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辽沙

一 腐臭的气味

已故司祭佐西马长老的遗体预备照规定的仪式下葬。教士和隐修士死后照例不洗。圣礼全书上说:“教士赴上帝宠召时,由被选定的(也就是规定担任这种职司的)教士用温水擦拭他的遗体,先用天然海绵在死者额上、胸前、手足和膝上画十字,别无其他手续。”这一切都由佩西神父亲自办了。

擦拭后给他穿上修士服,外面盖上教袍;照例先把教袍稍微剪开些,以便盖成十字形状。头上戴修士头巾,头巾上有八角形的十字架。面罩是打开的,死者的脸庞用黑纱蒙住。在他手里放了一尊救世主神像。快到清晨时就这样把他入殓了——棺材是事前早就预备好的。

灵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里,就在去世的长老平时接见修士和俗人的外面一间大屋子里,停放一整天。因为死者职位是司祭,所以司祭和助祭们在他身边诵读的不应该是赞美诗,而应该是福音书。在做完了追悼祭以后,约西夫神父立刻开始诵读;佩西神父打算随后亲自诵读整整一昼夜,然而这时他和隐修所住持两人既忙乱又操心,因为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间和从修道院的客店里以及从城里来到的大批俗人中间,忽然开始出现一种前所未闻的,甚至“不适宜”的心情激动和急不可耐的期待情绪,而且这种情绪越来越强烈。

隐修所住持和佩西神父想方设法,尽可能使这些骚乱激动的人安静下来。当天已大亮的时候,从城里来的人中竟有携带病人,特别是生病的小孩子的,他们似乎专门在等待着这个时刻,期望会出现那种祛除百病的力量,并且深信它毫不迟延地马上就会出现。到了这时才显出,我们当地的人甚至在已故的长老还在世时,就已经把他看作一位毫无疑问的伟大圣徒了。而且赶来的还远非只是普通平民。这些信徒所表现出来的强烈期待是那么急切、坦率,甚至带着迫不及待和近乎强求的样子,在佩西神父看来这无疑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虽然事前他早已有所预感,但是实际上竟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当佩西神父和那些心情激动的教士相遇时,他甚至责备他们,对他们说:“这样强烈而且急切地期待立刻出现伟大事件的情绪实在是一种儿戏,只有俗人才会这样,我们不应该如此。”但是没有人听他的,他也不安地看出了这一点,尽管就连他自己(如果一切都实话实说的话),虽然也对那种过分急不可耐的期望很感恼火,认为是轻浮和起哄的举动,但暗地里,在自己心灵的深处,却也几乎同样在期待着那些骚乱的人正在期待的东西,这是他自己不能不承认的。

然而尽管如此,他所遇到的某些人还是使他感到特别的不愉快,而且出于某种预感,还引起了他很大的疑惑。比如他在死者的修道室里拥挤着的人群中间,满心厌恶地(为此他马上深自责备)看见了拉基金和至今还住在修道院里的那位远方来的奥勃多尔斯克修道院的客人也混在里面;这两人佩西神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都觉得有点可疑——尽管可怀疑的其实也不止这两个人。那个奥勃多尔斯克的修士在所有骚乱的人中间显得最忙乱,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他到处询问,到处倾听,带着一种特别神秘的神色到处向人家窃窃私语。他脸上显出一种极为急躁的神气,甚至似乎有点恼火那久已期待的事至今尚未出现。至于拉基金,以后才知道是受了霍赫拉柯娃夫人的特别委托老早就到隐修所里来了。这位心善而性格软弱的女人,自己不可能被准许走进隐修所,因此当她刚刚醒来,知道长老逝世的消息,忽然发生了热烈的好奇心,就立刻打发拉基金代她到这儿来,要他观察一切,并随时把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立即用书面向她报告,每半小时左右就报告一次。她把拉基金看作一位极虔信的青年人,因为他很善于同一切人相处,还很会依照每人的喜好加以奉承,只要看出这人多少对自己有点用处。这一天天气晴朗,许多到修道院来朝拜的人聚在隐修所的坟墓附近。这些坟墓散布隐修所各处,但比较集中地聚在教堂的周围。

佩西神父在隐修所里巡视时,忽然想起了阿辽沙,他差不多从前一天夜里起,就没有看到他了。但刚一想起他来,就立刻在隐修所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他,他坐在栅栏旁边一个久已去世、曾以苦行著名的修士的墓碑上面。他坐在那里,背朝隐修所,脸向栅栏,好像有意躲在这碑石后面似的。佩西神父走近去,看见他两手捂着脸在哭泣,虽不出声,却极悲苦,哭得全身不住震颤。佩西神父在他身前站了一会儿。

“得啦,亲爱的孩子,得啦,好朋友,”他终于满怀深情地说,“你干吗这样?你应该欢喜,而不是哭泣。你不知道今天是他的日子里最伟大的一天吗?现在,就在此刻,他在哪儿?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

阿辽沙看了他一眼,露出像小孩子那样哭得发肿的脸,但是一句话也没说,立刻扭转身子,重新用两手捂住了面孔。

“也许这样也好,”佩西神父沉思地说,“你就哭吧,这眼泪是基督赐给你的。‘你的伤感的眼泪只会使你得到精神的休息,使你可爱的心重获快乐。’”他一面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一面从阿辽沙身边走开了,心里对他十分怜惜。但他还是赶快地离开了,因为感到再看他,也许自己也会哭起来。

同时,时间也不早了,修道院的礼拜和追悼仪式依次举行。佩西神父看见约西夫神父还在灵前,就接替他继续诵读福音书。但是还没到下午三点钟,就发生了我曾在上一卷终了时提到的那件事情,这件事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并且和大众的期望是那么背道而驰,因而,我重说一句,关于这事的详细而琐碎的情节甚至至今还生动地留在我们城里和四郊人们的回忆里。

