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告诉宋侍郎,就说我已经下衙回家了。”
诸葛飞挥了挥手,快步走出度支衙,踏出大门的那一刻,看到宋世美背着手站在前方,刚好回过头看着他。
“这..么巧,我正要去见宋大人......”
诸葛飞脚步顿住,看着他问道:“不知道宋大人找我有什么事情?”
宋世美看了看他,淡淡道:“进来说吧。”
诸葛飞一脸晦气的跟着他走进一间值房,韩侍郎不在,应该是已经走了,值房中只有诸葛飞和宋世美两人。
宋世美等他走进来了之后,就随手关上了门,诸葛飞对此并不在意。
宋世美要是想在这值房里动手,无非是自取其辱,他也不担心宋世美在这小小的值房里埋伏了刀斧手,放眼望去,就算是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藏满了人,他也无所畏惧。
他打不过孙屠夫老乞丐那种先天高手是事实,但对他来说,整个户部没有一个能打的,也是事实。
“度支衙清算的账目,已经交给贾尚书了。”
宋世美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说道:“计算账目的过程中,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吧?”
“没有。”
诸葛飞摇了摇头,说道:“度支衙只负责算账,不负责查账,没有来龙去脉的数字,能遇到什么问题?”
宋世美看着他,淡然道:“你或许不知道,韩侍郎是靖王在户部的暗子。”
?
诸葛飞吃了一惊,户部右侍郎韩朗对他还不错,虽说他知道户部还有一个靖王的暗子,但却并不确定是贾尚书还是韩侍郎,而无论是朝中还是民间,对此甚至没有一点点的传言,宋世美在翰林院睡了十四年,怎么可能比林青黛的消息还要灵通?
即便林青黛从来没有和他明说,但自上次一事之后,他猜也能猜到,颐香苑在京中,一定有一个庞大到他不可思议的情报网。
他看着宋世美,问道:“宋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只要是这世上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会有一些蛛丝马迹。”
宋世美目光望着前方,说道:“看的仔细些,总能发现一些东西的。”
谁知道宋世美是不是在诓他,韩朗既然是靖王的人,靖王恨他入骨,他在户部的这些日子,又怎么可能相安无事?
似乎是知道诸葛飞不信,宋世美随手递过来一个册子,说道:“这是宗兴十九年到二十二年,度支部计算的各州府赋税账簿,你看看。”
诸葛飞接过账簿,这上面记载的,是近四年夏国各州府的税收情况,既然宋世美让他看看,就说明这账簿有问题,但诸葛飞的脑子又不是电脑,没办法看上一眼就分析出这账簿是不是有问题,而且这只是部分数据,在数据的不足的情况下,他懂得的方法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连他都看不出来,如果宋世美能从这一堆数据中找出问题,诸葛飞就承认,他真是个禽兽。
宋世美抿了口茶水,继续说道:“你看看冀州,幽州,云州这三州近年的赋税数字。”
诸葛飞目光在纸上扫了扫,说道:“冀州,幽州,云州怎么了,这几年税收平稳,有升有降,但幅度不大,再也正常不过,有什么问题?”
宋世美放下茶杯,说道:“《夏汉书》,冀州志,卷五十一,第九节。”
《夏汉书》是翰林院修撰的一部史书,详细记载了夏国的制度与风俗,包括各州府每年发生的大事小事,都会记录在内,刘琦在翰林院就是干这个的,这一套书,诸葛飞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最新修撰的地方。
“冀州志,卷五十一,第九节......”
诸葛飞在脑海中调档片刻,喃喃道:“宗兴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遭旱,冀州、幽州、云州尤甚,民流亡......”
宋世美看着他,面色微异:“吴学士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看来他所言不虚。”
虚不虚的暂且不谈,诸葛飞发现他完全跟不上宋世美的节奏,他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他说了这么多,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他目光扫过手中的册子时,看着纸上的数字,终于发现了什么,表情微怔。
“宗兴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轻旱,冀州、幽州、云州尤甚,民流亡......”。
《夏汉书》上是这么写的,但问题是,宗兴二十一年,这三州的税收,居然是近四年里最高的。
百姓都跑了,这三州的官府找谁收税?
通常情况下,这种可能是不会发生的,除非是有人在赋税数字上动了手脚,却忽略了这三州的实际情况。
宗兴二十一年的税收数字高于临近三年,说明这三年的赋税都被动过,直接在州府税收上动手脚,这是胆大包天啊!
冀州、幽州、云州只是河北道的三州,所有的州府加起来,怕是也比不上江南富庶之地的一个州,平日里不被重视也正常,户部在清账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这些,毕竟这几年的赋税相差无几,谁闲的没事干,会查一查这几州是不是发生了旱情......
事实证明,还是有人闲着没事干的。
能从夏汉书中那犄角旮旯的只言片语,推断出有人在冀州、幽州、云州三州的赋税上动了手脚,这种人太可怕了,以后必须要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诸葛飞还有一事不解,看着宋世美,继续问道:“河北道的赋税是韩侍郎负责,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但即便如此,宋大人又怎么推断出,韩侍郎会是靖王的人?”
“靖王与背靠满京权贵的瑞王不同,靖王的背后是曹家以及朝中属于曹家一系的文官,文官的特点就是穷,所以靖王的财力,理应远逊瑞王,但事实却正好相反,靖王之财力,乃是诸王之最。”
宋世美重新抿了一口茶水,继续道:“韩侍郎所犯下的罪行,是夷族的大罪,他一个清贫侍郎,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行此险事,更何况,他若是真为自己,这些年贪墨的巨额财富,都去了哪里?”
