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一童,其人称之曰山魈,善行走,巧一目,毛发密,诡言辨。似猿猴,头顶盘。是为秋河之怪。
一
洛阳城中永远不乏熙熙攘攘的客群,来往不歇,密织不断。
茶楼小肆鳞次栉比,烟花小巷藏头埋尾,一点红绿,四散海棠。在街头巷尾中,旅人的高呼声此起彼伏,众人衣饰鲜明,格外瞩目。数不清的店铺露头横首,道不尽的杂货铺陈开来。
从洛阳城沿朱雀主道向西走,转过南市街,再往前百来步,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铺,没有招牌,也没有其他表明生意的标志。铺外常年悬挂着一堆杂乱的青藤,很少打花苞,枝叶倒是繁密。不过店主似乎也并不想费力去打点这些,任由它们恣意生长,葳蕤展开。
听闻街坊邻居议论,店主人是一个常年躲在黑暗中的蒙面女子,店铺内部景象更是神秘,几乎无人知晓,很少有人存胆子敢进去一探究竟。
关于这蒙面女子,据有幸目睹的人透露,这女子出行之时,浑身裹满紫色纱巾,整个人如粽子一般,却有仙人之气。也有人说,这女人会玩弄法术,从嘴里吐出红色丝线,宛若蜘蛛结网,专逮三岁幼童回去煮汤喝。
至于这家店是卖什么的,也没人说得出,坊间各有各的说法。不过既然能够在天子脚下开店,还不倒闭,也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了。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一个阴暗潮湿的午后。
日光昏暗,翻滚的乌云从地平线堆积,蔓延到城外的山岭尖。洛阳集市里往来的人比昔日要少,约莫是饭点刚过,大多数人还在家闷着,或闲谈,或休憩。此刻,在微风撩起枯枝败叶的玄武大道左侧,出现了一名白衣男子。
他用一块薄如蝉翼的白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深黑的眸子装作无意,观察着面前来往的稀疏人群。他缓慢向前走去,最终在那间奇怪的店铺门前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店门口的摆设。路人的只言片语不时飘进他的耳内,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匆匆奔走的女人小声议论道:“这个铺子黑漆漆又脏兮兮的,不会是干着什么败法乱纪的勾当吧?”
随行的老妇人连忙摆手示意,一边惊恐地看着铺子门口,扫过并不起眼的白衣男子:“别说这个。你还不知道吗?城里好多人都在说,这个店主是一个妖女,会妖术的。你得小心暗处有耳,咱们说的被她听去了,那就不妙了。”
“啊……这个也太可怕了……”
心有余悸的两人再次回头瞥了一眼,匆匆离开了。
白衣男子眯起眼,准备离开。正当他转身之时,又一个声音传进耳中。
“哎,洛阳近来真的不太平啊,那个妖物作祟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可不是嘛……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世道,明哲保身要紧,指不定以后会出什么乱子呢……”
他瞥眼一看,见是两个窃窃私语的小童。小童说的事他也听说了,准确说来,此事已经在整个洛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据传,洛阳郊外出现了一个专门钻心剜骨的妖魔,常常潜伏于商贩往来洛阳的必经之路上。每每出现之时,会伴随着飞沙走石,以及遮云蔽日的雾霾。此后,商贩诸人无不草木皆兵,一干人等皆风声鹤唳。不消半个月,昔日热闹非凡的商道顿时清冷无比,杂草蔓延,遮盖了曾经的繁华,变得人迹罕至。
白衣男子略微动了动嘴角,转身消失在拐角处。
傍晚之后,行人渐少,归客纷纷,大家似乎都不想在外面停留太晚。除了巡逻的官兵之外,就只有孤独的打更者,灰头土脸地念叨着几句糟心的话。
然而,今夜注定和往日不同——尽管此刻已近亥时,却依旧有人在洛阳城主道上走着。
白天被旅人议论的小铺外出现了两个身影,步履匆忙,似有要紧事待办。
“她真的能帮助我吗?”
问话的是一名年轻男子,穿着青色素衣,大概是走路太匆忙,绾好的头发有些散落。男子眉眼中尽是焦急,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
“阿银,别担心。我可以打包票,她一定能助你解决危机。”男子身边的大汉说道。
被称为阿银的男子紧紧攥着大汉的袖口:“谢谢……如果连她都不能帮忙……我不知道还能求助谁……”说完,他擦擦有泪光闪现的眼角。
大汉带着阿银来到挂着青藤的店肆外,走上布满青苔的岩石台阶,就见一扇梨花木大门赫然显现。他伸出手试探了一下,似乎没有什么动静,紧接着轻轻推了推门,厚重的梨花木大门居然开了。
原来门是虚掩着的。
“怎么回事?她不锁门吗?”
大汉对上阿银狐疑的眼神,微微摇摇头:“据闻她会占卜,估计是猜到了今晚我们会前来拜访。”
阿银嘟囔着:“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只准客人在这个时候拜访呢?”
大汉“嘘”了一声,推了阿银一把。后者的身影消失在梨花木大门之后,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时间都停止了。
“这是规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汉一边轻声说道,一边睁大眼,试图看清楚黑暗中的路,“往这边走。”
不多时,黑暗退去。
他们此刻站在一间宽敞的屋子中间,环境清幽静谧。屋子最左边放着一个巨大的烛台,上面的蜡烛一看就是新点上去的。周围整齐摆放着一圈木头椅子,木头椅子上堆放着成捆的艾草和紫兰。一些红色细线被悬挂在屋顶,垂落下来轻轻晃动——但是屋内并没有风。
阿银的视线落在角落处的一堆黑影上。
“那是什么?”他颤抖着发问,用胳膊戳着身边的人。
他的恐惧并非没有道理,等到烛光更亮了之后,黑影露出了本来面目——一堆放在一起的人头。
人头的双目紧闭,皮肤紧致,发丝被盘起,紧紧系在一个巨大的罗盘上。在摇曳的烛光下,看起来特别诡异。
大汉还未来得及回答,他们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是我做的人偶,不知公子喜欢否?”
声音婉转动听,宛如夜莺啼叫。
阿银吓了一跳,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再回头看去,就见一名女子自黑暗中走来。
女子穿着紫色纱衣,一头乌发以一根发簪随意束在脑后,双目秋波点转,顾盼生辉。虽然下半张脸被白色轻纱蒙住,不过依旧可以看出,她的确是天生丽质。
阿银看呆了。
大汉捧手,微微作揖。
“许老板,多日不见,家中可好?”