我个人在这里还要补充一句:这个无聊而令人迷惑的事件,本来只是毫无意义而又十分自然的事,我几乎都讨厌再去回想它,而且本来完全可以在我们的故事里忽略过去,不去提它的,无奈它在一定程度上强烈地影响到了我们小说里最重要的,尽管是未来的主人公阿辽沙的心灵,几乎成为他心灵发生转折和激变的关键,使他的理智受到震撼,却又在此后的一生中彻底地巩固了它,使它从此确立了某种一定的目标。

现在言归正传。还在天亮以前,当长老的遗体经过殡葬前的整饰后已经入殓,被抬到第一间屋子,就是以前的会客室里的时候,在当时正在棺旁的人们中曾产生了一个问题:应该不应该开着窗子?但是这个经某人匆匆地偶然提出的问题,并没有人回答,而且几乎没有人加以注意。也许只有某几个在场的人注意到了,但也只是心里暗想,认为像这样一位死者的尸体会腐烂并发出腐烂的气味,真是万分荒唐,甚至对于提出这个问题来的人的缺乏信仰和轻率鲁莽,只能深表惋惜——如果说不是嗤之以鼻的话。因为大家期待的事完全与此相反。

可是午后不久,就开始出现了某种迹象,起初进进出出的人们只是默默地放在自己心里,甚至每人显然怕把各自开始产生的念头告诉别人,但是到了下午三点钟光景,事情已经变得太明显而且没法否认了,以致这消息当时一下子就传遍整个隐修所,传进所有到这里来的那些朝拜者的耳朵,并且立刻传到修道院里,使修道院里的全体教士十分惊讶,而在极短时间以后,也传到了城里,使所有的人无论是否信徒全都骚乱起来。

不信上帝的人们很高兴,而信徒们中间有许多人甚至比最不信上帝的人还要高兴得多,因为“人们看到一个正人君子身败名裂总是幸灾乐祸的”——这是去世的长老在他的教诲中亲自说过的话。原来从棺材里开始渐渐发出了越来越被人们闻到的腐臭的气味,到了下午三点钟已经变得十分明显,而且越来越强烈了。这事发生之后,甚至在教士们本身中间也立刻出现了一种粗鲁放肆到别种情形下不可能有的迷惑,这在我们修道院的历史中是早就没有,而且根本想不起来曾经有过的事。直到后来,甚至过了许多年以后,有些明白事理的教士想起这一天的详细情节的时候,还对于迷惑竟能达到这般程度,感到深为骇异。因为在这以前,也常有敬畏上帝的长老、生前过着人所共见的虔诚生活的教士死去,而从他们的简朴谦卑的棺材里面也发出和死人身上一样的自然出现的腐臭气味,但这并不曾引起迷惑,甚至没有引起一点点的骚乱。

自然,在我们的修道院里至今还生动地传说着,古代也有一些死者,他们的遗骸据说并不发出腐臭,这使教士们感动和产生神秘的感觉,作为一桩奇迹般庄严的事情保留在大家的记忆里,并把它看作一种誓约,预示着只要按上帝的意志,时间一到,他们的坟陵还将产生更大的荣耀。其中特别被人们纪念的是活到一百零五岁的长老约伯,著名的苦修者,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他在本世纪的初叶就已逝世,修道院里的人时常怀着特别的尊敬把他的坟墓指给第一次来的香客们看,还神秘地暗示对它所抱的一些伟大的希望(那个坟墓就是早晨佩西神父看见阿辽沙坐在上面的)。

除去这位古代的长老以外,被人们同样纪念着的还有较近逝世的伟大司祭瓦尔索诺菲长老,佐西马长老就是接替他接受了长老的名位的。他在世时,到修道院里来的香客们简直把他当作神圣的疯僧看待。据传说以上这两位躺在棺材里就像活人一样,下葬的时候完全不朽烂,在棺材里他们的脸庞甚至好像发出光芒。有些人甚至坚持说,从他们的身体上显然散出一阵阵的香味。但不管这些回忆多么有说服力,总还是很难用以直接解释目前这种情况:

为什么佐西马长老的灵前竟会发生这种鲁莽、荒唐甚至带有恶意的现象。在我个人看来,我以为在这上面有许多同时产生着影响的种种其他原因。譬如说,其中甚至有对于长老制的根深蒂固的仇恨。在修道院许多教士的心灵深处,还仍旧暗暗把它看作一种有害的新花样。另外,最主要的一个原因自然是对于死者的神圣所产生的嫉妒。这种神圣在他的生前就已牢牢地确立,几乎不容人们反驳。虽然去世的长老与其说是以奇迹,不如说是以爱吸引许多人,在他的周围似乎建立了一个热爱他的人的圈子,但同时,而且可以说恰恰因此,也产生了许多妒忌他的人,以致明里和暗里激烈反对他的敌人,不但在修道院里的人中间,甚至在俗人们中间也是如此。

譬如说,他并未危害到任何人,但却有人想:“为什么大家把他看得那么神圣呢?”而且单只是这一个问题,经过逐步不断地反复出现,就终于产生了无数难以消解的仇恨。我想,正因为这样,所以许多人听说他的躯体上发出了腐臭的气味,而且还发生得这样快——死去还不满一天——才会感觉无比地高兴。而与此同时在忠于长老,并且始终十分尊敬他的人们中间,也立刻有一些人几乎为这事感到气恼,似乎受到了个人的屈辱。下面是这件事发生的前后经过。

腐臭的气味一发现后,从那些走进死者的修道室里来的教士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为什么来的。一进来,只站一会儿,就连忙出去对正成群地等在外面的人证实这个消息。等候的人们里面有的忧郁地点点头,另有些人则甚至毫不隐瞒他们在心怀恶意的眼神里所明显流露出来的喜悦。而且竟没有人责备他们,没有人出来说一句善良的话,这简直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在修道院里对去世的长老怀着耿耿忠心的究竟还是多数,但看来显然是上帝自己容许少数人在这次暂时占了上风。

