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奥勃洛莫夫(2)

“家里有人吗?”前室有人大声地、不客气地问道。

“这个时候能往哪儿去?”扎哈尔更不客气地回答道。

进来的人,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宽宽的肩膀,粗线条的脸,脑袋大,脖子短,眼睛突,嘴唇厚。乍一看,这个人会让你产生一种粗鲁而又不整洁的看法。显然,他不追求衣服的雅致,也不经常刮脸,看来他对此很不在乎,不以自己的穿着不好而发窘,而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派头。

这是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塔兰季耶夫,是奥勃洛莫夫的同乡。

塔兰季耶夫用阴郁的眼光看待一切,对周围的一切事物抱有一种轻蔑的、公开憎恶的态度,诅咒世上的一切,就像是一个受到不公正待遇而抱屈的人或者是怀才不遇的人,也像是一个在命运的驱赶下东奔西走而又不甘心、不气馁的强人。

他的行为大胆而随意,语言敏捷,嗓门大,而且总是气冲冲的,如果你远一点听他说话,你会觉得是三辆空车在桥上经过。他从不在乎有谁在场,总有词来应付。一般地说,他对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朋友,态度都很粗野,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跟你说话,甚至在你家吃午饭或晚饭,那都是他给了你很大的荣誉。

塔兰季耶夫是一个思维敏捷而滑头的人,对一般的日常生活问题或复杂的法律案件谁都说不过他,他能很快地在任何情况下想出一切行动的理由,而且巧妙地找到证据,最后还几乎总是要把向他讨教过的人奚落一番。

然而,打从二十五年前他在某衙门处室当录事后,一直干到头发斑白,也没有变更过职位,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升迁问题。

问题在于,塔兰季耶夫只不过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口头上他能把一切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尤其是涉及别人的时候。可是一旦需要动动手指,或者挪动一步,总之,需要他把自己创立的理论付诸实践,采取实际行动,显示处理事务的能力和效率时,他就完全变了另一个人,就不中用了:他会突然为难起来,身体也不舒服了,时而说不方便,时而说有别的事情,而哪一件事情他也不着手去做,即使做了,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他就像一个小孩那样顾此失彼,甚至连一些起码的常识也没有,不是延误了时机,把事情弄得半途而废,就是毫无章法,最后留下一个烂摊子,叫人无法收拾,而且事后还要骂娘。

他父亲以前是外省的一个书吏,本想把自己处理讼事的技能和经验传授给儿子,让儿子也去干他如鱼得水般干过一辈子的事业。但是命运给他做了另一种安排。这位过去由于家境贫寒只读过一点书的父亲,不愿意他的儿子落后于时代,希望儿子除了高明地掌握诉讼之道外,还要学点别的东西,他让儿子跟一位神父学了三年的拉丁文。

这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学完了三年的拉丁文法和句法,并开始研读科尔内利·内波斯的著作[16],但是父亲认为他有这些知识就够了,已经大大超过老前辈了,再学下去,就可能要妨碍他的仕宦前途了。

十六岁的米哈依不知道拉丁文有何用处,在父母亲家里待着时渐渐忘记了。他等待着将来能得到出席地方自治法院或县级法院的荣誉,便经常跟着父亲出去参加各种宴席。正是在这样的学堂里,在这些公开议论的场合中,这个年轻人的头脑发展到了极其精微的程度。

他以青年人的感受能力,聆听着父亲及其同僚们谈论由他们这些昔日书吏们经手过的各种民事和刑事案件,其中不乏引人入胜的故事。

不过,所有这一切并没有得出什么结果。尽管父亲尽心尽力,却也没有把米哈依培养成一名精通业务的讼师。如果不是命运破坏了他的计划的话,老人本来会获得成功的。米哈依的确已从父亲的谈话中掌握了他的全套理论,只差把理论付诸实践了。不料父亲去世了,他还没来得及进入法院工作,一位恩人便把他带到了彼得堡,替他在某个局里谋了个录事的职位,以后便把他忘了。

这样,塔兰季耶夫一生都是个理论家。他过去所学的拉丁文、他原来掌握的那套公正地和不公正地任意断案的精致的理论,在彼得堡的职务中根本用不上,然而他身上却有一股没有发挥出来的力量,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种力量被同他作对的环境永远锁在其体内,已无希望施展,就像童话里说的恶魔被锁在了施了法术的城墙里一样,已失去了害人的力量。也许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身上这股徒劳无益的力量,塔兰季耶夫对人的态度才如此粗暴和不友善,经常生气和骂人。