“之前承蒙木青大师相助,家中老小一切皆好,亦不见早日之波折。”
阿银隐约记得,许老板曾提及家中老小被奸人用巫术蛊咒,导致一家人皆疯言疯语。后来因缘际会,恰好遇上了路过的一名大师,才得以保全家中老少。据许老板说,这位大师神秘莫测,在洛阳城中有一店肆,以卖树皮人偶为生,只是这买卖另有玄机,白日里不会开张迎客,须等到日落或满月时分,客人方可入店。一般人称其为“人偶师”。
想必眼前这位女子便是“人偶师”——木青。
女子扫了眼阿银,指了指他们身后。
“先坐吧。”
阿银看着身边的许老板,见后者点点头,便抽了一把椅子,随意而坐。
“今夜看你如此心切,想必是有其他的要紧事吧?”
许老板点头,眉头紧锁道:“其实,并非在下有要紧事——而是在下的一位朋友。他携妻远道而来,打算在洛阳购进一批新货,可目前遇上了一些麻烦。”
“哦?”女子将视线移向阿银,打量一二。
“想必木青大师也有耳闻,”许老板继续说道,“洛阳城近来风波不断,前不久更是妖言盛行。可我这位朋友偏偏不信邪,走了那条传闻中的妖道,结果他的妻子不见了踪影。”
阿银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之前有听过此谣言,大街小巷孩童皆传之,‘午时西路口,有钱有肉不归头’。”女子颔首示意,“不过你们确定是和妖物有关吗?”
阿银赶紧起身回应:“木青大师,实不相瞒,我至今心有余悸。我本不信这些谣言秽语,因此一意孤行。谁知那天走了那条路,竟真的遇上了一堆怪事。”
“不用急,”女子挥手道,“你先说说,是怎么个怪法?”
“此事说来话长……”
二
这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
路两旁生长着参天巨木,将头顶的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零碎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零星几点光斑。加之前路被团团灌木丛阻挡,更显阴暗诡秘。
此时约莫午时,在此处赶路的我却丝毫感受不到白日的气息。整个林子里没有半点鸟叫或者动物的行走声,寂静得可怕。
“那个……你不觉得有些诡异吗?”
说话的是我的妻子云想,她似乎因为害怕而向我靠了靠。
“没事,别怕。”
我搂紧妻子,让她更加靠近我。尽管我自己也不能定下心,可唯有表现得硬气一些,才能让妻子安心。
我隐隐约约记起了来之前旅舍许老板的嘱咐——
“……最近不太平啊,更何况你要走城西的那条小路。据说,那条路出了很多怪事。一般人是不敢走的……”
“可是,”我一边打包行李,一边无奈摇头,“城西那条路是最快的捷径,如果走大道的话,很可能就赶不上发货的时间。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
“这……”
许老板试图再次劝说,但我举起了一只手制止了他。
“不用担心,我从不相信什么妖怪邪物。再说了,我自己也会一些拳脚功夫,我连劫匪都不怕,又怎会畏惧所谓的妖物呢?”
他知我固执,便不再说话。
可现在看来,当初许老板的话并非全错。
我试图安抚云想:“不用担心,有我在。你也别误信别人传的谣言。”
云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尽管她看起来很后悔听了我的话,走了这条路。
我们两人一直沿路边走着。头顶的枝叶越来越繁茂,光线也越来越暗,附近的林子似乎被一团浓稠的绿浆包裹了起来。渐渐地,从道路边缘涌现出淡淡的雾气,延伸开来,堆积到我们脚下,又缓慢升起。
云想环顾四周,忽然紧紧攥住了我的胳膊:“你看,这里……我们刚才不是才走过吗?”
我眯起眼仔细打量着。眼前之景莫名熟悉,高大的树木横在左侧,藤蔓拉拉扯扯地垂下,上方绽放着几朵惹眼的紫色小花——而这,的确是我们曾经看到过的。
“我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云想瑟瑟发抖。她幼时听到过不少鬼怪故事,胆子颇小,因此对这样的事情格外敏感。
我迟疑了一下,安慰道:“我们先越过前面的那堆灌木丛,然后稍微休整一下。你觉得呢?”
她点点头。
快步走过杂乱的灌木,越过几排胡乱伸展的巨木,一直背着沉重包袱的我感到身心疲惫。我搀扶着妻子坐下,从随身带的包裹中掏出干粮和饮水递给她。然而……
“嘘……”
我诧异地看着身边的妻子。就见她竖起一根手指,神色慌张,用飘忽不定的眼神望着不远处——那里灌木丛生,刚才似乎有一阵微风扫过,发出飒飒的声音。
“怎么了?”
“……刚才那里,好像有人……”
我顺着云想的视线看过去,却发现一切如常。
“没事了,”我搂着妻子安慰道,“别担心,你只是看花眼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你看,只是一堆破破烂烂的树木,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可是云想反而猛然僵直身体,突然指着前方,眼睛更是因为恐惧而睁得大大的。
“你看,”她一把扯住我的衣袖,“那个——那个是什么东西?”
我疑惑地伸着脖子向前张望。刚才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掠过,引起了一点风吹草动,不过眨眼之间便无影无踪了。
“可能是野猫什么的……”
见云想瑟瑟发抖,我起身朝声响处走去,小心翼翼地拨开妻子所指的灌木丛。眼前露出一片被烧焦的痕迹,地面上有一点点渗开来的红色,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之前这儿是发生过什么吗?不过周围并未有动物的尸骸,也未曾出现其他的诡异情形,如果贸然说出来,只会让云想越发恐慌。
“没事,”我摆摆手,遮挡住身后的痕迹,“没事。我查过了,估计是先前有野猫之类的在这里待过……”
但是随即,我的话语停顿了,因为妻子又一次露出了怪异的神色。
她神情惊恐,眼眶欲裂,脸色惨白,不见丝毫血色。她再次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指向我的背后。
我屏住了呼吸。
“相公……你……背后……”
我困惑不已,刚要回头,就听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紧接着余光中一抹绿色划过,带起无数灰尘,一股死人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感觉到脚下忽然悬空了,吓得紧紧闭上眼,一点也不敢移动。
等到耳边的喧嚣安静下来,我试探着睁开了眼。
眼前一切依旧,草木一动不动,未有什么怪异出现,仿佛刚才的所有动静都是幻觉。
我长舒一口气,擦擦额角渗出的冷汗。估计是虚惊一场,没错,刚才一定是什么风刮过了。
“云想,快点起身,”我捡起刚才因为惊吓被自己丢弃的包裹,招呼妻子道,“快——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良久,无人回应。
“云想?”
