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无问西东(2)

“虎兄,停一停虎兄。”王前拍了拍鬼虎的脖颈。

鬼虎状若无闻,四爪扣住地面,速度又提了几分。

“虎哥,累不累,休息一下吧。”诚恳的劝告自虎背上传来。

硕大的虎首摆了摆,淌碎一帘秋雨。

“我叫你停下,鬼䰩!”

声音的主人显然恼了,抓住皮毛的手下意识用力,手指却直接陷了进去——䰩本就是阴魂的聚合物,能化作实体驼起王前,就能再变成阴魂躲开他的触碰。

直到这时,王前才发现,与其说自己是在骑乘鬼虎,不如说是鬼虎“绑架”了自己。

半透明的灵质在他不经意间攀附上来,腰部以下的身体便就此沉进了鬼虎的后背。

阵阵阴风像安全带一样缚住了他的上半身,除非配合鬼虎一同冲刺,否则就只能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活动身体。

望着在眼前撞碎的雨珠,王前像是终于理解了眼下的情况,开口问道:

“是你不想让我回去,还是他不想让我回去?”

没等鬼虎有所反应,他便自己说出了答案:“算了,我用后脚跟都能猜出是什么情况。”

“他妈的,对自己的徒弟用祸心阵,这老登真是绝了。”

被阵法影响的思绪在冷风的刺激下重新连接,那些被忽略的不合理在脑海中汇聚成一句脏话,王前无语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树叶飞舞之处火亦生生不息是吧?

······妈的,这老小子指不定真能当上摸头村村长。

有些暴躁的挠挠头,王前叹了口气。

现在想来,燕老对他说的那些话里,除了向东能找到绣衣卫的驻地之外,恐怕连标点符号都是假的。

燕老所计划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分兵引敌、等待救援,而是由自己吸引全部火力,让王前顺利脱离战场,最后直接把他送到友军手里。

这样一来,就不用去赌两个人的存活率,而是全力确保一个人的绝对安全。计划的变量也从王前的心思变成了鬼虎的速度。

——同样的信号,对自己来说是按计划唤醒神血,准备引开敌人。可对鬼虎而言却是非常单纯的起跑发令枪,它只需要不停地往东跑就可以了。

至于那些不合理的部分,则被祸心阵和话术遮住······奶奶的,莫名其妙提起师伯的时候我就该反应过来了,这他娘不就是托孤吗?

莫名其妙变成“孤儿”的王前很烦,因为这种充斥着“都是为你好”的自作主张······

妈的是真烦。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被收买的?”王前对着鬼虎问道。

“那不是收买,人类。”

出人意料的,一道好听的女声回答了王前。

“余同燕行岳签订了契约,余带汝逃出去,他则会给余真正的自由。”

没有来得及惊讶虎兄变成了虎妞,王前连忙追问:“什么契约?可不可以违背?代价能不能我来担?”

鬼虎脚下微不可察的一顿,接着开口道:“汝担不动,他用点名的法子在余寄宿的凭依上缔结的灵契,余若不从便是凭依破碎,身死魂消,划不来。”

说罢,又不知是向自己还是向谁,又略带叹息地重复了一句:

“划不来的。”

王前却没有理会,而是皱眉道:

“点名?没有我的真气他应该施展不了术式才对。而且就算如你所说是用这个法子定的契约,那也是我和你的在前,他的在后,怎么你只听他的,不听我的?”

沉默片刻,鬼虎语气有些微妙:“他把汝同余的术式改了,本质上还是原先的契约。”

“所以不是不听汝的,而是听汝师父的,就足够了。”

“迟早有一天拿他的退休金去冲皮肤。”王前谓然叹息,说着鬼虎听不懂的话。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汝······不难过吗?汝的师父就要死了。”先前不开口的鬼虎此时却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王前乐了:“不是说䰩有恩不偿有仇必报来着吗,怎么还会关心这个?老东西劝你改契约的时候语气不会太好吧?他嘴毒的很,我晓得的。”

“余等只是讨厌挟恩图报,不是没有感情,而且······”鬼虎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王前也不在意,从背后取下了斧头,摩挲了起来:

“怎么会难过呢,男人嘛,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的。我十八岁之后,有时候还会在课上幻想自己是个替队友挡刀,然后独自一人留下来断后的将军来着。”

“一个残了的,认定自己活不了的老男人,就更容易幻想这种事情了。嘿,他不仅敢想,还敢做。”

“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难过?”王前耸耸肩,抬起了斧头。

下一刻,袖剑出鞘,利斧挥凿。

斧与剑撞击在一起,转瞬即逝的火星在鬼虎体内炸开,在黑暗中留下余烬一样的轨迹。

未曾附着真气的攻击并未真正伤害到它,可直接在体内引爆的危机感还是让鬼虎脊背拱起,毛发倒竖。

下意识的,利爪自肉垫中弹出,死死抓住了地面,鬼虎一个急停,将王前甩了出去。

早已做好准备的王前双手抱头,在地上连滚几圈之后支起铁臂,以一个并不优美的姿势刹住了自己,身上的东西滚了一地。

反应过来的鬼虎则吐出惊吓之中咬碎的盐钉碎片,露出一个被齁到的表情之后,用充满攻击性的眼神盯住王前:

“汝想作甚?”