他以苦楚的心情和蔑视的态度对待自己现在的抄写文件、装订卷宗之类的工作。只有最后的一线希望还在远方向他微笑,那就是去干包收酒税的差使。他认为,只有以此去代替他父亲要他继承而又没有完成的事业,才是唯一有利可图的。可是在这一期待中,他父亲为他准备和创立的为人处世、贿赂和耍滑的理论,由于没有了值得为之一显身手的外省的主要舞台,便被运用到了他在彼得堡卑微生活中的一切琐事上,还由于缺乏官场的交际而渗透到了与朋友的关系中。

他在灵魂中就是一个贪官,而且还有一套理论。他由于无案可办,也没有求他办案的人,便巧妙地勒索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天知道他怎么竟能用狡猾和纠缠的办法去强迫别人请他吃饭,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是什么人;他还毫无道理地要求所有的人尊敬他。他爱找别人的碴儿,却从不因为自己的衣服破烂而感到羞愧。可是,如果一两天不能大吃大喝一顿,他就会彷徨不安。

因此他在自己的熟人的圈子里就像一只大的看家狗,见到谁都吠,不让你动弹。但与此同时,一见有肉扔过来,他准能在空中叼住它,不论这块肉从哪里扔过来或者扔到哪里去。

最常来拜访奥勃洛莫夫的就是这两个人。

这两个俄国无产者来干什么呢?他们非常清楚:来吃饭、喝酒、抽好烟。他们找到了一个温暖、安静的好去处,而且每次都一样地受到接待,即使算不上热情,却也不算冷漠。

但是,为什么奥勃洛莫夫允许他们到自己家来呢?这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因为,直至今天,在像奥勃洛莫夫田庄这种偏远的地方,每一户殷实人家都聚集着这么一些男男女女,他们既无可靠的饭碗,又无一技之长,也不生产,只有一个填不饱的胃;而且他们几乎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

更有一帮奢侈的享乐者,他们的生活需要有这种补充。世上要是没有这种多余的人,他们会感到寂寞。你想想,谁来把不知放在哪儿的鼻烟壶找出来递给他们,或者把掉在地上的手绢拾起来呢?他们头痛的时候向谁去诉苦并有权得到同情呢?做了噩梦对谁讲,叫谁来替他们解这些梦呢?睡觉前又让谁来替他们读书催眠呢?况且,有时还可以派这些无产者到附近城镇去买些东西或帮助处理一些田庄事务,总不能事事都亲自去奔跑吧!

塔兰季耶夫一到来就热闹非凡,把奥勃洛莫夫从死水一潭和寂寞无聊的氛围中拉了出来。他大喊大叫,吵吵嚷嚷,仿佛在演一出独角戏,慵懒的主人也就免得开口和动手了。塔兰季耶夫把生命和运动,有时还有外界的新闻带进了这个被睡眠和寂静统治着的房间里。奥勃洛莫夫可以一动不动地倾听和观看他面前这个活物如何不停地走动和不停地说话。此外,他的憨朴也使他相信塔兰季耶夫真能给自己出点好主意。

奥勃洛莫夫容许阿列克谢耶夫来访则有另一层更重要的原因。如果奥勃洛莫夫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即默默地躺着打盹儿,或在房间里踱步,那么阿列克谢耶夫则好像不在这儿一样:他也是默默地打盹儿,或者看一本书,仔细地观赏某些图画或小玩意儿,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直到流出眼泪。他可以这样待上三个昼夜。如果奥勃洛莫夫感到一个人太寂寞了,觉得有必要表述一下思想、说说话、读读书、发发议论、发发脾气,那么随时都有这么一个顺从的、现成的、听话的人和参加者。不管是沉默、谈话或激动,也不管是什么思维方式,这个人都会一样地表示同意。

其他客人不常来,就是来了也只留片刻,前面提到的三个客人就是这样。奥勃洛莫夫跟大家的来往越来越少了,他有时也对某一新闻发生兴趣,或者跟人做五分钟的交谈,但仅此而已,接下去就没有话了。可是别人却需要他进行交流,要他参与他们感兴趣的活动。他们在人群中行动自如,大家对生活都有自己的见解,唯有奥勃洛莫夫却不愿意了解生活。他们要把他也拖进去,而他却不感兴趣,这使他反感,不合他的意。

有一个人倒合他的意。可这个人也不给他安宁,他喜欢新的东西,喜欢社交,热爱科学和整个生活,但好像爱得更深一些、更真挚一些。奥勃洛莫夫虽然对一切人都很好,但真心地喜欢和相信的却只有他一人,也许是因为他俩在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并且一起生活的缘故。这个人就是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施托尔茨。

他暂时出去了,奥勃洛莫夫正急切地等着他回来。

“你好,老乡,”塔兰季耶夫不连贯地说,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给奥勃洛莫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像一块木头一样躺着?”