不久,一些外面来的客人,大多是有知识的,也都摆出这样一副侦探的神气到修道室里来了。普通的老百姓虽然在隐修所门外聚了不少,进来的却不多。毫无疑问,正是在三点钟以后,外来的访客越来越多,而且这正是由于传出了这个使人迷惑的消息。

有些人这一天本来也许根本不会来,也不打算来的,现在竟也特地跑了来,其中有几个还是极有地位的。但是大家表面上总算还保持着礼节,佩西神父带着严肃的脸色,也继续坚定明晰地诵读着福音书,读的声音就好像全未注意到所发生的事,尽管他早就觉察到情况有些异常了。但就连他,也不由渐渐听到了一些窃窃低语声,开始时很轻,后来就逐步变得坚定而大胆起来。“可见上帝的裁判和人类的裁判是两回事。”佩西神父突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一个世俗人士、一位本城的官员最先说出来的。他已经是年迈的人,而且公认是个虔信的教徒,但他公开说这句话,其实只不过是把教士们早已在互相反复耳语着的话重复了一下而已。他们早就说出了这句极放肆的话,而且最坏的是在说出这话来以后,某种胜利的情绪几乎随时都在显示并且有所增长。不久,甚至礼节也开始不大遵守了,就好像大家都感到自己有了不遵守礼节的权利似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教士中有人说,起初似乎是惋惜的意思,“他的躯体瘦小枯干,皮包骨头,怎么还会出来臭气呢?”“那就是说上帝有意要作出指示。”别的人连忙补充说,而他们的意见也立刻毫无争论地被大家接受了,因为他们以为假使和一般有罪的死人一样,自然而然地发出气味,那也总要发生得晚些,至少有一昼夜的工夫,不能这样快,但是“这位竟赶在自然的前面去了”,那一定是上帝和他有意显灵的手在起作用。他在指示着什么。这个意见显得是无可反驳的。

死者生前最喜爱的掌图书的司祭、忠厚的约西夫神父开始反驳几个说坏话的人说:“不见得到处都是这样看的。”高僧躯壳的不会朽坏并不是正教教会的什么教条,只是一个意见,即使在正教最盛的国家内,例如在阿索斯,对于腐臭的气味也并不怎么大惊小怪,那里的人并不把躯壳的不朽认作被拯救的人应受荣耀的主要表征,而是在他们的躯壳躺在地下多年,甚至发烂了的时候,看他们骨头的颜色来加以区别。

“如果发现骨头像蜡一般地黄,那才是上帝赐荣耀给去世的高僧的主要表征,如果不是黄的,而是黑的,那就是说上帝没有把这荣耀赐给他——在自古以来正教保存得毫不动摇,而且十分纯洁的伟大的阿索斯,就是这种情形。”约西夫神父最后这样说。但是这位谦逊的神父的话只是白说,丝毫没有教人信服,甚至还引起了嘲笑的反驳:“这全是学究气和标新立异,用不着听他。”教士们互相议论说。“我们还是守老规矩;现在出的新花样不少,能全都模仿吗?”

另一个人补充说。“我们这里出的圣僧不比他们少。他们困居在土耳其人中间,什么事都忘本了。他们的正教早就混杂不纯,弄得连教堂的钟也没有了。”最好嘲笑的人也凑上去说。约西夫神父郁郁不乐地走开了,况且他自己表示的意见也并不很坚决,似乎自己也不大相信。但是他不安地看出,情况开始变得很不像样,甚至桀骜不驯也开始抬头了。一切明理的人都学着约西夫神父的样逐渐缄口不言了。就像不约而同似的,所有热爱已故的长老而且心悦诚服地支持建立长老制的人,都突然显得心慌意乱起来,彼此相遇的时候只敢提心吊胆地互相呆望着。而把长老制看作新鲜花样加以反对的人却骄傲地昂首阔步起来。

“已故的瓦尔索诺菲长老身上不但没有臭味,还透出香味来,”他们幸灾乐祸地提醒说,“但他所以能这样并不是靠长老制,而是因为他自身是圣洁的。”随着就有种种责备甚至谴责的话加到了刚逝世的长老身上。“他的说教是不正确的;他教训人说,生活是极大的喜悦,而不是含泪的驯顺。”一些十分糊涂的人说。“他信奉时髦的信仰,不承认地狱里有真的火。”

另一些比他们更加糊涂的人也附和说。“他不严格持斋,吃甜东西,常拿樱桃糖酱就着茶吃,而且很爱吃,是太太们给他送来的。一个苦行修士应该喝茶吗?”有些心怀嫉妒的人这样说。“他高傲地坐在那里,”那些最幸灾乐祸的人刻薄地回忆说,“自认为圣徒,人们跪在他面前,他当作理所应当的。”“他滥用忏悔的神秘礼。”最激烈反对长老制的人恶意地低声补充说,这句话竟出于辈分最老,对于礼拜上帝一事最严肃的教士口中,他们全是真正的持斋者和缄默者,在长老活着的时候经常保持沉默,但是现在忽然开口大讲了起来。这是十分可怕的事,因为他们的话对于年轻的,还没有判断力的教士们有巨大的影响。奥勃多尔斯克来的那个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也注意倾听着这些话,一面点头,一面深深地叹息,心想:“是啊,显然费拉庞特神父昨天的指摘是对的。”正在这时,费拉庞特神父又刚巧出现了。他的出现仿佛正是为了加深人们的震动。

我前面已经提到过,他很少从蜂房旁的木头修道室里出来,甚至连教堂也许久未去,大家以疯僧相待,对他一切宽容,不拿一般人普遍遵守的章程去拘束他。但是老实说,大家对他这样宽容,实在也有几分是出于不得已。因为对一位日夜祈祷的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甚至睡着了还跪在那里),如果他自己不愿服从,而别人强要他遵守普通的规则,这简直是有点说不过去的。那时候教士们一定会说:“他比我们大家神圣得多,他修行的艰苦远超过教律所规定的。至于不到教堂里去,那是因为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他有他自己的规律。”大概正因为怕引起这类议论和迷惑,所以别人对费拉庞特神父是一直听其自然的。大家全都知道,费拉庞特神父最不喜欢佐西马长老;现在突然连他在自己的修道室里也听到了这样的传言:“可见上帝的裁判和人们的裁判是两回事。”“甚至竟赶在自然的前面去了。”