“回去。”

王前有些狼狈地在地上捡着那些可能会被雨水化开的盐质武器,斩钉截铁道:

“给内个糟老头子脸上来一拳。”

唉。

鬼虎的瞳孔从圆瞳变成竖瞳,又从竖瞳变回圆瞳,最终化作一句叹息:

“铁片。”

“什么?”王前抬起头。

“燕行岳给汝的铁片,有东西留给汝。”

王前愣了愣,放下手中的斧头,转而从怀中掏出那枚贴身存放的铁片,视线却依然放在鬼虎身上,不动分毫。

鬼虎人性化的皱起眉头,却并未多言,反而鼓起一阵阴风,为王前稍稍挡开雨幕。

王前有些诧异,道了声谢后略微放下戒心,开始研究起了这枚铁片。先前有灯光的时候还不明显,灰扑扑的铁片毫无特色,如今四下漆黑,他反而在铁片上摸到了不易察觉的细细纹路。

“阵法吗?”老头把东西交给他的时候,是说等到了绣衣卫驻地之后往里头灌真气来着。

行吧。

王前调动起体内的能量,平稳的送进这截不起眼的铁片中。

“山河锦绣,大夏万年!”

刺耳的爆鸣声在手中响起,王前手一抖差点没把这东西扔出去。

“好家伙,感情这还是个录音设备。”捂着耳朵忍受噪音折磨的他,还是从失真的语调中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

此时,燕老浑厚的嗓音在大声唱诵了三遍类似口令一样的句子后,用更大声的声音怒吼道:

“老夫乃绣衣制造局副局长,天工院授服神匠燕行岳,命尔等速速将持有此信物者拿下,完整的送去绣衣楼!”

“要活的!”

“如若反抗就打断他的腿!”

“速速拿下,速速拿下!”

神!经!病!

王前啪的一下就把铁片扔到了地上。

老东西心是真黑,根本没法想象自己要是就这么傻不拉几地靠到望北桥边,在一众猛男哥哥的注视下拿出这玩意儿,会是个怎样的情景。

很好,又多了一条打老头的理由。

王前几乎咬牙切齿。

而呆在一旁看戏的鬼虎差点也没绷住,憋着笑说道:“汝用术式试试看。”

王前这才觑着眼从泥地里捡起铁片,擦干净了泥:“老头除了祸心和灭魂之外就教给我三个术式,熔铁和制范都会破坏受术物体的原状,所以应该是点名。”

于是微光亮起,手指轻轻点到了铁片中央。

伴随着王前真气的输入,原本朴实无华的菱形铁片发生了变化。以较短的对角线为轴,铁片从中间断开,变成两个等边三角形。

在微不可察的术式光辉照射和手指的摩挲下,王前确认,铁片上还分别新浮现出了两个字。

一个是兄,一个是徒。

“我当年要是有这手艺,上课传纸条也不至于被班主任拽到门外站一下午。”

王前摇摇头,先将真气灌入了写着“徒”的三角铁片中。这次的声音,却是没有那么尖锐:

“傻徒弟,被为师耍了吧?你还有的是东西要学!别以为杀一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异类就算本事了,机关阵法、人心算计,都是修行者绕不开的坎。”

呸。

王前撇了撇嘴。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是保留这一份率直的心性,对你晋升完人乃至神通,都大有裨益。早年河间有位李大师有句话老夫很喜欢,‘猛虎眼前无沟壑,怂货心中全是坎’,只要别像那位李大师一样晚年下落不明,有什么风风浪浪,趟过去就是了。”

“修行上的事情,老夫恐怕今后帮不了你太多了,就记住一点,烧名不是底牌,更不是绝招,千万别再用了······你师伯他跟咱是一脉相承,正经了跟他讨教,他不会吝啬的。”

“学的成,那最好。踏足神通了记得给老夫报仇······可要是学不成,也别太放在心上。老老实实跟在你师伯后头熬到真名,老夫在九州银行里还有一笔款子,不多,但足够你当个富家翁了。”

“户头是,庚亥,捌玖壹肆柒。”

“这些年,朝堂之上,波云诡谲;朝堂之外,则有日不落和大秦虎视眈眈。铁勒虽然算半个盟友,但毕竟病主羸弱,压不住底下的大公······战争不会远了,有可能的话,找个偏远的小县城避一避吧,打仗不是多美的事情。”

“师父我,师父我做了一些错事,就这么死了,也算是报应不爽。那头䰩估计瞒不住你多久,你要发觉了,也别回头。当师父的,不想在徒弟面前丢人······这死法属实难看了些。”

“铁片不要扔,老夫在上面留下了制衡䰩的阵法,等它把你送到望北了,试试看能不能将它收服。”

“天要冷了,记得添衣裳······”

王前不说话了。

直到低沉的吼声传来,他才从某种情绪中挣脱出来。他抬头望去,恶意满满的鬼虎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铁片,发出示威般的咆哮:

“余绝不臣服!”

王前向她比了个安心的手势:“放心,不会奴役你的。”

他举了举手里的物件,看着往后连退几步的鬼虎,无奈地笑了笑:“这阵法太难,我也学不会。”

鬼虎并没有因此放下戒心,目光始终紧紧环绕在王前的手心上。王前倒也不恼,反手取出刻着“兄”的那一块三角,开始了聆听。

“师兄!我可就这么一个徒弟!不好好教他,我做鬼都会来找你说道说道的!”

威胁有些弱,不像是燕老能说出的话,王前一下子乐了。

在确认两块“磁带”都没有什么新内容之后,王前小心地将其收起。

比先前从燕老手中拿过来时,更小心。

他在雨中伸了个懒腰,对着仍然戒备着他的鬼虎说道:“答应我三个条件,我放你自由,并且当着你的面毁了这能奴役你的阵法。”

鬼虎有些迟疑:“汝要回去?”

“不可能的,汝师父算好了路程和敌人的数量,自他开启阵法的那一刻起,余等便来不及回返了。”

“纠正一下。”

面对鬼虎的告诫,王前伸出手指指向自己,咧嘴一笑:“是正常情况下,来不及返回。”

“而我,不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