“别过来,别过来,你刚从外面进来,有寒气!”奥勃洛莫夫一边说,一边把被子拉上。

“瞧,你想些什么,有寒气!”塔兰季耶夫说,“来,我们握握手,人家都把手伸过来了!快到十二点了,还躺着!”

他想把奥勃洛莫夫从床上拉起来,可是奥勃洛莫夫抢先地把两只脚很快地放到床下,立即插进了鞋里。“我现在正想起来。”他打着哈欠说。

“我可知道你是怎么起床的,你会一直躺到吃午饭,喂,扎哈尔,你在哪儿?老傻瓜,快来给老爷穿衣服。”

“您先去雇一个自己的扎哈尔,然后再吠叫吧!”扎哈尔边说边走进房间来,并恶狠狠地瞅了塔兰季耶夫一眼,“瞧您把地板踩的,简直像个货郎!”他又说了一句。

“你还犟嘴,丑八怪!”塔兰季耶夫说道,抬起一只脚,准备扎哈尔走过来时从后面踢他一脚,但是,扎哈尔站住了,转身对他发起脾气来。

“您敢动动我!”他愤怒地说,“您要干嘛?我走了……”他说着向门口退回去。

“你得了,米哈依·安德烈依奇,你怎么没完没了!干吗要惹他呢?”奥勃洛莫夫说,“扎哈尔,把东西拿过来!”

扎哈尔走回来,斜视着塔兰季耶夫,迅速地从他身边闪过。

奥勃洛莫夫让扎哈尔扶着,像一个十分疲倦的人,勉强地下了床,然后又勉强地挪到一张大圈椅跟前,坐了下去,就不动了。

扎哈尔从小桌子上拿起头油、梳子、刷子,在他头上抹了点油,梳成分头,然后用刷子刷平。

“现在洗脸吗?”扎哈尔问道。

“稍等一会儿,”奥勃洛莫夫说,“你先去吧!”

“啊哈,您也在这里?”正当扎哈尔替奥勃洛莫夫梳头时,塔兰季耶夫忽然转过脸去对阿列克谢耶夫说,“我没看见您,您在这里干吗?您的亲戚真是猪猡!我一直想跟您说……”

“什么亲戚?我什么亲戚也没有。”慌张的阿列克谢耶夫两眼瞪着塔兰季耶夫胆怯地说。

“喂,就是那个,他还在这儿当差,他姓什么啦?姓阿法纳西耶夫。怎么不是您亲戚?是亲戚。”

“我不姓阿法纳西耶夫,我姓阿列克谢耶夫,”阿列克谢耶夫说,“我没有亲戚。”

“还说没有亲戚呢,那个人就跟您一样长得很难看,也叫瓦西里·尼古拉依奇。”

“真的不是亲戚,我叫伊万·阿列克谢依奇。”

“反正都一样,很像您,只不过他是一只猪,您看见他,就这么对他说吧。”

“我不认得他,从未见过他。”阿列克谢耶夫边说边打开鼻烟壶。

“给我一点鼻烟!”塔兰季耶夫说,“您这是普通的烟,不是法国烟吧?正是!”他闻一闻说:“为什么不买法国烟?”后来他又严厉地说了一句:“像您亲戚那样的猪,我可没见过。”他接着说:“两年前我向他借过五十卢布,其实五十卢布算什么?还不早忘了?可他还记得,不管在哪儿,过一个月碰见我就问:‘您借的钱怎么样?’真烦人!不仅如此,他昨天到我局里去了,对我说:‘您领薪水了吧,现在可以还钱了。’我把薪水给了他,并当众羞辱了他,弄得他都找不着门。他说:‘我是穷人,自己还要钱用!’好像我就不要钱用似的!我又不是富翁!要我施舍给他五十卢布!老乡,给支烟抽。”

“雪茄烟就在那边盒子里。”奥勃洛莫夫指着书架对他说。

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圈椅里,一副懒洋洋美滋滋的样子,并不关心他周围发生的事,也没有听别人说话,他正在欣赏着抚摩着自己那双白皙的小手。

“嘿,还是那种?”塔兰季耶夫拿出一支烟,看了奥勃洛莫夫一眼,严厉地问道。

“是的,还是那种。”奥勃洛莫夫机械地答道。

“我对你说过,要买另一种外国烟,你怎么不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呢!你要注意,下星期六之前要买到,否则,我将很长时间都不来了,瞧这破烟!”他点着雪茄,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其他的都吞了进去,“没法抽。”

“你今天来得很早,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奥勃洛莫夫打着哈欠说。

“怎么,你讨厌我啦?”

