很听话地坐下来,望着我们。

“难得它今天这么乖。”我说。

“放心吧,隋警官,也许它真能帮上忙呢。”方博士挠了挠爱酱,露出宠溺的笑容。

首先是一系列的基本机能评估,随后,方博士给爱酱的头上贴了几个刺激贴片,用作大脑电波信号测试。另外,在它眼前撑起一个类似支架的仪器,仪器前端发出对焦光点,触在它的眼睛上,这是视觉信号连接。最开始它有些不适,等视觉光点与它的视网膜对接成功,它便端坐着,像入迷般安定了下来。

“不用担心,它就像我们说的‘入定’,系统正在分析它的视觉、脑区的信号频谱。”

我放心下来,守在爱酱一旁,不时看看晶屏上跃动的字节。

两天内,我们进行了几次测试。深夜,我接到方博士的信息:这次,可以让李维俊、你和爱酱一起连接,三方的即时通感记忆回溯,会有更多不可测的地方,但也能让你们的视角更为统一,让现场尽可能准确还原,时间不多,仅有十分钟,记住,这是系统和你们大脑所能承受的极限。如果还要再次连接,会对你们三位都造成负载,不建议重来。所以,隋警官,你一定要把握好,他们在脑域世界里如何存在,就看你怎么引导了。

我把爱酱抱到床上,它有些疲乏,在枕头下蜷成一团。回复完方博士之后,我侧过身,看着爱酱轻缓起伏的呼吸,感到安心。我也试着如此呼吸,将即将到来的紧张都稀释在睡梦中。

第二天,我们在隔壁病房一切准备就绪。

开始前,我带爱酱去看望了李维俊,它在床头边嗅了嗅,肉爪贴在李维俊头上,轻轻抚摸,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见他没动静,爱酱伸出头去触碰他的脸,温柔地蹭了几下。

这一幕令我内心长久以来某种坚固的东西开始松动,就像一片雪花轻轻落地,又静静融化。

爱酱,你准备好了吗?

咦,师姐,爱酱好像刚刚跟我说话啦?你看,它说包里太闷了,想出来呢。师姐,你想抱抱它?没问题,爱酱不怕生人的,你看它多乖啊。

“我想到处转转,喵。”爱酱说完,一跃跳了下去。

“哎,爱酱,你跑去哪儿?”我来不及抓住它,它就往里蹿没影儿了。

我有些着急,起身便去找它。万一它跑到里面办公室了,怕要给人家添麻烦的。

师姐,你看到它了吗?这家伙也溜得太快了。

你说,它往里面去了?走,我们一起去找找。

我刚看到,爱酱趁工作人员开门的时候,钻了进去。

“爱酱,快回来。”我轻声唤它。

我们沿着柜台一旁的走廊开门进去,奇怪,工作人员今天是怎么了,见我们往里走都不阻拦。银行内部跟我想象得差不多,走廊两边有好几间办公室,尽头处是一扇厚厚的门。

爱酱从最远处的办公室门口探出头,对我们说:“里面好像有些奇怪哦,我闻到一点味道,你们要不要进来看看?”

对于爱酱能开口说话的事,我已经不感到惊奇了,自从走进这个银行,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所有事情都变得容易接受,仿佛一直如此,那些意外连同奇迹,一直存在于那扇门的背后,关键在于,我们什么时候打开它。

“好,爱酱,你不要害怕,我们来了。”

路过的几个职员,依然没有过问,像是NPC[2]一样。

来到爱酱所在的办公室后,我们发现这里是一间资料室,有许多档案柜,门口处有两张桌子,拼成一个简易的前台办公桌,我特别注意了一下,里面没安装摄像头。爱酱在档案柜之间游走,回头说:“这里好像有东西。”

我跟着爱酱侧身往里移动,它在一块一边已经翘起的地砖边蹲下来,爪子伸进缝里刨了刨,“就在下面”。

在这一刻,我没有别的想法,只听从一个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对,就在下面,撬开地砖看看。我照做了,地砖下面是一个深度不足一米的小坑,里面堆了三个深灰色方布包,中间一个包上还留下了两道爱酱爪子的抓痕。

“这是什么?”我问道,但这问题不知是问向谁。

什么?师姐,你说这有可能是炸药?

