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海德格尔对关于哲学希腊特性说的发展

海德格尔是20世纪倡导哲学等同于西方—欧洲哲学的最有影响的哲学家。他的哲学著述从某种角度来说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对非西方哲学在西方的传播所做出的回应。这种传播的广泛程度如胡塞尔所描绘:(西方)哲学家面临着“大量的关于印度哲学、中国哲学的著作。这些著作被放在与希腊哲学同等的层面上,被当作同一个文化概念下的不同的历史形式”[19]。值得一提的是,胡塞尔也曾提及对哲学为希腊所独有的反对意见,即希腊人从埃及人、巴比伦人等民族那里获益匪浅。胡塞尔对此的辩护意见是:古代亚非文明和中国、印度哲学所代表的是“实践的普遍主义态度”,或曰“宗教—神话的态度”。这些智慧所针对的是自然生活与实践,属于胡塞尔所谓的“自然态度”。这种态度世界上各大文明皆有。而与之相对的“纯粹的理论态度”,胡塞尔宣称,则仅只为希腊人所拥有。这种态度以哲学探讨为最终目的与兴趣,与实践毫无关联,其基础为自觉地对“自然态度”的悬置(epoché)。胡塞尔认为,只有“纯粹的理论态度”才具有现象学所讲求的“意向性深度”[20]

尽管海德格尔对《道德经》等古代亚洲经典表示关注,并宣称应当以“思”取代“哲学”[21],但是,他全然否认中国哲学或印度哲学的说法,坚持认为哲学在其本质上是属于希腊的,具有希腊性。并且,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思”是哲学的“另一启始”的代名词。“思”的可能性建立在本质上为希腊的“哲学”基础之上。以下分述之。

在1943年关于赫拉克利特的演讲前言中,海德格尔直言:

[我]没有使用“西方哲学”这一表述,这是因为这一表述严格地说是同义重复。除了西方哲学之外,没有其他哲学。“哲学”在其本质上具有原发[ursprünglich]的西方性。“哲学”这个词语承载了西方世界的历史。[22]

显然,对海德格尔来说,使用“西方哲学”这个词语暗示着,除此之外,尚有其他类型的哲学。因此,直接使用“哲学”一词也许误解会少一些。依他之见,哲学在本质上纯属于西方。如果我们不把哲学当作一个平凡的词语,而是试图从其根源中来聆听这个词语,那么,哲学是φιλοσοφ'ια这个希腊词,海德格尔说,这是西方历史文明的“出生证明”[23]。依其本性,哲学必然地出现在古希腊。存在首先向希腊人显身,西方历史及哲学由此展开。

尽管海德格尔严厉批评传统形上学,但他并不主张完全抛弃传统。相反,本真哲学的开启在根本上依赖于传统哲学。哲学的新纪元只能从同根同源的传统中启始。哲学的唯一主题是存有。正是存有的主题使得哲学区别于其他思想传统。海德格尔写道:“所有西方—欧洲哲学——没有别的哲学,既没有中国哲学,也没有印度哲学——的风格,都由存有与存有者的二重性所决定。”[24]

海德格尔所说的“思”与“哲学”之间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恰如哲学一般,思也是对存有召唤的回应,是对古希腊思想家的话语的追忆(Andenken)。在思中,人使自身被携领入存有之揭蔽。海德格尔说,“在哲学终结之时,思并未也达到终结,而是转入另一启始”[25]。“哲学终结”一语中的哲学指的是狭义的哲学,即传统形上学。它把存有当作存有者的存有,而遗忘了存有本身。在传统形上学终结之际,本真意义上的哲学即追忆式的、世界历史性的哲学即将开启。

与黑格尔相比,希腊哲学家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体系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黑格尔虽然把古希腊当作哲学的开端,但这种开端尚嫌幼稚、单纯,有待进一步的辩证发展。而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古希腊思想家是最具原初性、启始性的哲学家。尤为重要,而尤其少为学者所注目的是,海德格尔把西方哲学的启始与所谓的希腊思想对亚细亚文明的征服相提并论,把二者视为同一件重要的具有存有历史意义的(Seinsgeschichtliche)事件。在1936年讲授谢林的《论人类自由之本质》时,海德格尔断言:

西方哲学的伟大启始,也不是从虚无之中创造出来的。它成其为伟大,是因为它必须克服其最大的对手,这个对手从普遍意义上来说是神话式[思维],从特别意义上来说是亚细亚。[西方哲学在启始之际]必须把其对手置于存有的真理之架构之中,它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26]

在把亚细亚描述为西方哲学“最大的对手”之际,海德格尔并没有赋予二者以一种黑格尔式的内在的层递式有机发展之关系。相反,二者之关系是外在的。亚细亚是作为一种阻碍而被征服。它并没有在其征服者西方哲学中留下任何痕迹。尽管西方哲学在启始之际面临着亚细亚式的神话思维,但是,它完成了从根本上绝对地征服其对手的历史性任务。

海德格尔对古代近东、中东文明对希腊哲学曾起过不可忽略的影响这一说法并非一无所知。在《存有与时间》中,他不时引用约克伯爵讨论历史观念的书信。其中一节曰:

我们必须避开这些没有用的废话,诸如柏拉图到了大马士革和塞浦路斯。这些传说没有任何重要性。这种浅薄的捏造最终会遭人怀疑。与荷马、柏拉图,与《新约》等伟大的历史事实相比,这种传说显得毫无廉耻。[27]

海德格尔对约克伯爵的观点评论道:“约克把历史的基本特性视为‘本质’(Virtualität)。他不是从科学理论所要求的历史研究对象那里得到这一洞见的,而是从对人的此在所具有的存有特性的知识那里所获得的。”[28]对海德格尔来说,真正的历史必须在存有的基础上来加以判别,不能由于对无关的经验事实的过分关注而把真正的历史约简为客观的科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