“不,我只是发现,你平时要吃中饭时才来的,而今天刚过十二点就来了。”

“我今天有意早点来,想知道午饭吃什么。你给我吃的都是些糟糕的东西,我想知道,你今天吩咐他们做什么菜。”

“你到厨房去打听。”奥勃洛莫夫说。

塔兰季耶夫出去了。

“得了吧,”塔兰季耶夫回来时说,“大牛肉加小牛肉!奥勃洛莫夫小弟,你真不会过日子,还是地主呢!你算什么人?小市民式的生活,不会款待朋友。喂,马德拉酒买了没有?”

“不知道,你去问扎哈尔吧,”奥勃洛莫夫说,几乎没有听他的话,“那儿,大概有酒。”

“这是以前的德国酒?不行,得到英国商店里去买。”

“这就行了。”奥勃洛莫夫说,“不然还得派人去!”

“别忙,你把钱给我,我经过那儿,我给你捎来,我还要出去一下。”

奥勃洛莫夫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阵子,拿出一张当时的十卢布的红票子。

“马德拉酒一瓶是七卢布,”奥勃洛莫夫说,“这是十卢布。”

“都给我吧,那边会找钱的,别担心!”

他从奥勃洛莫夫手里夺去那张钞票,急忙地塞进自己衣兜里。

“好,我就去。”塔兰季耶夫说,戴上了帽子,“我三点钟前回来,顺便还得到一个大地方去,人家答应我在酒税局找个差使,叫我去看看……对了,伊里亚·伊里奇,今天你是否雇车到叶卡特琳娜宫去?把我捎上。”

奥勃洛莫夫摇摇头表示不去。

“怎么,你是懒得去还是吝啬钱呢?嘿,你这个大财主!好吧,再见……”

“等一等,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奥勃洛莫夫打断了他的话,“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又有什么事?快说,我没有时间了。”

“我忽然碰上两件倒霉事。人家要把我从住宅撵走。”

“显然,你没交房租,活该!”塔兰季耶夫说,并想走了。

“你等一下,我一贯都是提前交房租。不,人家想改建另一所房子……等一等!你到哪儿去?你说说该怎么办。事情很急,人家要我一星期后搬迁……”

“我能给你出什么主意呢?别以为……”

“我什么也没以为,”奥勃洛莫夫说,“你别嚷嚷也别叫喊,最好还是考虑考虑怎么办吧。你是一个很讲实际的人……”

塔兰季耶夫已没有听他说话,而是在考虑什么问题。

“好吧,那您得感谢我,”他说,把帽子摘掉,坐下来,“你叫他们午饭时上香槟酒,你的事情就妥了。”

“这是什么意思?”奥勃洛莫夫问道。

“有没有香槟酒?”

“那要看你的主意是否值得……”

“你本人还不值一个主意呢,要我白给你出主意吗?你去问问他,”塔兰季耶夫指着阿列克谢耶夫说,“或去问问他那个亲戚。”

“得了,得啦,你就说吧!”奥勃洛莫夫请求道。

“我说你明天就搬家……”

“喂,你想什么啦!这我自己也知道……”

“别着急,别打断我的话!”塔兰季耶夫喊叫起来,“明天你搬到我干亲家母的住所去,就在维堡区……”

“这是什么新鲜事?搬到维堡区……听说那边冬天有狼出没。”

“有时狼从岛那边跑过来,那又有什么呢?”

“那边很寂寞,很荒凉,什么也没有。”

“胡说!我干亲家母就住在那儿,她有自己的房子,有几个很大的菜园子。她是贵族,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有一个没有结婚的弟弟也住在一起。他弟弟可是一位有头脑的人,可不像坐在角落里的这个人,”他指着阿列克谢耶夫说,“比你我还强得多!”

“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奥勃洛莫夫不耐烦地说,“我不搬到那儿去。”

“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办法不搬。你既然求人家出主意,你就应该听听人家的话。”

“我不搬。”奥勃洛莫夫坚决地说。

“那就见你的鬼去吧!”塔兰季耶夫说,啪地把帽子戴上走出门去了。

“你真是个怪人!”塔兰季耶夫回过头来说,“这里有什么好留恋的?”