诸葛飞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润喉咙,韩侍郎胆大包天,直接对朝廷的赋税伸手,已经不足以让他震惊。
可貌似忠厚老实的韩侍郎,居然是靖王在户部的暗子,也不会让他的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让他真正感觉有些头皮发麻的是,这宋小芳的爹,仅凭《夏汉书》上的一句,“宗兴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轻旱,冀州、幽州、云州尤甚,民流.......”这句话,就推断出户部右侍郎韩朗是靖王的暗子,并且贪墨了朝廷大量的税银,包括税银的去处......
他抬起头,看着浓眉大眼,风度翩翩的宋世美,忽然间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这才是真正的妖孽啊!
自己一个挂逼哪有资格与人家相提并论!
真是自惭形秽啊!
......
韩侍郎动了国家的赋税,有可能不止冀州等三州,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但诸葛飞想不到的是,宋世美既然已经看出了这些,只需上奏朝廷,派遣御史查一查冀州三州的账目,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就算是韩侍郎早已和几州串通好,但赋税是层层向上的,他们不可能安排的面面俱到,一层层查下去,总有查到的那一天。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必要和自己说这件事情。
宋世美将那账簿合上,随口道:“你在想,既然我已经知道了韩侍郎侵吞税款一事,为何不直接上报朝廷,而是要告诉你?”
“......”
和宋世美这个人交流其实很不舒服,他总是站在上帝视角,而这个位置,一般是诸葛飞自己站的才对。
宋世美没有等他回答,便再次开口道:“户部的流水账是查不出什么的,要想彻查此事,就必须遣人前往冀州三州,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其中充满了变数,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诸葛飞看着他,问道:“可宋侍郎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要将这件事情告诉我?”
宋世美道:“我需要一个不会打草惊蛇,不动声色的方法,查出户部的账目问题。”
诸葛飞问道:“比如?”
宋世美道:“户部的账目是假的,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户部的账目是流水账,只有数字,没有来龙去脉,度支部做的是计算工作,若是要查账,看看有没有官员克扣税款,行贪污之事,仅凭户部的账目是看不出来的,需要追本溯源,查到每一笔款项的来源,这是一项极为庞大的工作,费时费力,或许在朝廷还没有部署的情况下,对方就已经有了准备,杀人灭口,销毁证据......
除非不经过查账,仅从户部的账簿便能看出来有人动了手脚,而冀州三州的赋税数字,说服力并没有那么强。
幸亏宋世美没有看出来,要不然,诸葛飞就要怀疑他是不是也有挂了,或是和自己是一路人。
诸葛飞点了点头,说道:“有些账目,确实是做的假账。”
虽然他掌握着户部有人做假账的证据,但这件事情牵扯太广,大佬和大佬的博弈,在他成为大佬之前,还是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好。
宋世美看着他,颇有兴趣的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诸葛飞看着他,问道:“宋大人觉得,在所有的账目数据中,首位是一的数字占总数据的几成?”
“所有的数字,首位无非是从一到九,场照常理来说,首位是一的,应占一成有余。”宋世美思忖片刻,看着他,说道:“事实怕是并不能按照常理吧?”
诸葛飞道:“宋大人若是信得过自家账房,可以用此法将宋家账簿统计一番,取账目数据在千条以上,便知结果。”
“无须如此。”
宋世美摇了摇头,说道:“京州天子脚下,每年征税都有御史随行,账目不会有什么问题,用京州的账簿一试便知。”
宋世美随手将手中的账簿翻开,此账簿每页二十二条,他翻了几页之后,便将之合上,喃喃道:“取百条账目,首位为一的,竟占了三成有余,是常理推测的三倍之多,为何会如此?”
本福特定律的深层原因诸葛飞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在一堆从实际生活得出的数据中,以一为首位数字的数的出现概率约为总数的三成,接近期望值九分之一的三倍,这也被称为第一数字定律。
这一数字定律,在后世也经常被用在经济学领域,通过此定律,可以甄别数字造假,后世曾有不少上市公司的虚假财报,就是栽在这一定律上面。
这条定律虽然看起来反直觉反人类,但它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是在大数据下被验证过的,科学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讲直觉,便比如在夏国还有谁能想到,他们是生活在一个球上,又有谁能想到一大一小的两块石头从高处落下的速度一样快......
“直觉有时候并不一定正确,那些做假账的人,就是因为太相信直觉,才会出现这样的漏洞。”
诸葛飞看着他,说道:“宋大人可以再多验证验证。”
宋世美点了点头,目中异色闪动,说道:“心细如此,能洞察常人之不能察,你果然是个妖孽。”
???
你才是真畜生好吧!
诸葛飞在心中暗呸一口,宋世美有什么脸说别人是妖孽,他自己只不过是仗着后世的经验和知识,外加挂逼,才勉强如此,而他宋世美自己才是妖孽中的妖孽,禽兽中的战斗兽。
这种人要是阴起人来,对方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吧。
不行,打他脸之仇必须和他化解......
唉!早知道当初就不该那么冲动了!
宋小芳这么纯洁无瑕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宋世美要留在户部验算数字第一定律的正确与否,诸葛飞却是没有时间陪他继续待下去。
下衙好一会儿了,要是再不回去,她们该等急了。
户部还有一些官吏没有回去,远远的看着诸葛飞打开房门走出来,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刚才见宋侍郎将诸葛主事召进去,他们刻意的在户部多留一会儿,就是想看看热闹,毕竟,他们两人的恩怨,户部可是人尽皆知的,这一场热闹,众人已经等了好久了...
可想象中的殴斗并没有发生,诸葛主事在房间里停留了盏茶功夫之后就走了出来,身上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伤痕,难道是宋侍郎又被打翻了?
直至宋世美完也好无损的走出值房,众人才逐渐散去,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两人没有动手,那刚才在值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情,暂时成为了户部众人心中的未解之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