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佩尔穿过亚历山大·希兰兹广场一侧的公园。今年七月潮得出奇,冷得不像夏天。不过现在天已放晴,公园葱茏得宛如春日。夏天又回来了,他周围的人都仰面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接受阳光滋养,好像生怕它会耗尽似的;他听见滑板隆隆滚动,半打装的啤酒瓶叮当碰撞,被人拎去参加城市绿地或阳台上的烧烤聚会。不过看到气温回升,最开心的还要数这样一群人,他们身上仿佛蒙了一层被公园周围的车流搅起的灰尘:这些衣衫褴褛的身影蜷缩在长椅上、喷泉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冲佩尔快活地起哄,像一群尖叫的海鸥。他在于兰兹街和瓦尔德马·特拉内斯街交界处等红灯,卡车和巴士从他面前鱼贯而过。在一闪而过的车辆的缝隙间,他望着马路对面建筑的外立面。臭名昭著的特拉嫩酒吧的窗户上覆盖着塑料薄膜,这里自一九二一年开业以来就致力于满足城中最焦渴的居民——近三十年来,阿尼·“噪音爵士乔”·诺尔塞[1]一直在这里驻唱,他会打扮成牛仔模样,骑在独轮车上抱着吉他弹唱,身旁是他的乐队,成员包括一位老风琴手和一个用铃鼓和汽车喇叭演奏的泰国女人。佩尔·沃兰把目光投向另一栋建筑,建筑外墙上的铸铁字母拼出“伊拉中心”字样。战争年代,这里专门收容单身母亲。如今,这里居住着全城最无可救药的瘾君子。一群完全没想过戒毒的人。伊拉中心是他们抵达终点前的最后一站。

佩尔·沃兰穿过马路,在中心门口停下脚步,按下门铃,看着摄像头。他听见门嗡的一声开了,然后推门进去。看在过去的分上,中心腾出一个房间让他住两个星期。可现在都一个月了。

“嗨,佩尔。”那个棕色眼睛的年轻女人说,是她刚才下来为佩尔开楼梯口那扇铁条门的。门锁被破坏了,从外面打不开。“食堂已经关了,不过你要是直接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晚饭。”

“谢谢你,玛莎,我不饿。”

“你好像很累。”

“我从斯塔滕走回来的。”

“啊?不是有公交车吗?”

她转身上楼,他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我得想点事情。”他说。

“有人来找过你。”

佩尔一愣。“谁?”

“没问。可能是警察吧。”

“为什么是警察?”

“他们好像很想找到你。所以我觉得说不定跟你认识的某个囚犯有关。诸如此类的吧。”

来了,佩尔想,他们已经找上我了。

“你有信仰吗,玛莎?”

她在楼梯上回眸一笑。佩尔心想,换成哪个年轻小伙,说不定会深深爱上这笑容。

“你是说上帝、耶稣之类的吗?”玛莎问,同时推开前台的门。前台其实是墙上的一个窗口,背后是间办公室。

“像是命运,还有不可思议的偶然之类的。”

“我相信愤怒的格蕾塔。”玛莎嘟囔着,匆匆翻动报纸。

“鬼魂不算——”

“英厄说她昨天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英厄总是神经兮兮的,玛莎。”

玛莎把头探出窗口。“咱们得谈谈,佩尔……”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儿已经住满了,而且——”

“斯波维斯路的中心今天来电话了,说因为那场火灾,他们少说还得再关闭两个月。我们自己的四十多个住户都得两人挤一间。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他们互相偷东西,还打架。迟早有人会弄得头破血流。”

“放心吧,我住不了太久了。”

玛莎一歪脑袋,不解地望着他。“她为什么不让你回家呢?你们结婚多久了?得有四十年了吧?”

“三十八年。房子在她名下,而且这事……说来话长。”佩尔无奈地笑笑。

他离开前台,进入走廊。两扇门里传来节奏强烈的音乐。安非他命。今天是星期一,福利办公室在周末休息两日之后终于开门,现在这里到处是隐患。他推开门。这个狭窄、简陋的房间月租是六千挪威克朗,只摆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在奥斯陆城外,这价钱能租下一整套公寓。

他坐到床上,透过灰蒙蒙的玻璃凝望窗外。

车流嗡嗡的轰鸣十分催眠。薄窗帘透进阳光。一只苍蝇在窗台上垂死挣扎。命不久矣。这就是生命。没错,是生命,而不是死亡。死亡只是一片虚无。他早在多少年前就得出这个结论了?他认定死亡之外的一切、他所宣扬的一切,都只是人类为抵御死亡的恐惧而臆造的幻想。不过那些他曾相信的东西本就没什么意义。相比我们为麻痹恐惧和痛苦而必须相信的东西,我们自诩掌握的知识根本不值一提。他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他重新开始相信上帝的宽容与仁慈,相信死后的生命。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虔诚。他从一张报纸下抽出笔记本,开始奋笔疾书。

佩尔·沃兰要写的东西不多。一页纸、几句话足矣。他拿出一个信封,画掉自己的名字,里面装的原本是妻子阿尔玛的律师寄来的信,律师在信中简短地陈述了阿尔玛一方认定哪些婚内财产应该归佩尔所有。那些财产少得可怜。

牧师照照镜子,正了正牧师领,穿上长大衣走了。

玛莎不在前台。英厄接过信封,答应帮他投递。

日头已经偏西;暮色正在降临。他步行穿过公园,用余光观察周遭,发现万事万物、每一个人都近乎天衣无缝地各司其职。长椅上的人在他经过时并没起身太快;而在他改变主意、临时决定沿桑内尔路走到河边时,也没有汽车悄然停在人行道旁。但他们就在那里,在映着夏日祥和景象的窗户里,在路人不经意的一瞥中,在冷飕飕的阴影里,这些阴影从房屋东面滋长蔓延,驱赶着阳光,侵占着光明的领地。佩尔感觉这就像自己的一生。他的一生,就是黑暗与光明之间一场漫长、无谓而胶着的较量,而且好像从来没有哪一方彻底获胜。或者其实胜负已定?黑暗的领地正一天天扩大。长夜就在眼前。

他加快了步伐。

注释

[1]即阿尼·诺尔塞(Arnie Norse,1925—2016),挪威歌手、音乐人、作曲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