“有什么好留恋?到哪儿都很近,”奥勃洛莫夫说,“这里有商店、剧院、熟人……这里是市中心,什么都有……”

“什么?”塔兰季耶夫打断了他的话,“你有多少时间走出过院子?你说说。你多久没去过剧院,你想到哪些熟人家去?请问,你要这个市中心有什么屁用?”

“有什么用?用处大着呢!”

“瞧,你自己也不知道!可是,那边,你想想吧:你将住在我干亲家母那里,她是贵族妇女,安安静静,谁也不会招惹你,没有喧嚣声,干净、整洁。瞧你现在住的,就像住在客店里,还是地主老爷呢!而那边处处干净,安静;寂寞时有人跟你说话,除了我,不会有人上你那儿去。有两个小孩子,你可以跟他们玩,玩多久都可以!你还要什么呢?还省钱,省多少钱啊!你在这里要开支多少呢?”

“一千五。”

“而那边,一千卢布就差不多把整个院子租下了。多么亮堂漂亮的房间啊!她早就想找一个文静的、规矩的房客了,所以我才决定替你……”

奥勃洛莫夫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你撒谎,你会搬的!”塔兰季耶夫说,“你想想,你可以少付一半钱,单房子一项你就省五百卢布。你的伙食将得到加倍改善,也更干净,不论是厨娘还是扎哈尔都再也偷不了东西了……”

前室传来了叫骂声。

“生活也会安排得更好。”塔兰季耶夫接着说,“要知道,你现在的伙食很糟糕,要胡椒没有胡椒,要醋没有醋,刀叉不干净;据你说,内衣常常找不着,到处是灰尘。简直是糟透了!而那边可是女人管家,不论是你,还是你那个傻瓜扎哈尔……”

前室的叫骂声更凶了。

“那条老狗,”塔兰季耶夫接着说,“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你就享现成的福吧。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搬过去就完事了……”

“我怎么可以无缘无故突然就搬到维堡区去呢……”

“真是没有办法!”塔兰季耶夫擦着脸上的汗水说,“现在是夏天,你就跟到别墅去一样;夏天你干吗要在戈洛霍夫这个地方受苦呢?那边有别博罗德金花园,旁边就是奥赫塔区,离涅瓦河只有两步远,又有自己的菜园——没有灰尘,没有闷热。没啥可考虑的了,我午饭前就上她那儿去一趟。你给我车费,明天就搬……”

“你是什么人,”奥勃洛莫夫说,“竟突然想要我搬到维堡区去……这主意并不高明。不行,你得想办法让我留在这里,我已经住了八年,我不想换地方。”

“这事儿就算定了,你搬过去。我这就到我干亲家母那儿去。关于那份差使,就下次再去说……”

“等一等,等一等!你上哪儿去?”奥勃洛莫夫叫住他,“我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你看,我从村长那儿收到这么一封信,你说我该怎么办?”

“瞧,你是怎么生出来的!”塔兰季耶夫表示异议地说,“自己什么事都不会做,一切都要靠我!你有什么用?真不是人,简直就是草包一个!”

“信在哪里?扎哈尔,扎哈尔!又不知他把信搁哪儿了!”奥勃洛莫夫说。

“村长的信在这儿。”阿列克谢耶夫拿起揉皱了的信说。

“对,就是它。”奥勃洛莫夫说,并开始念起来。

“你说,我该怎么办?”伊里亚·伊里奇念完信后问道,“旱灾,欠租……”

“不可救药,这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塔兰季耶夫说。

“为什么是不可救药?”

“怎么不是呢?”

“既然是不可救药,那你说怎么办呢?”

“怎么谢我?”

“不是说好了吗,请香槟酒,你还要什么呢?”

“香槟酒是谢我替你找房子。我给你办好事,你不领情,还要抬杠,真是忘恩负义!你试试自己去找房子吧!房子还是小事,主要是安定,你就像住在自己亲姐妹家里一样。两个小孩,一个未婚的兄弟,我天天都会去……”

“好,好,”奥勃洛莫夫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说说我该怎么对付村长?”