我惊慌失措,一下子喘不过气来。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林地,并没有妻子的身影。
“喂,你去哪儿了?别吓唬我啊?”
我心跳不止,开始绕着林子搜索妻子的踪迹。可是这个地方,除了树木就是灌木,小路蜿蜒着伸向密林深处,杂草横生,哪里还有云想的影子。
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原地。
难道刚才那阵风……
忽然间,不远处传来飒飒的响声,一阵鸟鸣之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恍然间记起,之前许老板告诫过:这个时候,一般人是不会冒险走这条路的。
因为有妖物。
然而此刻,有什么东西正朝我这个方向迅速跑来。
三
“所以,后来呢?”
“后来?”阿银一脸困惑,“后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时就已经在许老板的旅舍了。”
许老板摇摇头:“我担心我这位兄弟真的出事,所以寻了一伙人,壮着胆子去了那林地。我们刚到路口处,便看见阿银一人横躺在地,他的妻子不见踪影。”
木青沉默不语,陷入一阵沉思,仔细打量着阿银。
“木青大师,这样的事情——你觉得我会不会是在做梦?”
无可奈何的阿银,到现在都不敢真的相信有妖魅。不过妻子的无端失踪,实在难以用常理解释。
木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起身走向放在角落的那一堆人偶头颅。她转动罗盘,取出一个小一些的,又走了回来。
“说实话,我对这些谣言倒也不是尽信,毕竟常人均有添油加醋之嫌,至多八分可信。世间怪事我也并非未曾见过,只是这一次也出乎我预料。”
许老板好奇地问道:“这么说来,想必木青大师之前有遇到此类之事?”
木青道:“实不相瞒,早先便有一人来寻我,不过和这位小兄弟不同的是,他并非家人失踪,只是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无端失窃。和你们描述的一样,也是在那条路上,喧嚣之后,便事有蹊跷了。”
“原来如此,”许老板诚恳说道,“那么这个事情一定是有妖孽作祟了。”
“也不能这么说,是妖孽还是一般人为之祸,现在判断还为时过早。”木青将人偶头颅发在方桌上,伸手取来一支蜡烛,细细照映着。
“我这次带这个兄弟前来,就是请求木青大师施以援手,帮助他找到失踪的妻子。当然了,报酬自然是随大师你定。”
“既然你们都登门拜访了,那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她微微一笑,“不过,目前我们还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阿银和许老板四目相对,不知道眼前的人说的“帮助”是什么意思。
只见木青用手轻轻敲了敲人偶的头顶,随即,木偶头开始颤抖,一股青烟从中冒出,在半空中盘旋,最终汇聚成一个模糊的碧色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烟雾似乎有一股死人的味道,阿银觉得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是的……啊,没错。”木青饶有兴趣地说道,伸手戳了戳烟雾,“表面看,仿佛是现实的,但实际上,是分开的吧。”
像是对木青的话作出回应一般,烟雾自动散开又聚拢,不多时,便无影无踪了。
阿银目瞪口呆,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刚才在进行人偶占卜术,所以你们不太明白,”木青微笑着解释,“你也知道,拨开迷雾,才能窥见遥久的未知。”
“那么,有结果了吗?”
面对阿银迫不及待的追问,木青点点头,道:“大致情形我已了解,只是具体如何还是不太透彻。不过还请放心,我会打点好,然后亲自走一趟,替尔等了结此愿。”
阿银赶紧起身道谢,许老板则在一旁发问:“不知大师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木青摇摇头:“余下之事我会准备,不过尚且需要你们替我准备青团。明日午时,我会前往你的旅舍,彼时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阿银还想说些什么,不过被许老板制止了:“那多谢了。明日午时,我们会在旅舍候着。”
木青点点头,轻轻一拂袖,烛光瞬间黯淡下去。
顺着来时的路,两人匆匆忙忙出了店肆。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此刻心情却多了一份安定。
“这么晚了,你确定我们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回到旅舍吗?”
阿银看着黑漆漆的街道,踌躇不决。此情此景,洛阳的谣言又涌上了自己心头。
“放心,我有兄弟家就在不远处,我们今晚去那里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再赶回去。”
阿银抚了一下胸口,舒缓自己的情绪。
“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位木青大师,”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是有些本事。不过为什么城中之人对她皆敬而远之,亦或是非议诸多?”
许老板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店肆被夜晚的迷雾掩盖住了,影影绰绰,看着格外神秘。
“许是言语混杂,且人皆善妒。故此难有悦辞罢。”
四
第二日,木青一早便起身,褪去纱衣,换上轻便衣装。再去往左侧一密室,轻叩首,点缀一二,准备好一干丝线和一堆人偶。
密室里悬挂着一张泛黄的画像,上面是一鹤发童颜的老人。画前桌案上摆放着一串玲珑剔透的珠子,在光线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师父,弟子今日出关办事,还请您老人家在天庇佑我一帆风顺。”
木青焚香一番,净手后将密室合上。
她的师父已经去世多年,曾是洛阳城赫赫有名的人偶师,自木青八岁起开始教她构造人偶和占卜之术,并告诫她,往后少往红尘打转,且需闭关静心,方能日有所长。
师父归去后,木青打点好家当,搬来洛阳独居。多年来,她谨记师父教诲,很少出门接触生人。除了偶尔外出游历,其余时间均在自己店肆中构造人偶,行天象占卜之术。倒是少了喧杂之情,多了几分幽静之意。
认识许老板是在一次游历时。当时她正好途径郊外一旅舍,忽然察觉有诡异之处,后一打听,果不其然,此老板家中人口皆患有失心疯。凭借第一直觉,她查看出有人下了巫蛊之术。不过好在凭自己多年经验,加上能力尚足,巧妙予以破解。
至于这一次,木青虽对洛阳城中的传言早有耳闻,只是自己若非有万全之策,定不能贸然行动。不过如今既然已经涉及他人性命,那么就不可推脱了。
木青打点好所需之物,推门而出,倒是惊得店肆外一干人等目瞪口呆,想必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在白天出现。
今日艳阳正好,四方白耀耀的直晃眼。木青走下台阶,系好面纱,对周围人的侧目毫不在意。
“这位姑娘,不知能否留步?”
一位白衣男子拦住了木青的去路。巧合的是,这男子也是纱巾蒙面,只露出了细长的眉眼。
“不知阁下有什么事?”木青问道,“如果是来寻求避祸驱邪之法的,还请子时后再来此铺。”
白衣男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非也,我只是觉得姑娘的店肆看上去有些问题。”
木青扬起了眉毛:“问题?莫非你是风水师?”