此时,有人经过,脚步声近在耳边。爱酱有所警觉,说了声“快躲起来”,然后立马钻进柜子的隔间。

来的人应该是职务更高的经理,穿着与柜台职员不同的黑西装,身材高大,戴一副眼镜,国字脸,薄嘴唇,眼角下垂,一道深深的法令纹刻在面颊,令他看上去极为严肃。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打开门张望,我紧张到屏住呼吸,但他并没发现里面有人。随后,他进门,接听了一个电话,压低嗓音说:“你大哥什么时候行动?明天下午两点是吧,这边我已经检查过,都准备好了。我明天休息,金库里有个地道,我从地道里过来,把钱搬走后,我会掐着时间引爆,你记得找机会提前进来下地道,爆炸前咱们都可以脱身……这是凑巧,你大哥遇到这事也没办法,是老天助我们,罪让他们担,反正死人又不会开口说话,他儿子需要的钱,你匿名送去医院,没人会查出来的……”

说完,经理轻推门,准备离开,而爱酱此时像箭一般蹿出去,在门关掉之前离开了这个房间。经理在外面发现了它,但没看清它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谁的猫?小张,过来下,快把它抱出去,肯定是哪位客人的”。

不到三秒的工夫,我忽然从档案室转移到了银行大厅,真够神奇的,跟切换场景视角一样。

我把爱酱放回包里。到我的号了,一会儿柜员会告诉我今天办不了,得明天再来,我很快就会离开,等24小时之后,我们又再回到这里。所有事情就是这样。

师姐,案件真相你都知道了吧,你会相信我和爱酱说的话吗?

“博士,快到时间了,退出连接。”我发出退出信号,可眼前的世界没有丝毫变化,我们还在银行大厅里。

“怎么回事?”我嗫嚅着。

“脑域世界还在运行,连接的三个脑波信号,有一个还未停止活动,且信号越来越强,从外部不能强制截停,你必须尽快处理。”方博士的声音传至我的信号中。

还有谁?我望向身旁的李维俊,他明显有些疲倦,眼睑越来越沉。而此时,这个世界突然发生着一些变化,除了我们,四周像平面一样脱落、消散,包括旁人在内的所有事物如数据重组一般,正折叠变换成一个全新的空间。

是爱酱的脑波信号!它正在重新改造这个脑域世界!

我把它从包里抱出来递给李维俊,他似乎越来越虚弱,像独自跋涉了千里的旅人。他抱起爱酱,对它用力挤出一个笑容。

“阿俊,你看上去很累?”爱酱仰起脸对他说话。

“哈,爱酱,我困了,想继续睡下去。”

“爱酱,快告诉他,不能睡!”我对它说。

这个世界里,我似乎是个旁观者,有一种醒着做梦的感觉,我试着与他们沟通,但李维俊却像是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还有最后两分钟,爱酱的脑波竟在继续增强。我们的四周上下突然出现许多画面,如同播放电影,一些生活片段占据了中心,而且所有画面都是爱酱的主观视角。爱酱在他工作时凝视他的背影,它跳上枕头叫醒赖床的他,它翻弄玩耍带着他气味的背包,它抗拒洗澡把水洒得到处都是,它蜷在他怀里一起窝进沙发里看电影……

奇妙而温馨,我们像是通过猫的眼睛来观察外面的世界。李维俊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却泛起泪珠,“爱酱……”

爱酱望着四周,说道:“快点醒来,你是我最喜欢的仆人,喵。”

“你这猫咪,只把我当仆人吗?”说完,李维俊忽然闭上眼睛,一只手按着太阳穴。而此刻,我感到大脑一阵刺痛,在这里,我们的脑电波信号完全相连,正彼此分享所有感官,如同坠入一个三人能同时感知的梦里。爱酱从他怀里跳了下去,他也慢慢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

大多数哺乳动物的脑神经和人类脑神经一样,总共十二对。植物人的大脑皮质严重损伤,而负责储存记忆的海马体位于大脑皮质下方,一个人的意识、行为、情感、思维的活动,多数由大脑皮质也就是神经细胞的细胞体区域承担,大脑表面往下凹的沟与沟之间有隆起的回,这些婉转曲折的“回”主导了机体内一切活动过程,而记忆是其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突然意识到爱酱在做什么,它正用自己的方式唤醒他。如何让脑中那片褪色的区域重新恢复颜色,让一束束电信号穿过荒芜的大脑神经网丛,让断掉的神经突触重新连接?这些医生都没找到答案的事,猫咪要怎么解决呢?猫咪只能在自己的梦里,召唤出那些平常又深刻的记忆,以此编织成网,让他忆念起来,将他重新打捞上岸。

时间不多了,会有奇迹出现吗?

“爱酱,我睡了很久吗?只感觉做了好多梦,梦里一遍遍重复那些场景。”

“你都忘了来接我,我记仇了,喵。”

“醒过来,就会……真的会醒过来吗?”李维俊看向我,“师姐,会吗?”

我点头,“阿俊,我们只剩不到一分钟了”。

爱酱跳上他的肩膀,继续说:“这女的是好人,她照顾了我几天,但我还是喜欢我自己的猫窝。”说完,它把头贴在李维俊耳朵旁。

“我醒来,那你呢?”

爱酱说:“我累了,喵……我把你的世界都改变了,厉害吧,当你的主人够格吧?”