“不,吃午饭时,你要增加一种黑啤酒我才说。”

“现在又要黑啤酒,你的要求真不少……”

“那就再见了。”塔兰季耶夫说,又戴上了帽子。

“我的天哪!村长写信说收入‘少两千左右’,他这又要增加黑啤酒!好吧,你去买黑啤酒吧。”

“再拿钱来!”塔兰季耶夫说。

“要知道,你那里还有红票子找的零钱。”

“到维堡区去的车钱呢?”塔兰季耶夫说。

奥勃洛莫夫又拿出一卢布银币懊丧地塞给他。

“你的村长是个骗子,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塔兰季耶夫一面开始说一面把一卢布银币塞进兜里,“可你还糊里糊涂地相信他,你瞧他唱的是什么调!旱灾、歉收、欠租、农民外逃。撒谎,全是撒谎!我听说我们舒米洛夫世袭领地去年打下的粮食和租都还清了,你这儿却突然闹旱灾和歉收。舒米洛夫世袭领地离你那儿才五十俄里,为什么那儿的庄稼没有旱灾呢?还捏造上门收不到租!村长干什么来着?他为什么不管?怎么会收不到租?他们这儿是没有活干还是东西卖不出去呢?嘿,他是个强盗!要是我就收拾他了!农民出逃了,想必是他要了人家的什么东西而放走的,他才不会到县警察局长那儿去上告呢。”

“不可能吧,”奥勃洛莫夫说,“他甚至还在信里转述了警察局长的答复,好像是真的……”

“咳,你呀!什么都不懂。所有的骗子写得都跟真的似的,你就相信我的话吧。就拿这位来说吧,”他指着阿列克谢耶夫说,“老实地坐着,像一只绵羊,他能写那种信吗?永远也写不了。可他的那个猪猡亲戚就能写。连你也写不出这种信!所以说你的村长是骗子,他花言巧语地写得跟真的一样。你看他选用的词:‘送回原籍。’”

“怎么对付他呢?”奥勃洛莫夫问道。

“马上撤换村长。”

“那让谁当村长呢?我怎么知道那些农民怎么样呢?也许换一个更坏的。我有十二年没有去田庄了。”

“亲自到田庄去一趟,不去不行。你到田庄去住一个夏天,秋天就直接到新住所去,我就在这里张罗,把一切都准备好。”

“搬进新的住所,我亲自到田庄!你尽出些要我命的主意啊!”奥勃洛莫夫很不满意地说,“不要走极端,还是折中一点的好……”

“喂,伊里亚·伊里奇兄弟,你全完了!换了我,早就把田庄典出去了,去买另一处田产,或者在这里找个好地方买所房子,这样值得。然后把这房子也典出去,再买另一幢房子……要是你的田庄典给我,那我就要出头了。”

“别吹大牛了,你还是替我想想,怎样做到既不搬家又不到田庄去而把问题解决了……”奥勃洛莫夫说。

“你什么时候能挪个位子呢?”塔兰季耶夫说,“你瞧瞧你的样儿,你能做什么?你对国家有啥用处?连农村都不能去!”

“我现在去还早,”伊里亚·伊里奇回答说,“首先得让我把打算在田庄实施的改革计划完成了……能否这样办,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奥勃洛莫夫忽然说,“你去跑一趟,你内行,地方也熟。我不会舍不得费用。”

“怎么,我是你的管家吗?”塔兰季耶夫傲慢地说,“况且我早就不跟农民打交道了……”

“那怎么办呢?”奥勃洛莫夫若有所思地说,“真不知道。”

“那你就给县警察局长写封信吧,问问他,村长是否跟他谈过农民逃亡的事。”塔兰季耶夫给他出了个主意,“请他到田庄去一趟;然后再给省长写封信,让他责成县警察局长调查村长的品行。你就这样写:‘恳请大人怀着父亲般的同情和仁慈,关注由于村长的暴行造成余之不可避免的灾难,念及余及余妻更兼那无人赈济嗷嗷待哺之幼儿十二人面临的不可逆转的彻底破产之苦……’”

奥勃洛莫夫哈哈大笑起来。

“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孩子呢,要是他们要来看这些孩子怎么办?”奥勃洛莫夫说。

“扯淡,你就写上十二个孩子,他只会被当作耳边风过去,不会有人来查的,只有这样写才‘像真的一样’……省长会把信交给秘书,你同时也得给秘书写封信,自然是要带点附件,因为事情是要秘书去办的。邻居们也得求到,你在那儿有什么邻居吗?”

“多布雷宁离我近,”奥勃洛莫夫说,“在这儿我也常常看见他,他现在在村里。”

“也给他写封信,好言相求,就说:‘请帮帮忙,我将非常感谢你这位基督徒、朋友和邻居。’随信再附上一份彼得堡的礼品……雪茄烟什么的。就这么办,否则你就是什么也不明白,真是完蛋了!对村长可要当心,要是我,我一定收拾他!邮车什么时候到那里去?”