对方笑道:“那日我路过此处,发现这店铺上盘旋着一丝妖气,凶险异常。本想守候在此提醒,却一直不见店主的身影。不过今日见姑娘这模样,想必你还未知晓。”
木青回过头,瞥了一眼店铺上方——看上去空朗明净。
“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白衣男子看了看木青背着的东西,闻到一股构树的味道,又见包裹边缘处有一截红绳,他立刻明白了些什么。
“如此说来,想必你就是人偶师了?”
木青不耐烦地点点头:“如果你说的就是这些,那你可以走了。我如今还有事情要去处理。”
话毕,她也不容白衣男子再说什么,欠了欠身子,直接绕了过去。大概由于气场的缘故,围观的诸人皆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白衣男子见状,嘴角微微扬起,摇摇头,拂袖而去。
“既然如此,那么……”
木青转头就离去,完全没有将男子的话听进去。
她走得飞快,不多时便出了城,到了和阿银约定之处。阿银和许老板早已等候多时。
不知道为什么,阿银手中拿了一块玉佩。他不住摩挲着,显得惴惴不安。
“这是我家祖传之宝,之前一直被我妻子贴身收着。母亲曾说这是有灵性之玉,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值钱之物,故而想请求大师收下此物,以作报酬。”
木青本不想接,但转念一想,玉乃温润之物,况且又带着云想的气息,说不定到时候寻人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谢了。”
木青退去面纱,第一次用真面目示人。估计许老板之前见过,因此倒没有什么惊讶之色。不过阿银就不一样了。他之前只见着蒙面的木青,今日一睹真容,只觉她比昨日更艳丽几分,清纯不失典雅。
“不知木青大师今日如何行动?”
“午时我便会入林,在此设下结界。你们两人只需在此,替我办好我的吩咐即可。”
木青从随身带的包裹中取出一根红线,又拿出两个草树皮人偶,递给阿银和许老板。
“你们两人,一人一个。”木青吩咐道,“待我入林后,你们便将人偶放置在小路口的两侧,一人守在一边,将红线牵起。你们且记着,切不可让人偶倒地。”
阿银有些敬畏地接过人偶。
“就只是这样吗?不知有什么用处?”
木青说:“此人偶是我用点降之法处理过的,红线具有束缚妖物之用。如果此处真有邪物作祟,我定会将其驱赶,彼时邪物可能会逃窜。若其顺此路而走,必然会撞见你们两人,到时候只要碰上这红线,定会被人偶束缚住,逃脱不了。”
阿银点点头,露出一副全身戒备的样子。
木青抬头看看太阳,此刻空气忽然变得炎热起来,不远处的鸟鸣也止住了,一切突然安静下来,有什么预兆似乎即将显露。
“好了,”木青低声说,“随我来。”
三人悄悄向前走着,阿银和许老板将人偶和红线分散开来,依次排列好。
“对了,”木青小声说道,“阿银,除了那块玉,你身上还有你妻子所带之物吗?”
阿银点点头,掏出一支小巧玲珑的玉簪递给木青:“这也是我妻子的东西。”
木青说:“有了这两样,应该没有问题了。”
话毕,木青转身进入小道。她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然后每隔百米放置一人偶。
此前木青从未来过此处,不过今日一进入,便察觉事有蹊跷。这条小路周围的林地的确散发着莫名的气息,此刻浮起了朦胧的白雾,和之前游历时所见怪事之景极为相似。不过眼界有限,她也不能进一步探查到更多的东西。
按照昨夜占卜的结果,估计今日面临的是一个古籍中记载的山林妖怪。
木青的师父有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他在世间所遇到的各色妖物,有凶悍的,也有温顺的。师父给每一种妖物都添加了注释,标明使用何种手法进行怪异之消除。
只是这一次,木青也无法提前知晓具体是何种妖物。
大约行进了一半行程,周围全是千篇一律的巨木和低矮的灌木丛,偶尔看到有一些毛色各异的野猫掠过,其余倒也没有什么情况突发。
难道,妖物传言有虚?
不,不可能。这道路和林地都萦绕着不祥气氛。
忽然,木青停住了脚步。
景致开始缓慢起了变化。不知何时开始,微风从林间穿过,一阵窸窣之后,飒飒的树叶声传遍四方。木青侧身倚靠在一棵树下,掏出红线和人偶,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前方被压倒的草木下,隐约透露出一丝血腥之气,风中掠过一缕淡淡的紫色烟雾,混杂着一股膻味,似有似无的低语萦绕其间。
又一阵风穿过。
木青忽然闻到了一股腐烂尸体的味道。她系好面纱,试图阻挡这股怪异的气息。
没错,看来要出现了。
紧接着,大地响起了轰鸣。果然不出所料,和阿银所述的一模一样。
轰鸣过后,喧嚣声接踵而来,仿佛有人拿着喇叭吹奏。木青闭上双眼,凭借着感觉在四周探查动静。
“起。”
她嘀咕着,手中的红丝线自动向周围散开,系在了四周的一棵棵树上,形成一张红线组成的巨网。
不多时,便感受到不远处起了动静。
波澜涌动,一股巨大的推力向自己袭来。木青纵身一跃,恰好和这股气流擦肩而过。她瞥眼侧目,正好看到那股绿色的波澜涌动着蹦上巨木高处,紧接着又直冲而下,瞄准木青。
“承。”
木青冷静念道,迅速侧身翻滚,躲开了这股气流的第二次攻击。
与此同时,红色巨网迅速收缩,向中间靠拢。转眼间,这张网整个翻转过来,将那团绿色的波澜牢牢包裹住。
一瞬间,轰鸣声再次响起,只是没有之前那么剧烈了。
木青眼疾手快掏出一个人偶,向红网中间掷去,直接击中了那团不停旋转的绿光。
“转。”
人偶迅速活动起来,直接蹿了上去,四下铺展,牢牢抱住那股沉在地面的气流。
“合。”
咒语声落下,一切回归寂静。绿光退散,渐渐显露出那团气流的本来模样,看上去宛若一个巨大的青团。
木青谨慎地凑过去,仔细打量着。
那是一个猿猴大小的绿色人形小怪物,细长的胳膊和腿,胸脯的地方微微起伏。
木青之前从未见过。
五
奇怪,这个小怪物的样子普普通通,应该就是山林常见之妖物。照理来说,师父应该有记载的,为什么此前在古籍之中却从未看到过?
木青手轻轻一挥,小怪物转过身子来。这下子,便能够看得更清楚。
其身形矮小,宛如四五岁孩童,浑身鲜绿色,体毛倒是浓密,头顶盘,在脑袋中央的地方有一只闭上的大眼。
为什么这种妖怪只有一只眼?
