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过去了,纪纲果然再一次颤颤巍巍的跪在了朱棣面前。
要不是朱棣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纪纲早就被他给打发回北平府去了。
“走!换衣裳,跟朕出宫!”
“出宫?”
“你这废物找不着流言从哪来的,朕不得亲自去看看,如今这南京城的百姓到底如何看朕?”
“陛下,这形势不明,一旦乱臣贼子混杂其中……”
“不然朕为何让你去换衣裳?”
纪纲被朱棣给吓的脑袋里已经成了浆糊了,见状哪还敢多说一句?
片刻之后,一身黑底云纹,边上还绣着暗纹的道袍,头戴黑色方巾,玉带长靴的朱棣就带着两个侍从打扮的人走出了皇宫。
他的左手边正是纪纲,而右手边则是纪纲在锦衣卫里寻的功夫最好之人,朱棣为免阵仗太大,只让他带着两人,其余的,只能远远的护佑着。
出了皇宫侧门,朱棣带着纪纲就奔着西边去了,皇宫在南京城东北,百姓则主要集中在西边,朱棣这回出来,自然是要找百姓多的地方。
如今虽说流言已然传开了,但能走的也都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走不了的了,这些人就是朱棣的基本盘,朝臣不老实,他可以直接杀了了事,但百姓,他还真不能来硬的。
走了半晌,朱棣眼见着南京城没了自己二十年前去北平就藩之前的繁盛,知道这是自己跟朱允炆打的这三四年的仗所致。
“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其他……”
叹息着说出这么一句,朱棣顺势就走进了一间还算是热闹的酒馆。
这酒馆不如何雅致,一进门就是三排木头方桌,桌下横着四把长凳,桌上的客人也都是大碗的酒水,大盘的菜,三三两两高声交谈着。
朱棣选择这个地方,正是想要听一听,这喝酒的客人都说些什么,如今南京城里最大的事就是他朱棣从金川门打进来了,朱允炆一场大火没了踪影,他不信没人在这谈论此事。
要了三大碗酒,两盘子羊肉,朱棣一边吃,一边收起耳朵,听着旁边几桌的言语。
“三哥啊!你说这燕王殿下都打进来这么多天了,是不咱这城里也该消停了?”
果然,听了没多大一会,旁边一个年轻人一口酒下了肚,就提到了他。
被问的人约莫四十来岁,一看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南京城人,听了这话,也只是不屑的一笑。
“消停?昨日不是还有两个民女被北平来的兵给抢了去吗?他娘的,这乱子竟出到南京城来了!”
“唉,看来那些说燕王麾下的将士,都是北边来的,动不动就杀人,还强抢民女,搜刮店铺的消息,都不是空穴来风啊!”
“咱们几个都几天没有活计,没挣到银钱了?这当然不是空穴来风!要是再有个十天半月的这个德行,你三哥我就得把宅子处置了,到北边混日子去喽!”
三哥一边喝酒一边叹气,他说完了之后,不少旁边桌子上喝酒的人都表示赞同,朱棣粗略一听,五六个人都再说自己要离开南京城这样的话,自己打进来,明明啥都没干,却让不少南京城底层的百姓日子过的举步维艰了!
听了这番话,朱棣脸色铁青,放下手里的筷子,背负着双手径直就走出了酒馆。
“陛下,这几个百姓喝醉了,胡乱之言,不可尽信,不可尽信啊!”
纪纲跟在朱棣身边时候长了,自然明白这个时候朱棣已然是心灰意冷了,要是一会儿再遇到这样的言语,自己怕是就得成为他的出气筒。
“不可尽信?等到朕登基的时候百姓都反了,才可尽信?若是满城都是这种言语,登基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纪纲没料到朱棣对这些流言如此重视,明白现在把朱棣劝回去已然是不太可能了,只能默默的跟着他。
带着气的朱棣也不知道走了几条巷子,霍地发现在一个牌坊不小的宅子门前,两三个人正在指指点点。
他出来巡视,就是为了见见这样的事,于是也跟着走了过去。
纪纲怕出什么纰漏,连忙让另一个锦衣卫快步先走过去看看。
锦衣卫到前面看了一眼,之后快步回来低声在朱棣耳边说道:“陛下,是这户人家门墙上挂了一幅大字。”
“一幅大字?”
