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时钟之下,或许是出于节能的考虑,站厅内的大部分灯光都熄灭了,黑暗和光明的切割,车站内的空间显得更加空旷了,值此深夜,只有寥寥几人残余站内,等待着喷吐着白汽的列车进站。
沐九歌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难以被人注意的偏僻角落坐下,他取下夹在腋下的报纸展开,就这么直接盖在了脸上,他一点也不关心这报纸上记叙的异世界的时事,如果可以,这张纸就这么盖着他的脸进太平间也不是不行。
今天真是糟透了。
作为穿越的第一天,沐九歌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原主漫长稀碎且无聊的人生的经历记忆像是铁毡一样砸在了他的灵魂里,而他的灵魂又被粗暴地塞进了一个因舟车劳顿而疲惫不堪的身躯。
沐九歌,是地球上一名普通的地球青年,大学刚刚毕业,工作难找,因为专业不行,当然了,那个在找工作上没有派上用场的专业,如今穿越了依旧也没有派上用场。
原主同名,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名为神圣苍天教国的宗教国家的道士,在十几岁的时候,便受箓了,也就是考取了神职人员的职业资格证的意思,但往后多年,一直颠沛流离,一事无成。
从原主的记忆里看,这个世界是没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形制和画风像是中式的古代王朝,他考取的道士,只是通过了教派组织的神学知识和职业能力考试,不能召神考鬼,也不能呼风唤雨。
说是古代,但科技的力量也已经兴起,蒸汽机、火车、电灯……但也远比不上有着空调和WiFi的现代舒适,而那些注定在未来出现的享受和受困于此时的沐九歌可谓是完全无缘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穿越,他好歹也是个由父亲一人艰难抚养长大的单亲家庭出身,可不是孤儿。
“第一天真糟。”身旁的声音如此说道,“晚上好。”
那是清澈空灵的女声,像是玉珠滚落玉盘。
沐九歌扯下脸上的报纸,看向身侧。
一位长着如同树枝一般的长角的白发少女坐在他的身旁,微阖双眼,笑容恬淡。
她着一身素白的衣裙,外笼一件古时的长衣,简约的黑边约束着庄严的暗红底色,雪白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其上。
见沐九歌转身,少女也微微侧身,面向他,但并没有睁开双眼。
这个角度,沐九歌看得更清楚了,那像是树枝的长角并非是某种少数民族的首饰——至少在两份记忆中都不是,而是确实长在少女头上的一部分,是会让人联想到传说之中某种隐没于云雾中的生物的奇异。
且不说那让人难以忽视的奇妙长角,少女清丽的美貌也让人印象深刻,所以他坐下来的时候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存在感如此强烈的少女,甚至可以说是她身旁的空气都涂抹上了奇幻的色彩。
“晚上好。”沐九歌将瘫在椅子上的身体稍稍支起,以便不会麻烦地沾染上少女周遭的奇幻气息,“抱歉,我太累了,都没注意到这里有人。”
是美少女,所以沐九歌把快给我滚开咽了回去,换成了更加柔和的说辞,不过他还是没有什么交谈的欲望,即使是美少女。
“很高兴见到你。”
“?”
沐九歌十分疑心,云之国官方语言教学课程之中也有这样的问好流程吗,由于此世和前世外貌也几乎一模一样,他完全不需要考虑是因为自己的长相吸引了美少女的兴趣。
故此,他感觉到了一种没来由的警兆。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白发少女没有说话。
沐九歌稍微等了一会,巨大的倦意使得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你看上去很疲惫。”
就在沐九歌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少女再度开口说道。
“是啊。舟车劳顿,还有生活和旅途中的那些渺小的积累起来的不幸……”
在深夜想要假寐一会儿却被叫醒被这种事,沐九歌想要忍住打呵欠的欲望。
少女不以为意,像是看不见一般——她确实还是没有睁开双眼,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冒昧问一下,你这是哪儿的口音?”
盲女吗?
“苍之国。”神圣苍天教国更为寻常的称呼,沐九歌看了一眼自己灰尘扑扑的原本是白色的道袍,“我来自苍之国。”
“具体是什么地方呢?”
“我来自——”
真烦人……沐九歌想切断这段对话,突然他停住了,思路在半途中抵达了空白,对少女问题的回答停留在了舌尖,但无论如何搜肠刮肚,他也找不到合适的指代的词。
奇怪……
“嗯哼?”白发少女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重,“是来自川呢?还是来自巴呢?”
“什么?”他惊愕出声。
因为神圣苍天教国,也就是苍之国并没有少女所说的地球上才有的那两个城市,也因为少女说出那两个城市的名字,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你是谁?”沐九歌有些慌乱地发问。
“嗯,你的生活经历相当迷人。”
“你曾经能说四种语言。”白发少女用纯正的中文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真是中文……?
沐九歌从椅子上弹起,他下意识地张望四周,车站内还是能有寥落的几人,都离得很远,他们得长出猫的耳朵才能听见二人交谈的言语。
“但现在只剩两种,很快便连一种也不会剩下。”
少女所说的前半句,沐九歌尚且还能听懂,但他从语言中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陌生感,他所持有的熟悉不能跨过的巨大的陌生的隔阂,他已经听不懂少女在说什么了。
“等等!等等!”