木青用手戳了戳,妖怪依旧一动不动。
难道是刚才人偶地缚术的威力太大了,以至于对这个小妖怪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话说回来,这样的小妖能够造成传言中那样钻心剔骨的伤害吗?只用简简单单的法术便制伏了,可见传言有虚。
突然,眼前的小妖怪猛地睁开了那唯一的一只眼,死死盯着木青。
木青吓了一跳,差点没摔倒。
“你能说话吗?”
她试探着问。结果小妖怪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动作。
木青取出阿银给的发簪和玉佩,在小妖怪眼前轻微晃动着,同时默念着咒语。
这簪子和玉之前被点了识别术,如果阿银的妻子的确在这个妖怪的手中,那么她所属的气味就会和簪子、玉佩相互呼应。可是目前来看,簪子和玉佩毫无动静。
难道云想不在这小妖怪手中?
木青抬头四处张望着,距离进入此地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不过日光并未有所变化。目前已经将妖物抓获,倒不如先行离开这个诡异之地,到时候再研究,寻找阿银妻子的下落。
想到这里,木青起身,取出一小羊皮袋,将被红线网困住的小妖怪装了进去。
然而,她刚一起身,后背便猛地一颤,像是有什么东西扎在后面。
她急忙回头,却发现眼前之景起了变化——树木幻化成一片浓郁模糊的墨色,脚下的土地飞速旋转着,惹得人头晕目眩。木青伸出手,扶住包裹,试图在这一片混乱中站稳脚跟。
面前隐隐约约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云想?”
话音刚落,只见人影迅速扩大,盘旋着扑面而来。她连忙将手伸进包裹,想要掏出红线。只是那人影动作无比迅速,纵身一跃,直接裹在了她的头上。
眼前一片黑暗。
但是没过多久,这黑暗便速速退去,光明重新出现。木青眨眨眼,发现自己身处路口处,浑身没有半点力气。
刚才是怎么回事?
阿银和许老板依旧守在路口,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牵着红线,守着人偶。不多时,阿银抬头看见了木青,不禁惊喜异常。
“木青大师,你可回来了,等得我们好苦。”
阿银看看木青的身后,似乎并没有云想的身影。
“刚才你们有没有瞧见这林子有怪异之处?”
两人摇摇头:“我们一直按照大师的吩咐,没看见有什么异样。”
木青心中泛起了疑惑,难道刚才真的只是幻境?还是说,除了自己抓住的小妖,林中还有别的妖物?
“对了,木青大师,请问林中发生了什么?”
木青将路边的人偶一一回收,折叠红线收好,说道:“林中确实有妖,如今已被我抓住。不过不知道为何,我并未发现此妖物和你妻子有所关联。”
阿银目瞪口呆,顿时手足无措,喜悦之情刹那间一扫而空,垂头丧气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木青接着说:“而且此事蹊跷的是,昔日我所遇见的怪异事端,均在我师父的古籍记载中有所线索,这一次抓捕到的东西却是前所未见。不知是何缘故?”
突然,附近响起了男子的爽朗大笑,紧接着,一个略带嘲讽之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当然不知道了,此物并非尔等所产之妖。”
与三人不同的声音在林中回响,木青紧紧攥住手中的东西,警惕地环顾四周。阿银和许老板皆被吓了一大跳,搜寻一番,却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
“说话者何人?切勿装神弄鬼。”
木青的话音刚落,就听到枝叶拨弄之声,不多时,一名白衣男子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男子身着简单白衣,朴素干净,一双极为深邃的眼眸盯着木青手中的袋子。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英眉,俊鼻,整个人看起来温文儒雅。
“这位姑娘,看起来你今天抓到了一样宝贝。”
男子话语温柔,声音有些耳熟,木青却感觉有些不舒服。眼前这个人看着柔柔弱弱,一副白净书生模样,却散发着一股极为强烈的攻击气势。
“与你无关。”
“啧啧。”对方笑意更浓了,似乎并没有为木青的话气恼。
“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衣男子笑道:“姑娘这记性可真好,我们才见过面,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木青记起来了,这个男子就是今日莫名其妙说自己店肆有妖气的那位。
“原来是你,”她皱皱眉,“你为何要跟踪我?”
男子摆摆手:“我可没有。我在这出现,纯属巧合。”
“巧合?那我问你,你在此有多久了?”
男子笑而不语。木青看着阿银和许老板,后两人摆摆手,小声说道:“我们不知道他一直都在,应该是一直躲在灌木里偷窥我们。”
木青皱着眉说:“既然如此,你突然现身是为何事?”
白衣男子浅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不知姑娘可否将你手中之物交付与我?”
木青嘴角溢出冷笑:“不好意思,这是我办事需要的东西,恕在下不能交付。”
“真的不能?”
“绝对。”
白衣男子听了非但没有恼怒,而且还面含笑意:“好吧,既然这样的话……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什么?”
白衣男子摊开左手手掌,掌心中有一粒晶莹剔透的水滴。
“此为破解幻术之水滴。刚才姑娘在林中遇见的乃是妖魅幻境,是这东西救了你一命。”
木青思索着:“你是什么意思?”
“之前我已经告诫过姑娘了,你的店铺中一直都有妖气盘旋。那妖魅早就打上了姑娘你的主意,一直试图引诱你踏入此林。我本想劝你切勿插手此事,谁料你还是热心助人,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说完,男子忽然转身离去。
阿银和许老板面面相觑。木青蹙着眉头,看着白衣男子的背影,只见他最后之时向身后挥了挥手。
“此处并非长留之地,你们三人且当心了。”男子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灌木深处,“尤其是姑娘你——有的东西,不是你依仗地缚术就可以制伏得了的。”
地缚术?他怎么知道?
木青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冷汗出来了。看样子白衣男子对自己了解颇深,居然连师父所传独门秘术都一清二楚。
“等等,你——”
“木青大师,眼下该如何是好?”
阿银并未寻得云想,反倒被突然出现的男子搞得不知所措。倒是许老板尚能镇定自若,建议三人先行离开这里,再作打算。
“目前也只有这样了……”
今日捉妖之事如此顺利,木青自己早感觉到有些不正常。不过,容不得她多想了。
三人正准备离去之际,周围的日光突然隐去,一切变得阴暗起来。刹那间,狂风大作,轰鸣频发。
“这是怎么回事?”
阿银吓得瑟瑟发抖,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刮得站立不稳。就连许老板这样的壮汉也扑倒在地。
木青勉强在狂风中睁开眼睛,然而什么也看不到。
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然间,白衣男子的警告涌现在脑海中——有的东西,不是你有地缚术就可以制伏得了的。
难道和她今天抓捕的东西有关?