朱棣眉头一皱,也没再多问,径直就走上了前去,在这个当口敢在自己家的门墙上挂字的,朱棣觉得应当不是什么善类。
若是这一幅字当真对自己不利,杀鸡儆猴的事,朱棣觉得还是有必要做一做的。
但是当朱棣当真到了那一行字面前,一字一句的看了一遍的时候,他的双眼却瞪的很大。
这个宅子外面的门墙几乎都被这一行大字占据了,字也写的十分明朗。
“燕王朱棣乃千古一帝,宅心仁厚,救我南京城百姓于水火,尔等不可信谣,不可传谣!”
本来又是提心吊胆的纪纲一看这一行字,也是再一次长出了一口气。
他是万万没想到,在朱棣的流言传成这样的情况之下,竟然还能有人这么支持他。
“陛下,这宅子的主人,倒是个识时务的啊!”
纪纲这一句马屁,又是拍到了马腿上,朱棣瞪了他一眼之后,驻足在这观瞻起来。
“去看看,院里可有人在?”
纪纲忙不迭的绕到了院子后面,没一会,他回到朱棣的身边,微微点了点头。
“这字是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儿写的?建文四年,我大明施行的都是仁政?燕王不过是个窃国之贼!何谈千古一帝?笑话!荒谬!”
朱棣忽然之间高声来了这么一句,言语之间出离愤怒,声音绵长,这院子里但凡有人,都是能听得清的。
旁边的人侧目看着朱棣,都投来了敬佩的目光,只有纪纲被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朱棣为何自己要骂自己呢?
“怎么?敢放这么几个字,却不敢出来承认?”
等了片刻,朱棣见院子里没什么动静,继续高声呼喊道。
这一次,终于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朱棣示意纪纲不要说话,而后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
从院子里出来的正是王士元,这个宅子是距离紫禁城最近的一个,而他在挂出这幅字之后,也是白天亲自在这守着。
王士元带着几分疑惑从院子里走出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朱棣,先是一愣,之后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宇之间展露出了一丝得以,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不知是何人在我王某人府外叫嚷?”
王士元就这么站在朱棣面前,不屑的问道。
纪纲下意识的就想上前去把王士元摔个狗吃屎,但想到朱棣的话,还是耐着性子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动。
“是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我说你不长眼,忘恩负义,又有何错?”
朱棣也是不屑的看着王士元,沉着脸说道。
“嘿!你这老东西!你瞎了吗?现如今这是燕王殿下的天下了,你这几年莫不是昏死过去了?他朱允炆本就得位不正!当初那太子就该是燕王殿下的!如今也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他朱允炆登基之后不管百姓的死活,只信了那几个奸贼,除了削藩做了什么好事?要我看,当了四年皇帝都是便宜他了!燕王殿下,根正苗红!你这老东西再胡说别说小爷我给你报了官!让锦衣卫活剐了你!”
“你……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厮!”
朱棣听了这番话,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笑了。
“小爷我乃是这南京城里的举人,姓王名士元,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幅字小爷我就在这么挂着!这是我的宅子,你管得着吗?我再跟你这不入流的老东西说,那些跑了的官商留下的宅子铺子,我已经收了不少了,等燕王殿下登基了,这南京城一定能好,到时候小爷我光靠着租金就能赚的盆满钵满,用不了两年,妻妾比你女儿都多!”
扔下这么一句话,王士元一回头,砰一声关上了门,丝毫没给朱棣反驳的机会。
他当然明白,现在不管他咋骂朱棣,朱棣都得给他忍着,因为他骂的看似是朱棣,其实不是朱棣!
朱棣一旦反驳他了,那就等于是自己骂自己,他当然不能当街说出对‘朱棣’不利的话来!
所以王士元这一回头,一关门,直接把朱棣给晾在外头是一点毛病都没有的!这更加能显现出他对朱棣的支持。
朱棣的这一番试探,反而是让王士元这个朱棣拥护者的身份坐实了,而且出了些名头。
回到院子里的王士元噗嗤一声就笑出了声,这种我就是肆无忌惮的骂你,你还就拿我没什么办法的感觉,那还是相当爽的,能让一个皇帝骂不还口,还得谢谢你,这古往今来的,王士元觉得他应该也算是第一人了。
王士元倒是在院子里笑了,站在外面的朱棣脸色也有些一言难尽的感觉,似乎是在琢磨着,之前的年轻人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