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如何是好
  • 阎真
  • 4277字
  • 2023-09-06 18:17:24

那天下午考试出来,秦芳追上来说:“昨天晚上看见你和他了,没看清,仿佛是个帅哥。”我心里有点得意,故意谦虚说:“他算帅哥?没有你的小吕帅。”小吕是她男朋友,几乎每个周末都从武汉大学过来看她。秦芳说:“帅不帅放在后面,不要找个渣男就好。”我心里一紧,难道她知道章伟有什么问题?我说:“你认识章伟?”她说:“不认识。昨天晚上我看见他攀着你的肩,这他才认识你几天?我不是怕你吃亏吗?”我隐约记起昨晚复习完从教室出来,章伟接我在池塘边走了一会儿,他是搂着我的肩膀了。我说:“你这个小骚人,你家吕晓亮来了,你竟敢夜不归宿,你就不怕吃亏?”我以为点了她的穴,她会羞怯,谁知她说:“我们从小同学,属于一万个放心。”

我忽然又想到“渣男”这个说法,问秦芳:“你怎么知道章伟是渣男?”她说:“我没说他啊。反正是个男人就免不了有点渣,你不懂事,你要小心点。”我笑了说:“我肯定没有你懂事吧,你什么事都懂。”又说:“那我怎么知道一个男生他渣不渣?”她说:“男人第一渣,吃碗里看锅里;第二渣,自己的钱是金子,别人的钱是粪土;第三渣,自己是金子,别人是粪土,永远没有同情心、感恩心,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我说:“那章伟应该不算渣男。”

春季开学,章伟要我去马克思学院选修哲学课,说自己在读本科的时候就选修过。他说:“有使命感的人生,一定要学点哲学。”上了几次课,我对他说:“不该去学的,学了心情不好。老师上来就说,恐龙统治地球一亿六千万年,人类文明还不到一万年,光线绕地球一圈不用一秒钟,而科学家已经接收到了一百亿光年以外星球的光线。你说,人这不是连一颗灰尘都不如吗?”他说:“所以吧,我们要抓住眼前。要不今天晚上相互安慰一下?”我说:“休想。”又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渣男呢!”他说:“秦芳说的渣男三条标准,惭愧,我一条都不符合。我还要努力努力。碗里的我先吃了,这是自己的一份;锅里的,看一眼我就瞎眼!”我说:“这么快就被你蚕食得差不多了,还想往前走?休想。”他叹气说:“唉唉,还是不相信我。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我以为他还会找理由说服我,谁知他竟这样说,让我感到很对不起他。

我发现自己对章伟的感觉有了很大的变化。每天入睡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想他,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也是想他。一天没看到他,心里那个空啊,空空空,空得很难受。这让我非常痛恨自己,这么依赖一个男人,万一他变心了怎么办?其实我还是很相信他的,左想右想,属于不坏不渣。可我心里再怎么空,我也不会把这种感觉告诉他。秦芳说,告诉了他,我在感情上就完全被动了。她的话我不愿相信,难道恋爱也要玩心机?但我还是听了秦芳的话,男生不能让他太得意。

许盈盈来学校看我,知道我有了男朋友,回去就向家里报告了。父亲打电话来说:“听说你有男朋友了?”我一听口气不对,说:“一个男生,刚认识的。”他说:“刚满二十岁,有那么急吗?怕老了你?”我说:“老师说了,在学校找的,可靠一点。”他说:“有那么可靠?家里干什么的?”我说:“干部。”突然我有了一点勇气:“国家干部。”父亲一辈子最向往的就是当国家干部,在他眼中,只有当国家干部才算工作,其他的都是打工。果然他语气缓和了说:“那……还行。你自己要提高警惕。”我笑了说:“又不是坏人。”他说:“天下的坏人谁看着像坏人?谁叫你不是儿子?是儿子我就不管了。”我说:“谁叫我不是儿子?谁?”我突然又有了一点勇气,说:“还是个研究生呢。”这下有点把他镇住了,说:“那应该有点前途。”第二天又打电话过来说:“五一节带回家看看。”

我把父亲的话跟章伟说了。他说:“现在就去见你父母?这实在是太正规了。”我说:“这本来就是一件正规的事。难道你跟我闹着玩?我一辈子不想谈第二次恋爱,那太闹心了。”他说:“有点没做好思想准备。”我说:“什么意思?去,说明了一点什么;不去,也说明了一点什么。”他笑着说:“这点什么到底是什么?”我说:“你跟我闹着玩的?那就算了。校园里感情游戏虽然多,许晶晶不想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他说:“你看得这么严重,那我就去吧。”我说:“没人逼你。”他说:“我自愿的,行吗?要不我写份誓词,我志愿……行吗?”

五一节后,我跟章伟坐火车回学校。一路上他拉着我的手,传递过来潮湿的温暖。他说:“你家里对我评价怎么样?”我说:“不是跟你说了吗?还行。”他说:“我这么优秀的男生,一个‘还行’就打发了吗?”我说:“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还行’就是说,还行。”他说:“那就是批准了?”我说:“那你家里呢?你也看到了,我父母都是没有正式工作的,你家里会怎么想?现在流行门当户对,不要到那天,又拿这个来说什么,那就把我害惨了。”他说:“我是家里的全权代表,我不是妈宝男。再说我家不在北京、上海,没有那么骄傲,古阳也就是一个小县城,只是有份工作罢了。你那么不放心,下个月我带你去见我父母,好不好?”又说:“你看我们认识都快一年了,我还没有动你,从哪儿把你害惨?最惨的人是我,好不好?”我拍拍胸口说:“心里惨就不是惨吗?最惨的就是心里惨。”突然,眼泪涌了出来,马上用手掩住。“只要你不害我,我就满足了。”他用手搂过我的肩,让我的头贴着他的胸口说:“这么老实的女孩,谁害她谁就是良心喂狗!”我的泪水把他的衬衣濡湿了,推开他,望着他的眼睛说:“是真的吗?”