木青的手微微晃了晃,袋中的东西在挣扎,想要逃脱。木青迎着狂风,在袋中加了封印。她刚想跳出这块地方,果不其然,前方一道霹雳闪过,一个白色人影出现了。
和刚才在林中幻境所见一模一样。
“你究竟是谁?速速现身!”
木青迅速掏出一个人偶,向白色人影砸去。对方躲闪不及,被人偶砸中了头部,渐渐地,白色退去,一个极其丑陋的东西出现了。
粗略一看,是一个乞丐老婆婆的样子,但是仔细辨明,却有着长长的锐利指甲,尖嘴猴腮下是一副弯曲的獠牙,浑身布满了黑色和墨绿色的树叶。她有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死死盯着木青。
木青猜得果然没错,这林中之妖并非袋中禁锢的那一个,而是另有其怪。看来,洛阳之前流传的怪志,也是眼前的妖物所致。
她刚想用红绳将面前之妖束缚,但还未来得及动手,一个极其微妙的声音就幽幽飘来。
“……我看到了你的心……你在害怕……”
不知为什么,木青的身子不能动了,脑海中不断重复涌现相同的话语。她猛地摇摇头,想要把这个声音赶出去。
不要,赶紧地,取出人偶和红线,将这个妖物收服……
“……我看到了你的过去……你是如此害怕……你是恐惧着的……强打的内心是不堪一击的……”
醒醒,别怕,别怕,只动动手,就可以取出红线,将她抓起来……
“臣服下来……不会有痛苦的……”
不,我怕——
木青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画面。
一个小女孩在院子里抓蛇,那条蛇有三个脑袋……一个妙龄女子在雨夜中奔走,身后跟着一串阴森的灯火……一女人倒在地,身后一只猛虎举起了利爪……一对面如死灰的夫妇横躺在路边,旁边的年轻女子泣不成声……
“不!”
木青大吼一声,眼前的画面轰然炸裂。
无论如何,得立刻离开。
她甩掉了手中的袋子,封印被扯掉了,一股绿光从袋中逃窜出来。木青来不及躲闪,阿银之前赠送的玉佩飞了出来,正好撞上了那道绿光,瞬间裂了个粉碎。
眼前的怪物迅速向她扑来,木青抓住早已昏迷的阿银和许老板想迅速逃开,没想到怪物探出一只腐烂的手,轻轻扣住了木青的胳膊,随即死死攥住,越来越紧。
木青回头,正好对上了怪物的眼睛。空洞中血色狂涌,充斥着腐烂和枯朽。怪物转动着眼珠子,血水从眼眶下缓缓流出,蔓延到木青手臂上。
她的手无力垂落,昏迷过去的许老板和阿银立刻跌落在一旁,随即,被怪物身边蔓延的树叶和血水吞噬掉。
再一回头,装有红线和木偶的包裹也在混乱中不知所踪。看来今日,她是要命丧于此了。
怪物和木青对视着,仿佛能够对话似的——这怪物知道自己如此多的私事,难道真如白衣男子说的那样,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
只是为何,她一直未能发觉。
怪物发出低沉的笑声,想刀剑刮在铁板一样,让木青不寒而栗。身上的树叶越缠越紧,已经无法挣脱了……
她闭上眼,身子向黑暗处坠去。可是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幻化出了碧蓝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林原,在一处晶莹透彻的湖水附近,一妙龄女子伸手掬起一拢水,洒脱地向脸上扑洒开来……
——我还能活下去。
“不!”
木青猛地睁开眼,剧烈挣扎起来。她双脚乱蹬,一下子就跳了开来。可是未等她缓过神来,怪物身上的树叶就开始拉长变形,伸探出来,缠上她的脖子。不论她如何摆动,浑身都变得无力起来。
完了。
已经毫无办法了。
天空中响起一阵惊雷,恍惚中,一道白光闪过,一个人影冲了上来。木青感觉束缚自己的禁锢解开了,紧接着,她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六
眼前是一抹绿光,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却一点都够不着。
好疼……
她觉得自己在一处深深的湖水中睡觉,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控制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陌生男子靠近,将什么东西塞进她的嘴里。
软软的,像是羊肉的味道……不过比羊肉更加滑嫩……她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我在哪里……
这是……
她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草席上。天色已经完全变黑了,周围昏暗的烛光闪烁着,拉长的人影张牙舞爪。
她处于一间狭窄的屋子内。这间屋子似乎是堆放书籍用的,一摞一摞的,有的直接碰到了屋顶。不远处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上面盘着一大串铁链。
“你醒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木青擦擦额角的冷汗,扭头一看,见一名白衣男子坐在一旁,正侧头关切地看着她。
“没事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想起来了,这是在林地遇到的那一位。
等等,发生了什么?
过往的事情涌入大脑,木青猛然想起了:“刚才……不对……我在抓妖……那个……突然……”
白衣男子冷静地点点头:“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你遇到山姥了。”
“山姥?”
白衣男点点头,起身离开。不多时,他端来一碗汤,递给木青。
“你可以先喝一下这个。”
木青看着碗里雪白的汤水,本以为会是滚烫的,没想到刚一碰触,却猛然缩回手——这碗汤冷如寒冰。
“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既白,是这个书肆的老板。你现在就在我店里的后房中。”
“书肆……”
既白点点头,向后随意揽了揽手:“这么多书,你没看到吗?”
木青明白了,随后颤抖着问:“今天是怎么回事?”
既白指指碗里的汤。
“先喝了它,喝了我再给你解释。放心,无毒,有助于快速恢复你的身体。”
木青一饮而尽。
“好了,”她把碗搁在一边,扭头盯着既白看,“现在可以说了吗?”
既白点点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我相信你一定会有许多问题。”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简单来说,就是有一个妖怪,我们暂且称其为‘山姥’。不久之前,她盯上了你,想除掉你,然后就有了阿银妻子的故事。目的呢,就是为了引诱你进入那个林地——那是山姥的领地。”
“为什么想要除掉我?”
既白眯起了眼睛:“大概作为一个人偶师……你的风头比较过了吧……”
他取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裹,轻轻晃了晃,一堆残破的人偶碎片掉了出来。既白用手托起一块,仔细闻了闻:“这些人偶都是用构树做的,不过我看洛阳附近很少生长这种树木,想必你寻这些木料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木青说道:“的确很难找到。”
既白点点头:“你可知山姥修炼幻术的基础来自哪里?”
木青瞪大眼睛:“难不成……和我撞上了?”