可想而知,这是那位昨天刚去拜访过他,并且当离开时曾吓得心惊胆战的奥勃多尔斯克的客人首先跑去报告的。前面我也提到过,坚定而不动声色地站在棺材前面读着圣经的佩西神父虽然不能听见和看见修道室以外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心里却已准确无误地料到了一切主要的情况,因为他对自己周围的那班人了解得很透。他并不感到不安,却在等着看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心里毫不慌乱,只是用透彻的眼光注视着骚动的结果,这是凭他那内心的真知灼见早就预料得到的。忽然,过道里传来一阵公然不顾礼貌的异乎寻常的喧嚣声,使他吃了一惊。门一下大敞开来,门口出现了费拉庞特神父。

在他身后,台阶下面聚集了许多跟他一起来的教士,里面还夹杂着外界的人,甚至从修道室里都看得很清楚。但跟他前来的人都没有进来,也没有走上台阶,却站在那里等着瞧费拉庞特神父往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因为他们虽然奓着胆子,却多少甚至有点惊恐地预感到他不是无所谓而来的。费拉庞特神父在门槛旁边站住,举起手来。

那位奥勃多尔斯克的客人一双尖锐、好奇的眼睛从他的右臂下窥视着。只有他忍耐不住,在极大的好奇心支配下,随着费拉庞特神父从小台阶上走了进来。除他以外,别人在门怦的一声敞开来的时候,由于突然的惊恐,反而拥挤着往后倒退。费拉庞特神父高举双手,忽然大喝一声:

“魔鬼退避!”然后立刻依次面向四方,用手对修道室的四墙和四角画十字。跟费拉庞特神父前来的人们立即明白了他的这种举动,因为他们知道他不管走到哪里总是这样做,在不驱走魔鬼以前,是不会坐下来说一句话的。

“撒旦,走开;撒旦,走开!”他每画一次十字,就重复一遍,接着又高声喝道:“魔鬼退避!”他穿着粗陋的修士服,用一根绳子系着腰。麻布衬衫底下露出他赤裸的胸脯,上面长满了斑白的毛。脚完全光着。他一挥动双手,在修士服里面带着的沉重的铁链就抖动起来,叮当作响。佩西神父停止了诵经,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等待着看他究竟要怎样做。

“你来有什么事,正直的神父?你为什么不守规矩?为什么激动驯顺的羊群?”他终于说,严厉地看着他。

“我为什么来?你问为什么?你有什么信仰?”费拉庞特神父疯疯癫癫地喊叫说,“我跑来赶走你的客人们,那些恶鬼。我来看看,我不在这里,他们究竟聚集了多少。我要用桦树扫帚把他们统统扫走。”

“你想驱赶不清洁的魔鬼,可是也许自己正在为他效劳哩,”佩西神父毫不畏缩地继续说,“谁能说自己‘我是神圣的’?你能吗,神父?”

“我是不清洁的,我并不神圣。我决不坐在椅子上面,让人家像对偶像似的膜拜!”费拉庞特神父又吼叫起来,“现在有些人在破坏神圣的信仰。去世的这位,你们的圣者,”他转向人群,用手指着棺材说,“他不承认有鬼。他不驱赶恶鬼,却给人吃药。所以你们这里就聚集了这么多,像角落里的蜘蛛似的。现在他自己也发臭了。我们看出这是上帝伟大的指示。”

在佐西马长老活着的时候,他说的事是确实曾经发生过的。教士中有一个人起初梦见不洁的魔鬼,后来白天醒着的时候也看见了。当他十分恐惧地把这事对长老说出来以后,长老劝他不断地祈祷和更严格地持斋。但当这也并不见效时,他就劝他一面仍继续持斋和祈祷,一面吃某种药剂。当时许多人就大为迷惑,互相点头示意,窃窃私语,其中最厉害的是费拉庞特神父,因为当时就有几个好指摘的人连忙跑去告诉了他长老这种十分少见的措施中的“不寻常”意味。

“出去吧,神父!”佩西神父用命令的口气说,“能够裁判的只有上帝,而不是人。也许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一种‘意旨’,它是你、我和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出去吧,神父,不要激动驯顺的羊群!”他又坚决地重复了一句。

“他不照规矩持斋,所以出现了指示。这是很明显的,隐瞒它才是罪孽!”这个发起无法理喻的蛮劲来的狂信者不肯就此罢休,“他嗜好糖果,太太们在口袋里带来送给他吃,他又爱喝茶,崇拜肚子,用甜东西把它填满,又用骄傲的思想装满他的头脑……所以才遭到了这种丢脸的事……”

“你的话太轻率了,神父!”佩西神父也提高了嗓门,“我对于你的持斋和苦行十分敬佩,但是你的话却太轻薄,像外界浮躁而幼稚的少年所说的一样。你出去吧,神父,我命令你。”佩西神父最后厉声喝道。

“我会出去!”费拉庞特神父说,好像有点发窘,但仍没有去掉悻悻的神色,“你们这些学者!你们靠着你们的才智轻视我的寒酸。我来时就没有什么学问,到了这里把所知道的一点也忘光了,全靠上帝自己保护我这个小人物,抵挡你们那绝顶的聪明……”

佩西神父昂然站在他面前,坚决地等候着。费拉庞特神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神气沮丧地用右手的手掌抚着脸,朝已故长老的灵柩望着,拉长着调子说道:

“明天他们将在他身旁唱诵美妙的赞诗《扶助者和保护者》,可等我死的时候,对我唱诵的只是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如何甜蜜》[1]。”他眼泪汪汪,满心不平地说,“你们摆着架子,神气十足。这地方可真虚荣极了!”他忽然像疯子一样地嚷起来,然后挥挥手,迅速转过身去,快步地走下了门廊前的台阶。下面等候的群众动摇了;有的人立刻跟在他后面走了,但是另外还有些人逗留不走,因为修道室的门还敞开着,佩西神父跟着费拉庞特神父走到台阶上来,站在那里观察着。然而感情激动的老人还不肯完:他走了二十步路,忽然身向落日,高举双手——好像有人把他砍倒似的猛地摔倒在地,大声喊道:

“我的主战胜了!基督战胜了落日!”他举手向着太阳,拼命地喊着,然后脸伏在地上,放声痛哭,像小孩一般,哭得浑身哆嗦,两手全趴在地上。大家立刻都奔了过去,发出了感叹和同情他的哭声……所有的人都好像发了狂似的。

“这才是神圣的人!这才是虔诚的人!”有人已经无所顾忌地喊叫着。“这个人才应该充当长老。”另一些人更恶狠狠地附和说。

“他不会做长老的……他自己会拒绝……他才不愿去为讨厌的新花样效力……不会去仿效他们的蠢事。”另一些人立刻接口说。

这种情形最后会弄成什么结局,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但是恰巧这时候招呼做礼拜的钟声响了。大家忽然开始画十字。费拉庞特神父也站起来,向自己画着十字,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一面还继续喊着,但喊的话已经完全混乱不清了。

有几个人跟他走了,人数不多,但是大多数的人纷纷走散,忙着做礼拜去了。佩西神父把诵经的事情交给约西夫神父,自己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他是不会被狂信者的疯狂叫喊所动摇的,但是他的心却突然变得烦恼起来,似乎为了某种特别的原因而感到郁郁不乐。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站定下来,忽然自忖道:“我这种烦恼到精神颓丧的情绪是哪里来的?”接着立刻惊异地发现,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烦恼,显然是由于一个极小的、特别的原因而起:原来方才他在拥挤在修道室门前的一大堆骚乱的人群中,也曾发现了阿辽沙,而现在一想起他曾看见过他,立时就感到心里似乎有某种痛苦。“难道这个年轻人会在我的心里占据着这样重要的位置吗?”他突然惊异地询问自己。

这时候,阿辽沙正巧从他身边走过,好像忙着要到什么地方去,但却不是朝着教堂的方向。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阿辽沙赶快把眼光移开,垂向地上,单单从这青年人的神色看来,佩西神父就猜到他的心里现在正在发生多大的变化。

“难道连你也受到诱惑了吗?”佩西神父忽然喊了起来,“难道你也和那些信仰不坚定的人站在一起了吗?”他伤心地补充说。

阿辽沙停下了,有点迟疑不决地看了佩西神父一眼,但又很快地挪开眼睛,望着地下。他侧身站立,脸不冲着问话的人。佩西神父留心地注视着他。

“正在敲钟做礼拜哩,你忙着到哪儿去?”他又问,但是阿辽沙还是不回答。

“是不是要离开隐修所?为什么连问都不问一声,也不领受祝福呢?”

阿辽沙忽然苦笑了一下,抬起眼光古怪地、非常古怪地望了望正在发问的神父,他以前的导师、以前的心灵主宰、他心爱的长老临死时曾将他托付给他的那个人,忽然摆了摆手,还是一句话也不回答,似乎甚至连礼貌也不想讲了,就快步走向大门,径自走出了隐修所。

“你还会回来的!”佩西神父喃喃地说,用伤心而惊异的眼光目送着他。

二 那样的时刻

佩西神父断定他的“可爱的孩子”会再回来自然是不错的,甚至也许已经抓住了,虽不是全部,却是极敏锐地抓住了阿辽沙的精神状态的真正实质。但作者却要坦率承认,我自己现在也很难明晰地传达出这部小说里这个为我所宠爱的年轻主人公一生中这个奇怪而前途未卜的时刻的真实含义。

对于佩西神父向阿辽沙提出的痛苦的问题:“难道你也和那些信仰不坚定的人站在一起了吗?”我自然可以替阿辽沙明确地回答:“不,他并未和信仰不坚的人站在一边。”不但如此,甚至正好相反:他所有的不安正是由于他的信仰坚定而产生的。但是不安总还是出现了,产生了,而且十分痛苦,甚至在过了许久以后,阿辽沙还把这苦痛的一天看作他一生中最难堪而不幸的日子。假使有人开门见山地问:“他的一切烦恼和惊慌难道只是因为长老的躯体不但没有立即显示治病救苦的奇迹,反而过早地腐烂而起的吗?”那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回答:“是的,确是这样。”只是我要请求读者不要过于忙着去嘲笑我这位年轻人的纯洁的心。

就我自己来说,不但不想替他求取原谅,不想用他年纪轻、以前读书太少等等的话来为他的幼稚的信仰辩白求恕,反倒要做相反的事,坚决地声明,我对于他的本性恰恰感到更加衷心的敬重。毫无疑问,有的青年人能小心接受内心的感受,已经善于对事物不产生热烈的爱,而只限于温和的爱,头脑虽然清楚,但从年龄上来说却有些考虑过多(因此也就显得庸碌)。

我承认,这样的青年人或许可以避免我的那位青年人身上所发生的事,但是在某些情况下,一个人能够被某种情感所冲动,即使这情感是无理性的,只要从伟大的爱所产生,那么老实说,这比完全不受感情的冲动还要可敬些。在青年时代更是这样,因为经常考虑过多的青年是靠不住的,也是不值钱的,这是我的意见!有理性的人们也许马上要喊起来:“但是总不能让每个青年人都这样迷信呀,你的青年人是不足为训的。”对于这点,我还是这个回答:是的,我的青年人有信仰,有神圣而不可动摇的信仰,但是我还是不想替他请求宽恕。