“嗯,爱酱,你是最了不起的猫咪。”

“喵呜……”爱酱的声音小了下去,它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失去平衡往下滑,李维俊两手托住它。

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后,脑域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在这个将逝未逝的世界中,在这个属于猫的量子态宇宙里,爱酱的脑波信号成为主宰。猫的生物神经元同样是以神经系统的神经细胞为基础的生物模型,因此,用猫的神经网络可以表达物理世界的现象。在这短短一瞬,爱酱大脑皮层的海马体沟回释放出全部能量,它发出的脑电波信号以最快速度点亮大脑皮质层的神经网丛,将神经元信号一个接着一个往下传递,如同点亮城墙上的烽火。而“阿赖耶”系统正好成了它脑波信号的桥梁,将此荧荧之火一点点燃至李维俊的神经网丛之间,唤醒他大脑中沉默而又黑暗的群星。

我闭上眼睛,感觉眼前的世界突然爆发出最强的光亮,又瞬间收束成一道白线,最终消散于一颗好似星星的光点。爱酱就像一颗燃尽的恒星,在点亮另一个宇宙的群星之后,以超过负荷而陨落的代价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霎时,脑域连接停止,如烟花般绽放的世界,又重新归零。

我离开“阿赖耶”世界后,爱酱没有再睁开眼睛,它依然蜷着身子,耳朵耷拉下来,像陷入一场甜蜜的酣睡。我止住不停涌上来的眼泪,毫无仪式感地跟它告别。拜托博士处理好剩下的事,之后,我便火速把最新线索带去警局。

工人范民义为了等待心脏手术的儿子,走投无路伙同两位工友抢银行。工友之一的赵志,曾与银行的郝立经理因大厅翻修工作而认识,在答应与范民义合作后,又私自和早有监守自盗想法的郝立勾结,两人设计制造案中案,提前转移了金库中的钱财,之后妄图利用爆炸掩盖金库地道的秘密,并毁尸灭迹,将所有罪名嫁祸到范民义身上。

这是我对案件的推理,除了脑域世界中的数据作证,另外我还想起了画面中的一个足以给郝立定罪的细节。很幸运,我们在爱酱的爪缝里提取到炸药的成分,而在郝立家中也找到同样成分的物质,他利用从化工厂收来的废料自制炸弹,利用职务之便设下此局,在银行劫案发生前离开了现场。不到10小时,我们对他实施了逮捕。

李维俊作为此案最后一名幸存者,终于洗清嫌疑。

等我处理完手上的紧急事务,赶回医院,方博士已将“阿赖耶”系统关闭,他长舒一口气,对我说,你快去隔壁看看他。

我来到他床边,他听见动静,缓缓张开眼:“师姐?”

“你好,阿俊。”

我应该叫你师姐吗?只觉得,你好面熟啊,像不久前才见过。

我醒过来了,医生说这是奇迹。你问我怎么醒来的?你相信吗,爱酱好像在梦里跟我说话了,它说,我如果能醒来,以后就不用给它当仆人了,神奇吧,猫咪竟然还会托梦。

对了,爱酱呢,它现在在哪儿?

我与猫

我养过许多次狗,但只养过一次猫,这仅有的一次,还是朋友把猫寄养在我家,只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我记得当时朋友把照片发我,说下班后就送来,一只花纹美短(美国短毛猫),看上去挺机灵的。我急忙在网上定了猫砂盆等用品的闪送,打扫好房间迎接它。

从刚开始的陌生,到慢慢建立起信任,猫咪的转变令我有了一种被接纳、被需要的感觉。后来,它会主动来找我跟它玩,会爬上我的床,会躺在我怀里安心睡去,会跑到书桌上来把我的书都踩在脚下……

在这样短暂的相处中,我还没有捕捉它更多的习性和特点,没有与它建立更多的回忆。把它送走后,起初两天还是挺想念它的,常追着它的主人要它的视频看。后来,随着时间流逝,对它的记忆渐渐被冲散在繁忙的日常中,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的名字。

这一段萍水相逢给我最深的感受是——治愈,在某个时间,它突然出现,带给你一些快乐,然后离开,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到。那又怎样呢?它还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猫咪,知道怎样讨好你,怎样引起你的注意,知道在哪个时候适合耍脾气,毫无保留地在主人面前展露天性。

现在,我只是在网上刷一刷猫咪的视频,看看这帮小家伙今天又在治愈谁,又让多少人忍不住两眼冒星星。

在这篇《猫在犯罪现场》的科幻小说里,我想描绘一种猫咪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在一个犯罪悬疑故事的包装下,猫咪成了破案的关键,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吧,猫咪凭着内心世界强大又温柔的力量,真正意义上“拯救”了它的主人。

——段子期

注释

[1]阿赖耶:佛教术语,为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等识)之一,意译为“藏识”,此识为宇宙万有之本,含藏万有,使之存而不失,故称藏识。

[2]非玩家控制角色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