“后天。”奥勃洛莫夫说。

“那么就坐下来马上写信吧。”

“后天邮车才去,干吗现在就写呢?”奥勃洛莫夫说,“明天写也可以。你听我说,米哈依·安德烈依奇,”他补充说道,“你‘做善事’就做到底吧!中饭我照你说的办,再加一道鱼或者鸡什么的。”

“你还有什么事?”塔兰季耶夫问道。

“请坐下来帮我写。写三封信对你来说不费多大工夫!你讲得那么‘自然’……”奥勃洛莫夫掩饰着自己的微笑补充说,“伊万·阿列克谢依奇可以替你抄写……”

“嘿,真想得出来!”塔兰季耶夫答道,“要我替你写!我在局里已经三天没有写字了;一坐下来,我的左眼就流泪,并开始跳动,显然是受风了,而且我一弯腰,头就麻木……伊里亚·伊里奇老弟,你真是个懒虫,你完了!你一文不值!”

“要是安德烈能早点回来就好了!”奥勃洛莫夫说,“他会把一切事情办好……”

“瞧,找到好人了!”塔兰季耶夫打断了他的话,“该死的德国佬,是极其狡猾的骗子……”

塔兰季耶夫对外国人有一种本能上的反感。在他看来,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都是骗子、奸诈狡猾之徒或者强盗的同义词,他甚至不能区分各民族之间的差别,在他眼里他们全都是一样的。

“你听着,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奥勃洛莫夫严厉地说,“我请求过你,你说话要有节制,尤其是提到与我亲近的人……”

“亲近的人!”塔兰季耶夫愤恨地表示异议,“他是你的亲人吗?谁都知道他是德国人。”

“比所有亲戚还要亲;我和他一起长大,上学,我不许你无理……”

塔兰季耶夫气得满脸通红。

“咳,你要是认为那个德国佬比我还重要,”他说,“那么我以后再也不进你的门了。”

他戴上帽子朝门口走去,奥勃洛莫夫顿时软下来。

“只希望你把他当作我的朋友尊敬他,对他谨慎一点,仅此而已。这样要求好像不过分吧。”他说。

“尊敬德国佬?”塔兰季耶夫带着极大的蔑视说,“为什么?”

“我跟你说过了,哪怕是看在我和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这一点上。”

“这有什么了不起!谁跟谁一起上学的情况少吗?”

“如果他在这儿的话,他早就替我解决一切麻烦了,既不会要黑啤酒,也不会要香槟酒……”奥勃洛莫夫说。

“啊哈,你这是在数落我!那就让你的黑啤酒和香槟酒见鬼去吧!把你的钱拿回去吧……我把它放哪儿啦?全忘了,该死的!”

他掏出一张满是油污的写过字的纸。

“不对,不是它,”他说,“我把它搁哪儿啦……”

他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摸。

“别费那劲了,不要找了!”奥勃洛莫夫说,“我并没有责备你,我只是请你在提及我亲近的人、帮了我许多忙的人时,礼貌一些……”

“帮许多忙,”塔兰季耶夫气愤地说,“你等着吧,他还会给你更多的帮助——你就听他的吧!”

“你干吗这么对我说话?”奥勃洛莫夫问道。

“干吗?等德国佬把你剥光了,你才会知道,不要俄国老乡,而要一个流浪汉会怎么样……”

“你听着,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奥勃洛莫夫说。

“没有什么可听的,我已经听过很多了,受够了!老天有眼,我受了多少气……当年他父亲在萨克森也许连面包都吃不上,到我们这儿来倒目空一切了……”

“你干吗要去惊动去世了的人?他父亲有什么罪过?”

“父亲和儿子,两人都有罪,”塔兰季耶夫挥挥手,阴沉地说,“难怪我父亲忠告我要提防这些德国佬,他对各种各样的人见识得多了!”

“他父亲究竟什么地方使你不痛快呢?举例说说。”伊里亚·伊里奇问道。

“什么地方?他那年九月份到我们省里来时,只穿一件常礼服,一双鞋,可是现在,突然给他的儿子留下一份遗产。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给他儿子留下总共不过四万卢布。其中一部分是夫人的嫁妆,其余则是他当教师和当庄园管家赚来的钱,他的薪俸很高。可见,他父亲并没有罪过。他的儿子又何罪之有呢?”

“好儿子!他从父亲那儿拿来的四万一下子变成了二十万的资本,还当上了七品官,并成了有学问的人……现在又去旅行!样样都有他的份儿。难道一个真正的正派的俄国人会这样干吗?俄国人只干一件事,而且干事时不慌不忙,悠着劲儿干。可你瞧他!要是他干的是专卖,赚了钱,倒也明白。可他干了什么?呸,不干不净!依我看,早该把他送上法庭了!如今鬼知道他还在哪儿逍遥呢!”塔兰季耶夫继续说,“他干吗要在异国土地上逛来逛去呢?”