你瞧,我上面虽曾声明(也许声明得太仓促),我不替我的主人公解释,辩白,求恕,但是我看到有些事情还是必须说明一下,以便于读者下一步理解我所讲的故事。我要说的是这里的问题并不是所谓奇迹,并不是急不可耐地轻率期待着出现奇迹。阿辽沙当时并不是为了某种成见的胜利需要奇迹,完全不是如此,他并不为了以前的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而一心盼望着它尽早取得胜利,不,完全不是的;这里对他来说首先、最主要的是面子,仅仅是面子——他心爱的长老,他尊敬到崇拜地步的这位高僧的面子。问题是在于他的全部的爱。在当时和整个过去一年中深藏在这个纯洁的青年的心里的对于“万事万物”的爱,有时候,至少在热情冲动的时候,几乎全部专注在一个人(这也许甚至是不合理的)——他所衷心爱戴而现已逝世的长老——的身上了。

实际上,好久以来这个人在他面前已成为一个无可争辩的典范,以至于他的全部青春的力量及憧憬不能不专注地倾注在这个典范的身上,有时候他甚至到了忘掉“万事万物”的地步。他以后自己想起来,他在这痛苦的一天竟完全忘掉了他在前一天还是那样关心和思念着的长兄德米特里;还忘记了也是在前一天曾打算热心履行的把二百卢布送给伊留莎的父亲这回事。然而他所需要的不是奇迹,只是“最高的公理”,他认为如今公理已经遭到了破坏,而这使他的心突然感到受了残酷的创伤。因此,哪怕仅仅是由于事态发展的需要,如果阿辽沙所一心期待的这种“公理”会表现为立刻希望从他所崇拜的导师的遗骸上产生出奇迹来,那么这又有什么可怪的呢?要知道修道院里所有的人全在这样想,这样期待着,甚至阿辽沙平日极为崇拜他们智慧的那些人,例如佩西神父,也是这样。因此阿辽沙丝毫不曾用种种怀疑去苦恼自己,而使自己的幻想也采取了跟大家一样的形式。

再说他整整一年的修道院生活,也早已使他的心习惯于此,如今他的心已经习惯于期待这一类的事情了。然而他所渴望的仍旧是公理,公理,而不仅是奇迹!可谁想到这个人,在他的期望中本应被推崇为高于全世界一切人之上的,现在不但没有得到他应得的名誉,却竟然遭到了贬低和侮辱!为了什么?是谁裁判的?谁竟会作出了这样的评断?这一连串问题立刻使他那没有经验的、处女般纯洁的心受到了痛苦的煎熬。他无法不怀着怨恨的甚至满腔愤怒的心情,眼看这位高僧中的高僧竟受到那般浅薄的、品格远比他低下的群众的讪笑和恶毒的嘲弄。就算并没有奇迹,没有奇妙的现象显示,就算急切期待着的事并没有实现,但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受辱和丢脸,为什么会有这样过早的腐烂,像一些恶毒的教士所说的那样,竟“跑到了自然的前面”?为什么要有刚才他们同费拉庞特神父那样得意扬扬地推断出来的所谓“指示”,而且为什么他们认为自己竟有权作出这样的推断?天道和神力究竟在哪里?为什么它“在最需要的时刻”(按照阿辽沙的想法)竟藏起了自己的手,就好像它自愿听命于盲目无言而残酷无情的自然法则?

就为了这,阿辽沙的心中痛苦地流着鲜血,自然,正像我先前已经说过的那样,这里面最主要的是他在世上最爱的那个人的面子,它已蒙受了“耻垢”,已遭到了“辱没”!即使我的青年人的抱怨是轻率浅薄而缺乏理智的,但是我还要第三次重复(我预先承认也许我自己这样也是轻率浅薄的):我很高兴我的青年人在这样的时刻显得不很理智,因为只要是个不太蠢的人,总有时间会变得理智的,假如在这样不平常的时刻,青年人的心上还没有涌现出爱,那它什么时候才会涌现呢?但即使这样,我也不愿隐瞒不谈在对阿辽沙来说是混乱痛苦的那个时刻里,尽管昙花一现,却确曾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的某种怪事。

这隐约地新出现的某种怪事,就是指此刻不断萦绕在阿辽沙脑际的昨天他同哥哥伊凡谈话所得的某种痛苦的印象。而且正是在此刻。哦,这并不是说他的心灵里主要的,或者说根本的信仰有什么动摇。尽管对上帝突然产生了抱怨,他却仍旧爱他的上帝,毫不动摇地信仰着他。但是从回忆昨天同伊凡的谈话而来的某种模糊、痛苦而邪恶的印象,现在却突然重又在他的心灵里蠕动,在愈来愈压制不住地向上涌起。在天色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拉基金从隐修所穿过松林到修道院里去,忽然看见阿辽沙趴在树下,脸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仿佛睡熟了。他走近去喊他。

“是你在这里吗,阿历克赛?难道你也……”他露出惊讶的神色说,但是没有说完就停住了。他本来想说:“难道你也心乱到这种地步了吗?”阿辽沙没有抬头看他,但是从身上的某种动作来看,拉基金立刻猜到他听见了自己的话,而且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你怎么啦?”他仍旧惊讶地说,但是他脸上的惊讶,已逐渐开始越来越变成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

“你听着,我已经找了你两个多钟头。你突然从那里溜走了。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发了什么傻劲?你倒是看一看我呀!”

阿辽沙抬起头,坐了起来,背靠在树上。他没有哭,可是他的面容显得痛苦,而目光中还含有气恼的神色。但他不瞧着拉基金,却望着一边。

“你知道吗,你的脸色完全变了。你以前那种出名的温和一点也没有了。对谁生气吗?有人欺负你吗?”