“没错,构树是山姥十分看重的一样宝物,其汁液能够促使她修为增长,也能加速她妖气的腐蚀状况。因为你触碰到了她的珍惜之物,惹她大怒,故有此横祸。”
“这样说来,山姥是盯上我很久了吧?”
“也不是,在你店肆中的妖气也是才出现不久,想来这山姥是最近才盯上你的。谣言在本月中旬开始大量传播,有真有假。那个时候,估计山姥已经决定引诱你进入林地。”
木青想了想,却发现脑袋依旧很疼:“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在林地中,明明地缚术已经依据妖气准确地抓到了那个妖物,为什么最后却突然有更厉害的出现?”
既白眨眨眼:“你抓错了。”
“抓错了?”木青大为惊讶,“不可能,我师父教我的地缚术不会出错——那个绿色的小人——不会出错的。何况我抓住它的时候,林地的妖气已经散去了。”
“你错了,你只是被山姥的魅惑之术遮住了眼睛。”既白摇摇头,“你所抓获的,是生活在林地的另一种妖物——山童。而真正祸害往来行人过客的,是山姥。”
木青想起了自己的疑惑:“不对……山童和山姥……他们是什么?为什么之前我并没有听闻?就连我师父的古籍之中,也并无记载。”
既白微微一笑,走到那个铁盒子旁,敲敲盒顶,锁链叮叮当当散开。他打开盖子,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回转身子,翻到一页,指给木青看。
“你看,今天你所遇到的,是不是这两个东西?”
木青定睛一看,在泛黄的纸片上,赫然描绘着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不对,称之为东西是不对的——很显然,是两个妖怪。
一个青色裹体,孩童一般的体型,和她今天用地缚术抓捕到的小妖怪一模一样。画像下面用墨色的字写着“山童”两个字。
另一个则凶神恶煞,宛如乞丐老婆婆,浑身长着树叶一样的东西,看似破破烂烂的,血红色的眼睛隐藏在浓密的头发中,海藻般的乱发铺展开来,延续到页面的底部。那里也用墨色的字标记着“山姥”。
“这就是山童和山姥。如你所见,目前均已被这本册子封印了。”
“封印?你的意思是,今天那两个妖物如今就在这个封印册里吗?”
既白点头:“简单来说,这本册子就是一个封印。”
木青看着眼前的册子,普普通通的样子,和屋子里的其他书没有两样。
“难不成,你也是人偶师?”
既白浅笑道:“不,我不是。”
木青盯着他。
“准确地说,我会一些旁门左道,也知晓一些道术,”他将册子仔细收好,放回铁盒子中,“不过,你也可以称我为占卜师。我懂得一些占卜之术,虽然都很古老了。”
木青言不由衷地笑了:“得了吧,一个占卜师,能有你这么大的能耐?”
既白笑道:“你说呢?”
“不可能。既然你有本事收服这两个妖怪,能力自然高于我许多,况且你还懂得用封印册的办法对付这种妖物,那岂不是更如虎添翼了?”木青忽然想起了阿银所托之事,“对了,那个——和我在一起的那两个人怎么样了?他们不会有事吧?”
既白道:“放心,他们没事,而且阿银的妻子也已经找到了。山姥的目的不是他们,而是你。在我封印山姥之后,就将他妻子带了出来——他妻子此前一直被山姥迷昏在树洞中,虽然受了惊吓,但是性命无忧。”
“那就好。”木青舒了一口气。既然阿银已经没事了,她也平静了许多,是时候该回去了。不过当她起身之际,却发现自己根本爬不起来,全身如同散架一般,毫无力气。
“我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虚弱无力?”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喂你服下了鲛人肉。在你身体完全恢复之前是没有气力的,所以你现在暂时不能动。”
“鲛人肉?你怎么会有那个?”
据古籍中记载,鲛人乃南海之滨的一种奇特生物。鲛人泪所化鲛珠被视为罕见之物,常常被当作稀世珍珠。传闻中,普通人只要吃下一点鲛人肉,便可长生不老,与日月共存。
“你在和山姥纠缠的时候,中了她的迷魂术,记忆被破解了,性命危在旦夕。那个时候,我正好赶到,为了保你性命,不得已使用了鲛人肉。”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吗……”
既白纠正道:“准确来说,是在你服用鲛人肉之前。山姥的秘术就是通过夺取他人的记忆来谋害他人性命。有句古话说得好,记忆,蕴藏了一个凡人的生命。”
“那我此后岂不是……”木青颤抖着摸摸自己的脸,“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了?”
既白点点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的记忆已经被山姥夺走了,是没有办法逆转的。唯一的解救之法便是采用续命之物,鲛人肉是我目前能够拿到的最便捷的东西。因此,如果不以鲛人肉为你续命,你将命不久矣。”
一阵沉默。
“……鲛人肉,”木青喃喃自语,“为什么……听上去像是一个笑话?”
“世人皆以为鲛人只是传说,但实际上是有迹可循,也是真实存在的,历史记载也是详尽的。”
木青瞥了既白一眼:“那谢谢你,救了我一次。”
既白伸出手,比画了两个指头:“其实是两次。”
“两次?”
“当然。你今日遭遇了两次山姥的幻术。第一次是在林地,被我用破解幻术之水滴解除了。随后我现身提醒你,奈何你一意孤行,随后落入她的第二次幻境中。”
木青沉默了半晌,接着吞吞吐吐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为祸的是山姥,而不是我抓到的山童——我觉得自己的占卜术没有出错。”
“山童只是一种小妖,无害,被山姥利用来引诱路过的旅人。山姥自身气味独特,容易被发现,所以借助山童的腐臭之味来掩盖自己的踪迹。这样可以掩人耳目,躲避你们这些人偶师、除灵师的追捕。不过,她本身也是一种凶悍的妖物,能力未必在你们之下。”
“所以,云想——包括之前失窃的珠宝,都被山姥掠走了吗?”
“是的。”既白说道,“一方面,山姥需要珠宝点缀自己的居所,另一面,她也会抓捕女子进行修炼。很幸运,这一次,阿银的妻子并没有受到伤害。我猜是因为我的救援行动太快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既白语带戏谑的口气,木青忽然想笑。
“我已经将他们三人安置妥当了,你不用担心。”
木青呆呆说道:“没想到,就连师父传授给我的人偶占卜术也不能识破山姥的诡计。”
既白忍不住笑了:“那种占卜术其实并不精准,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用。”
“既然山姥已经被抓获了,那么此次洛阳城的危机已经解除了吧?”