难以理解的现状像是炸弹落进沐九歌本就像是浆糊的脑子,他踉跄着地向后退去。
白发少女起身向他走来,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那些方块字符成群成群地在沐九歌脑中失去意义,形体崩坏溃散,化作无尽的空白。
巨大的恐惧仿佛无有穷尽的恐惧将沐九歌围绕,那是珍贵的故乡的……什么?
沐九歌意识到自己很快连失去了什么都难以想起,他转身向着站厅中心其余行人处跑去。
他现在只想逃走,从这个难以理解的灾难之中,而其他人的所在,能够给予他些许残存的安全感。
“嘿,哥们!”沐九歌呼喊着扒拉过一个行人,试图朝行人求救,但映入眼帘的却是缠绕着黑气死尸般腐烂的五官。
“嗷!”
从那张扭曲的脸上展开了像是血肉花朵一般的口器朝沐九歌脸上咬来!
沐九歌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当场魂都被吓飞出来。
大脑变得一片空白的他惊恐万分地右脚进步,别住怪物路人的脚,左手拉扯着路人,右手一记摆拳击打怪物头部的侧面,一击便将其打倒在地。
怪物的脑袋直直地砸到地上的瞬间,有像是骨头裂开的微小声响传出。
“好厉害的武术,是你父亲教你的吗?”白发少女称赞道。
“我从没见过父亲,我是孤儿。”沐九歌有些慌乱地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刚才的力气大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而且刚才的动作……
还没等沐九歌细想,倒地的头部都微微变形的怪物发出了凄厉的哀嚎,站厅里无光的黑暗空间中似乎弥漫出了一层淡淡的黑雾,从那之中不断走出了那些脸上长着可怖口器的人形怪物,它们蹒跚,尖叫。
白发的少女站在那群怪物之中是那么显眼,那可恨的华丽外貌,那可恨的奇妙色彩,沐九歌连薄雾之中她衣服上的纹样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天真糟。”她笑着说道。
“很高兴见到你。”
“你看上去很疲惫。”
那些怪物似乎并非是用眼睛搜索目标,但是它们都注意到了沐九歌,而后疯狂地开始奔跑,向着自己的宵夜。
“我*你*!”沐九歌拔腿就跑。
他疯狂地检索着他头一天穿越的这位郁郁不得志的道士的记忆,从中找寻这个和眼前疯狂的一幕的蛛丝马迹的联系。
和自己一样是孤儿,被遗弃,乞讨,被教团收留,受训,受箓,成为道士……一眼便看完的普通人的一生,如今看来却到处都是空白大洞,等等,受训……他到底接受过什么训练?道藏知识培训?
完全想不起来!
但是想不起来未必不能推论,沐九歌的大脑疯狂运转,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自己记忆肯定是有缺失。
他一边奔跑,一边躲开扑上来的怪物的攻击,嘶吼和血肉利齿咬合的声音近在咫尺。
那些怪物徒有人形,行动起来完全不考虑什么人体力学,歪歪扭扭地就开始奔跑,扑倒了就这么直接后腿蹬地开始在地上胡乱扑咬,这么说起来虽然滑稽,但对被包围的沐九歌而言,四面八方都是那裂开的锋利口器,仿佛身处高效残酷的血肉加工工厂。
沐九歌从未觉得自己的眼珠子转得有像现在这般速迅速,但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是让人眼花震怖的狰狞口器。
挥拳打断左边那只怪物伸出的手,将之塞入右侧怪物的大嘴,后退一步,躲开撕咬,并且踢断上前来的怪物的小腿……
在沐九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自行收起双腿陡然跳起,差之毫厘地躲开了下方的袭击,在落地借助体重踩碎那两颗可怕头颅之前,伸出手拧断身旁两只怪物的脖颈。
“啊?”
在红白之物上站定的沐九歌,一把就捏住了正面袭来的一个身材相对矮小的丧尸怪物,他就这么捏着脖颈将之提了起来。
我好像、大概、可能、应该是一个高手?
“嗷!”
那怪物愤怒地嘶吼着,脸上裂开的口器忽然弹出了尺许。
沐九歌吓得直接将之甩了出去,那怪物划出一道弧线飞出七八米才摔成了一朵肮脏的血花。
这具身体素质相当优秀,具备非比寻常的武术素养,几乎已经是小说动漫之类的幻想文娱产品中才存在的那种武者了,这想来应该是是需要经年的训练才能得到的能力。
那么年仅二十来岁的履历像是白纸的穷道士,只可能是在教团受训的空白期间能够习得,沐九歌只能如此去想。
那么武术是道士是必须的职业技能吗?
以原主记忆中的常识来看,必然不是。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遇到的这些事情,正是教团训练他的目的?
“他妈的,最好是啊!我他妈的最好真的是!”
沐九歌回身看去,那些遭受了对于人类来说是致死伤势的怪物没有完全死去,而是挣扎着聚拢,互相撕扯吞噬,从那血肉的宴会中再度站起的是一个新的个体,很难形容那种东西,就像是数百人被投入了绞肉机,再用那些残破躯体缝合而成的一个畸形的巨大肉球。
无数扭曲变形的关节支撑着它的行动,它每移动一尺都使得大地震动。
沐九歌在心里说服着自己必须相信。
他必须相信,必须相信自己具备专业人士所需的一切能力,以及自己真的是这样一个专业人士的运气。
刚才打倒那些怪物仅仅只是依靠肌肉记忆的那些动作,现在想来稍微有些别扭,感觉就像是缺了什么一样……
面对迫近的怪物,沐九歌的手朝腰后探去,熟悉的缠布的触感便流入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