“滚你的!”阿辽沙突然开口说,仍旧不看他,无力地摆摆手。

“哎哟,我们竟变成这样了!完全像一般凡人那样大喊大叫起来。这真是天使下凡了!阿辽沙,你真叫我感到奇怪,你知道,我这是真心话。我早就对这里的一切事情都见怪不怪了。可我总还把你当作有学问的人看待的。”

阿辽沙终于望了他一眼,但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始终还不大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似的。

“难道你只是因为你的老头子发了臭所以才这样的吗?难道你原来真的相信他会搞出什么奇迹来吗?”拉基金嚷起来,又显出当真十分惊讶的样子。

“我原来相信,现在也相信,而且愿意相信,将来还要相信,你还要什么?”阿辽沙发火地嚷道。

“什么也不要了,老弟。见鬼,现在连十三岁的小学生也不会相信这种事了。可是真见鬼……那么说现在你对你的上帝生了气,造了反。因为他没有抬举你,没有在节日赏赐给你勋章!唉,你们这些人呀!”

阿辽沙微微眯缝起眼睛,长时间地看着拉基金,目光里忽然闪烁着一点什么……但却并不是对于拉基金的愤恨。

“我并没有对我的上帝造反,我只是‘不接受他的世界’罢了。”阿辽沙忽然苦笑着说。

“什么叫不接受他的世界?”拉基金对于他的答话寻思了一下,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阿辽沙没有回答。

“好,别再说空话了,现在谈正经的吧。你今天吃过东西没有?”

“我不记得……大概吃过了。”

“从你的脸色看来,你真该吃点东西了。看着你都觉得可怜。你昨晚就一夜没睡,我听说,你们那里有过聚会。以后又发生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看来,你大概只吃过一小块圣餐面包。我的口袋里倒有点腊肠,是为了预备万一,刚才从城里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但是腊肠你准又不肯……”

“把腊肠拿来吧。”

“嘿!你居然这样了!那么说,真的造反了,真刀真枪的!好吧,老弟,这类事不应该凑凑合合的。你到我那儿去……现在我自己也想喝一点伏特加酒,真累得要命。伏特加恐怕你还不敢喝吧?……或许也想喝一点吗?”

“伏特加也喝。”

“你瞧!妙极了,老弟!”拉基金诧异至极地望着他说,“好吧,管它这样那样,管它伏特加酒也好,腊肠也好,反正都是一件有劲的事,大好事,千万不能错过!我们走吧!”

阿辽沙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跟着拉基金走了。

“要是你哥哥伊凡看见了,那才惊讶呢!真的,令兄伊凡·费多罗维奇今天早晨动身到莫斯科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阿辽沙漠不关心地说,心里突然闪过大哥德米特里的影子,但只是一下闪过,虽然使他想起仿佛有一件什么事,一件一分钟也不能再拖延的急事,一种可怕的义务和责任,但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能引起他任何印象,还没有深入到他的心坎里,就立刻从脑际飞走,忘却了。阿辽沙后来过了好久还记得这件事情。

“令兄伊凡有一次议论我,说我是个‘庸碌无才的自由主义大草包’。你也有一次忍不住当面说我是个‘不诚实的人’……随它去吧!现在我倒要看一看你们的才能和诚实。”

说到最后这句话,拉基金已经是在那里低声地自言自语了。

“喂,你听着!”他重又开始大声地说起来,“我们绕过修道院,顺着小路一直进城去吧……唔?我恰巧还要到霍赫拉柯娃家里去一趟。你想一想:我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她居然立刻就回我一封信,用铅笔写的——这位太太非常爱写信——信上说她‘真料不到像佐西马神父那样可敬的长老竟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她的确写的就是‘行为’这两个字!看来她也发火了。你们都是这样的!等一等!”他又突然嚷了一声,忽然停步不走,抓住阿辽沙的肩膀,让他也站住了。

“你知道,阿辽沙,”他死死地看着他的眼睛,完全被他自己心里忽然产生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新念头迷住了,尽管表面上还在笑着,但却显然害怕公开说出这个突如其来的新念头,因为他对自己现在在阿辽沙身上所看到的那种使他感到奇怪而意料不到的情绪,始终还有点不敢信以为真,“阿辽沙,你知道我们现在最好上哪儿去?”最后他终于带着讨好的口气畏畏缩缩地说。

“随便……上哪儿去都行。”

“上格鲁申卡家去,怎么样?去不去?”拉基金终于说了出来,怀着忐忑不安的期待心情,甚至紧张得全身发抖。

“就上格鲁申卡家去吧。”阿辽沙立刻平静地回答,这个回答来得这样迅速而平静,完全出于拉基金的意料之外,以致使他几乎倒退了几步。

“真的吗!……你瞧!”他惊讶得喊出来,但是突然紧紧抓住阿辽沙的手,迅速地领着他顺小路走去,心里还一直担心,害怕阿辽沙会改变决心。他们默默地走着,拉基金甚至怕开口说话。

“她一定会十分高兴,十分高兴的……”他喃喃地说,但马上又沉默了。其实他领阿辽沙到格鲁申卡家里去,根本不是想让她高兴;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只要对自己没利,是任何事情也不会做的。现在他是抱着双重的目的,第一是复仇,那就是要看看一个“正人君子的丢脸”,看看阿辽沙无可避免地“从圣徒堕落到罪人”,这种乐趣是他现在就可以预先体味到的;第二,他还有某种对于他十分有利的物质上的目的,这等到下面再详细叙述。

“如此说来,那样的时刻来到了,”他心里暗自幸灾乐祸地想着,“我们自然要把它一把抓住,把握这个时机,因为它对于我们是十分有利的。”

三 一棵葱

格鲁申卡住在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教堂广场附近,商人的寡妻莫罗佐娃的家里,格鲁申卡是租下了她院子里一座不很大的木造的厢房。莫罗佐娃的房子很大,是石头建造的,两层楼,房子已陈旧,样式也很不美观。年纪已经很大的女房东自己杜门不出地住在里面,身边只有两个侄女,全是老处女,也都已上了岁数。她并不需要把院子里的厢房租出去,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在四年前收格鲁申卡做房客,完全是出于讨好格鲁申卡公开的保护人,跟老太太有亲戚关系的商人萨姆索诺夫。