既白看着身边的书堆,叹道:“其实这一次的事件并非空穴来风,也不能说是彻底解决。”
“为什么?”
既白犹豫了一下。
“你听说过百鬼夜行吗?”
七
百鬼夜行?
木青想起游历时的所见所闻,不禁有了些印象。
“你说的是东瀛的那些妖物传说?”
“并不只是传说。没错,百鬼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谋之一。”既白淡淡地说,宛若在谈论天气一般,“事实上,你之所以查不到关于山童、山姥的任何记载,正是因为他们并非尔等本土的妖物,而是东瀛的百鬼之一。”
“可是——”木青犹豫着说,“既然是东瀛的百鬼,为什么会来到我们这里?”
“这个说来话长,”既白说,“目前我只能这样说,东瀛的百鬼早先被封印在了一本册子里,机缘巧合之下,那本册子随着遣隋使东渡到了隋朝。结果偶然之下,封印被破解,百鬼出动,自然是风波不断。”
“隋朝?”
既白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扫了一下那个铁盒子。
木青没有明白既白话里的含义,却直觉他话里有话:“可是……如果是隋朝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一瞬间,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莫非……那本册子就是……”
“没错,”既白满意地点点头,“就是百鬼封印册。”
木青冷静多了:“这么说来,你也服用过鲛人肉?”
既白无奈地耸耸肩:“有的时候……的确是……身不由己。不过呢,目前还好……”
木青的眼神清明起来,她一针见血:“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还是说,你原本就是这些事件的参与者?”
既白的眼神飘忽起来:“几百年对我来说是眨眼间的事……我出生成长在东瀛,随后西渡到了东土。也可以说是这整个封印事件的见证者吧……”
他打起了太极,不过他失落的神情让木青有些好奇。
她本想刨根问底一探究竟,但察觉到既白此人来历颇为神秘莫测,又欲言又止,看样子他暂时是不会吐露更多的细节了。
也罢,待有空再谈吧。再说了,目前自己头脑发怵,也不适合接受太多信息。想到这里,木青也就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百鬼封印解除后,众多百鬼都在外面游荡吗?”
既白再次取出那本册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随意翻动几页给木青看。木青发现,有的纸页上是空白的,有的纸页却有百鬼的具体介绍。
“每当我找到一个妖物,便会将其封印,册子里就会出现封印条符。”既白说,“你看,有的纸面是空白的,表明这一页上的妖物还未收服。”
“那他们可能在四处啊,你岂不是要到处去搜集?”
既白笑道:“非也。据我所知,这封印当年是在洛阳城解除的,这本册子也遗落在了洛阳城内。册子本身有结界,加上我用了一点小法术,因此所有百鬼均困在洛阳城方圆百里内。到了大唐之始,玄武门兵变后,皇城紫气加强,百鬼受到固有结界的影响,便基本上只会潜伏在郊外,伺机而动。”
“原来是这样。”木青翻看着百鬼封印册,感慨世间妖物的纷繁复杂,装作不经意间地问道,“这册子是怎么到你手中的?”
既白像大猫一样眯起了眼:“保密。”
“你有非收集他们不可的理由吗?”
既白点点头。
“能够说一说吗?”
“现在吗?”他接着卖了个关子,“还不到时候。”
“我有一个请求,”木青干脆地说,“我想要留在你这里。”
既白扬起了眉毛,木青则是一脸诚恳。
“我这里?你确定?”
木青坚毅地点点头,死死盯住既白。
“你是洛阳城的人偶师,也小有名气,留在我这儿不怕屈才吗?”
木青顿时笑逐颜开。
“我想帮忙。一方面,协助你抓捕剩下的百鬼,另一方面,也是报了这一次的救命之恩。”木青语速飞快,“当然,我也希望待在你身边,多学一点你所谓的旁门左道。”
有那么一瞬间,既白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木青打量。木青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蛇盯上的兔子,她隐约觉得,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会拒绝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良久之后,他点点头。
“不过,跟着我说不定会吃很多苦,也说不定哪天就断手断脚了。要知道,收集百鬼封印可不是轻松的事。”
“那是自然。”木青心中大喜,愉快地看看周围小山一样的书籍,忽然想起了什么,“之前你说你开的是书肆,为什么要开书肆?”
“平日里不和百鬼打交道的话,总得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吧,更何况在如今这种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里。”
木青觉得有些奇怪:“食不果腹?平日里你是怎么生活的?鲛人肉不是不老不死吗?”
“虽然服用了鲛人肉,但好歹也要饮食的。”既白叹口气,“这么多年来,除了收集书本来学习人伦四德,其他的时候,我都是靠山林野果活下来的。”
“看你这样子,是想不出别的生财之道了吧?”木青扑哧笑了出来,“我倒有一建议。既然咱俩都会点门道,何不借捉拿百鬼之际,收取报酬来作为交换?”
既白睁大了眼:“报酬?”
“就和我以前一样,作为人偶师帮助普通老百姓消灾解难、除妖驱邪。事先收取一定的押金,事成之后再收取尾款,这样下来,名声有了,银子也有了。两全其美,何不乐哉?”
“我可没有想过帮人还要收银子。”
“举个例子,就像这一次,”木青不依不饶,誓要说动既白,“你帮助阿银解决了山姥的事情,其实是可以收取一定报酬的。这样才能保证你未来生活的安稳,才能保证你有精力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既白侧目看着木青,后者狡黠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
“你说的是个好点子,这样来看,我倒是可以大赚一笔。”
“对呀,以我本身的名气,加上你和我两人的本事,在洛阳城混一个‘除妖第一’的名号,还是相当容易的。”
“可是,”既白还是有些犹豫,“这样做的话,我会感到有点不自在……”
木青斩钉截铁道:“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如果这辈子不老不死,却要像你这样过活,那我是颇有微词的。”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还是既白移开了目光。木青充分发挥了多年与老百姓谈判的本事,令既白也没有办法不去理会她。
“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最后,既白勉强答应下来。事情已经说好,见天色阴暗,他便起身,端起一旁的几只蜡烛,向隔壁走去。
“天色已晚,况且你刚服下鲛人肉,身体还很虚弱。我想说了这么多,你也累了。既然决定留下来,今晚就先在这里住下吧。早些熟悉熟悉环境也好,明日再回去打点也不迟。”
木青看着既白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对了,有个疑惑一直忘了找你解答。”她望着不远处跳动的烛火,“你这地方——这个书肆叫什么啊?”
既白回过头,微微眯起了眼睛。那神情让木青再次想起了慵懒的大猫。
“白日焰火起,昼尽梦中寻。我这个地方啊,名唤白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