快放暑假的时候,这天晚上练完三节棍,章伟示意我慢点离开。等人都走了,他说:“也许你不记得了,我还记得,去年的今天晚上,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你。看看都一年了。”我说:“那时候你还有女朋友呢!”又说:“好多次都忘记问你了,你跟她接吻,是搂着她的肩还是腰啊?”他笑了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呢!”我说:“我们都是过来人,我又不计较,我就是好奇而已。当时她的眼睛是闭着还是睁开的啊?”他说:“一点都不会玩浪漫,煞风景就是一把好手!”又说:“你看,认识一年了还没有在一起,是不是有点太道德了?”我说:“哪有一年,中间隔着一个暑假!一个寒假!再说,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他两手含糊地比画着:“在一起你不懂?我说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他手上的动作突然明确起来,左手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右手的食指在其中来回比画了几下。这个动作看得我心里直冲,把他的手打开说:“下流!”他叹口气说:“这也叫下流?要一个男生一点不下流,这实在是有点要求太高了。男生跟女生是不一样的,你能不能体谅一点?”我忽然觉得特别对不起他,这么久了,亏欠他太多,叹气说:“唉,我该怎么办呢?”

章伟拉着我去池塘边散步。走了一会儿我说:“有点晚了,宿舍要关门了。”他说:“良辰美景,就多走一会儿嘛。”池塘的鹅舍那边有天鹅叫唤,我们又过去看天鹅,月光很明亮,但还是没看见天鹅。我们坐在草地上数星星,章伟说:“看着这夜空我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一百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星星还是星星,章伟和许晶晶在哪里呢?你看到的每一颗星星,都是孔夫子看到过的。”我说:“我没有那么多感伤,我看好自己这几十年就好了。以后呢,永远消失,而且不必留下任何痕迹,也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他说:“所以,我们要加紧生活。”把头探过来亲我。我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以前跟你女朋友亲嘴的时候……”他堵着我的嘴,我就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我说:“真的要回宿舍了,楼下的阿姨关门很按时的。”他说:“能不能今天晚上我们就加紧生活一下呢?”我说:“休想。”他也不勉强,送我回宿舍。宿舍区根本就没有人影,我说:“坏了。”他说:“好了。”

宿舍果真关门了。我推了几下,轻声唤了几声“阿姨”,没有人应。我掏出手机说:“叫秦芳下来帮我叫阿姨。”他抢过我的手机说:“算了。”又说:“走吧。”

章伟把我带到附近的家庭旅店,说:“我先上去找间房,你在外面等一下。”我说:“能不能找两间?”他说:“我是流氓呢,还是贼?”我说:“那就说好,别的怎么都行,就是那个不行。”他说:“那个是哪个?”我抬起双手想比画一下他做过的那种动作,刚圈起左手拇指和食指,觉得太羞愧了,说:“别想。”他说:“你说的话就是最高指示,由你决定。”

这天晚上,什么事情都发生了。这让我知道,一旦进入某种状态,想停下来那是不自然的。事后我呆坐在床上,看着他收拾局面。熄灯躺下后,我说:“你是不是跟静静也做过这些事?我不计较,事到如今计较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有点好奇。”他说:“能不能收起你的好奇心?”又说:“我说没发生过,你也没有办法证明。”我说:“有点难受。”他抚摸我说:“女孩子怎么也这么计较?”我说:“耍赖都成了男人的特权,女人想赖都赖不脱。”又说:“你怎么不骗我?难道你不知道女生只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吗?”他说:“大意了。”我说:“是太自信了。”他说:“其实我刚才就是骗你的,我跟静静什么都没发生过,连手都没拉过。我骗你只是想吹下牛,维护一下男人的尊严。”我说:“你这是不是骗得有点离奇了,我都看见你们在树下亲嘴了。”他做出回忆的表情说:“哦,记起来了,是有一次,就是那一次,唯一的一次。”我说:“真的吗?”他说:“当然是真的。”我昏昏沉沉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话,他说:“睡吧,我们积蓄一点精力,明天早上我再爱爱你。”我勉强睁了一下眼说:“说得太好听了,男人怎么这么会说话呢?”

第二天跟秦芳一起吃中饭,从食堂出来她神秘地说:“我问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我说:“宿舍关门了,用力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阿姨睡了。”她说:“你不会告诉我说,你和他在操场散步一整晚吧?”我说:“找了间房子。”她说:“你不会告诉我说,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吧?”我说:“还有章伟,怎么了?”她挤眉弄眼说:“你不会告诉我,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吧?”我捏捏她的嘴唇说:“你先用这几个问题问问你自己!”她连叫“哎哟”,说:“我和吕晓亮是明牌,谁都知道。你呢?老实说,昨晚是不是第一次?”我顺从地说:“我是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吗?”她说:“章伟他是不是身体很好?”我说:“我怎么知道?”她说:“昨天不知道,今天还不知道吗?”我装傻说:“我又没带他去体检。”她说:“矫情。”又说:“对于身体那么好的男人,你小心点,一个人出去,还是一个人回来。”我说:“你自己要小心点好不?经常一个人出去。”她笑了说:“我有文化,有措施。”我说:“我是文盲。”她说:“你危险了,男人,你不能把他们想得太好。”我说:“我危险,你就不危险吗?”她说:“我是有把握的,我跟吕晓亮从初中到现在,都快八年了。”我说:“我还是相信他的。”她说:“哪个女人走出第一步会不相信对面那个男人呢?”我说:“别吓我好不好?我心里都怦怦跳了。”又说:“女人,赌命吧,她活着就是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