“他想学习,想看到一切,知道一切!”

“学习,人家还少教他吗?还学什么?他在撒谎,可别信他。他要像骗小孩一样哄骗你。哪有大人还学习的?你没听见他说什么吗?七品官还学习!你在学校里学习过,难道现在还学习?而他(他指着阿列克谢耶夫说)难道还在学习?他的亲戚还在学习?哪一个善良的人还在学习?他现在还在哪一所德国学校里做功课?他胡说,我听说他是去看一种机器,要订购。我看那是印俄国钞票的机器!要是我,就把他关进监牢……还有股票什么的……咳,我非常憎恨这些股票!”

奥勃洛莫夫哈哈大笑起来。

“你咧着嘴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塔兰季耶夫说。

“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了!”伊里亚·伊里奇打断了他的话,“你走吧,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我和伊万·阿列克谢依奇来写这些信,并尽快把我们的计划草图拟出来。顺便就一起做了……”

塔兰季耶夫已经走到了前室,但忽然又转了回来。

“我全忘记了,我一早来是有事找你的。”他说道,已不那么粗野了,“明天有人请我去参加婚礼:罗科托夫结婚。你的燕尾服借我穿一穿。你看,我那件已经有些旧了……”

“那怎么可以?”奥勃洛莫夫由于这一新的要求而皱起了眉头,“我的燕尾服对你不合身……”

“合身,怎么不合身!”塔兰季耶夫说,“你记得吗?我量过你的常礼服:就像是给我缝的!扎哈尔,扎哈尔!老畜生,你过来!”塔兰季耶夫喊道。

扎哈尔像熊一样大吼一声,但没有过来。

“伊里亚·伊里奇,你叫他过来,他怎么这样呢?”塔兰季耶夫埋怨道。

“扎哈尔!”奥勃洛莫夫喊了一声。

“噢,真是的!”前室里传来了说话声,同时听见双脚从炉炕上跳下来的声音。

“喂,你有什么事?”扎哈尔对塔兰季耶夫说。

“把我那件黑色燕尾服拿过来!”伊里亚·伊里奇吩咐他说,“米哈依·安德烈依奇要试穿一下,看是否合身。明天他要去参加婚礼……”

“燕尾服不借。”扎哈尔坚决地说。

“你怎么敢不听主人的命令?”塔兰季耶夫喊起来,“伊里亚·伊里奇,你怎么不把他送到感化院去?”

“哪有这样荒唐的事:把一个老头送到感化院去!”奥勃洛莫夫说,“扎哈尔,去把燕尾服拿来,别犟啦!”

“不给!”扎哈尔冷漠地答道,“先要让他把咱们的坎肩和衬衣还回来,都拿去四个月了,也是说要参加命名日,可拿去了就不还了。坎肩是天鹅绒的,衬衣是精细的荷兰料子,值二十五卢布。燕尾服我不给!”

“那就再见了,见你的鬼去吧!”塔兰季耶夫怒冲冲地说,一边用拳头威胁扎哈尔,一边往外走,“伊里亚·伊里奇,你等着,我就去给你租房子,你听见没有?”他又加了一句。

“那好吧,好吧!”奥勃洛莫夫不耐烦地说,只求快点摆脱他。

“你就在这儿把该写的信写好吧,”塔兰季耶夫接着说,“别忘记告诉省长,你有十二个小孩,‘一个比一个小’……五点钟的时候要把汤端上桌!你怎么没吩咐做馅饼呢?”

不过奥勃洛莫夫没吭声,他早已没听他说话,而是闭着眼睛在想别的事情。

随着塔兰季耶夫的离去,房间里清静了十分钟左右,村长的信和面临搬家的事弄得奥勃洛莫夫心情不佳,塔兰季耶夫的吵闹也使他有点疲倦了,他最后叹了一口气。

“您怎么不写信呢?”阿列克谢耶夫小声问道,“我可以给您修笔尖。”

“您修吧,修完了,您请便!”奥勃洛莫夫说,“我一个人来写,午饭后您再帮我誊清。”

“很好,阁下,”阿列克谢耶夫说,“我真的还是打搅了您……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别等我们去叶卡特琳娜宫了。再见,伊里亚·伊里奇。”

但是,伊里亚·伊里奇没有听他说话。他缩着双腿,几乎躺在了沙发里,闷闷不乐,然后便不知是打起盹来,还是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