据说这个好吃醋的老头子把他的“宠妇”放在莫罗佐娃的家里,原意是想靠这位老太太的锐利的眼睛来监督新房客的行动。但是没过多久就表明这双锐利的眼睛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因此弄到后来莫罗佐娃甚至很少跟格鲁申卡见面,并且最后根本不再实行什么监督来惹她讨厌。当然,自从老人把这十八岁的畏怯而含羞、苗条而瘦弱、忧郁而沉思的女郎从省城里送到这所房子里以来,时间已经过了四年,情况也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但我们城里对于这位女郎的来历始终知道得很少,说法也不一;而且直到最近,即使很多的人已开始对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四年来变成了这样一位“绝代美人”大为瞩目,也仍旧没有人知道得更多些。只有一些传言,说她还在十七岁上就曾受了某人的骗,仿佛是一个军官,以后很快就被抛弃了。

这军官离开了当地,后来在别处结了婚,而格鲁申卡则从此陷在耻辱和贫困的境遇中。但又有人说,格鲁申卡虽然确实是在贫困中被老头子所收留的,然而她的家世却很清白,似乎是神职家庭出身,一个教堂候补执事之类的人的女儿。

想不到四年之间,这个多情失足、遭际可怜的孤女,却变成一个丰盈健美的俄国美人,一个大胆而富于决断,高傲而无所顾忌的女人,擅长理财,善于经营,谨慎细心,钱抓得很紧,不管用正当或不正当的手段,反正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手里已经积聚了自己的一小笔资财。只有一点是人所共知的,那就是格鲁申卡这个女人很难接近。

四年以来,除去她的保护人,那个老头子以外,还没有一个人能自夸博得过她的垂青。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因为想获得她垂青的猎艳者,特别在最近的两年以来,为数实在不少。但是一切的尝试都白费劲,有些追求者由于受到这位性格刚强的年轻女人的坚定和嘲弄的拒绝,最后不得不自己打退堂鼓,甚至还落到了可笑和丢脸的下场。

大家还知道,这个年轻女人,特别在最近一年中,还放手大干起所谓“投机生意”来,而且居然在这方面还显露了极大的才能,以致后来有许多人干脆把她称作十足的犹太人。她倒并不放高利贷,但是比如说,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时期确曾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合伙,用贱价收买期票,每一个卢布只给十戈比,后来却从其中某些期票上花十戈比赚回一个卢布。

萨姆索诺夫是个病人,最近一年来双腿已肿得不能动弹。他妻子已死,对几个已成年的儿子专制得像个暴君,家财百万,却生性吝啬,毫不通融,起初对这位被保护的女人严加约束,百般苛刻,像那些嚼舌的人所说的,“只用素油喂养”她,但后来却落到了被她所左右的地步。但格鲁申卡一面求得了自身的解放,一面却又让他无限信任她对他的忠贞不二。这位能干的老商人(现在早已去世)也有着独特的性格,主要是爱钱如命,而且心如铁石,虽然格鲁申卡征服了他,没有她他简直生活不下去——最近两年就确实如此——然而他却仍旧不肯分给她一笔较大的资产,即使她以完全和他脱离相威胁,他也是不会改变初衷的。不过他总算给了她一小笔钱,连这事传扬出去以后,大家也觉得出乎意料。

“你是个不会吃亏的女人,”在他分给她八千卢布的时候,他这样对她说,“你自己去利用这笔钱吧。但告诉你,除了每年的生活费照旧以外,在我死以前,你再也不能从我这里拿到一文钱了,而且遗嘱里也不会再分给你了。”他的话也真说了算数:他死以后,当真把全部财产都遗给了那几个连同妻儿一辈子都被他像奴仆般养着的儿子,关于格鲁申卡,遗嘱里甚至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一切,人们是以后才知道的。不过他对格鲁申卡如何利用她这笔“私房钱”曾帮了不少的忙,给她出主意,把做生意的“路子”指点给她。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最初为一件偶然的“投机生意”跟格鲁申卡有了来往,结果连他自己也意料不到,竟不顾一切地恋上了她,甚至像发了疯似的,这使当时已经病得很厉害的老人萨姆索诺夫大笑不止。值得注意的是格鲁申卡在同她的老头子相识以来的全部时间里,对他一切完全公开,甚至似乎所有心事都能向他剖白,她这样对待的大概在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到了最近,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怀着他的满腔热爱出现的时候,老人不笑了。相反地,他有一次曾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劝格鲁申卡:“如果要在父子两人中选择一个,那么应该选老头子,但是必须让这老坏蛋娶你,而且预先至少要转一笔财产到你的名下。同那上尉却不要搅在一起,绝不会有好结果的。”这是那位老色鬼亲自对格鲁申卡说的,当时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离死期不远,而且在作了这番劝告以后,果真只过五个月就死去了。

还要顺便说一句,尽管当时在我们城里,甚至有许多人都知道卡拉马佐夫父子间以格鲁申卡为目标的这场荒唐丑恶的竞争,但是她对于他们父子俩各人所抱态度的真正实情,却很少有人了解。就连格鲁申卡的两个女仆,在发生了下面要详细叙述的惨剧以后,也在法庭上供称,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接待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仅仅是由于恐惧,因为他曾“威胁要杀死她”。

她有两个女仆,一个是年迈苍苍的厨妇,还是从父母的家里带来的,身体有病,耳朵几乎也聋了;另一个是厨妇的孙女,年轻活泼的女郎,有二十岁左右,是伺候格鲁申卡的贴身侍女。格鲁申卡生活过得很节省,陈设非常俭朴。她所住的厢房只有三间屋子,摆着女房东的一堂已经很陈旧的红木家县,还是20年代的式样。

拉基金和阿辽沙走进她房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但是房间里还没有点灯。格鲁申卡一人独自躺在客厅里一张仿红木靠背的笨重的大沙发上,这张沙发很硬,上面蒙着的皮子早就磨出了窟窿。她的头下垫着两个白色的鸭绒枕头,是从她的床上取来的。她脸朝天躺着,身子直挺挺地动也不动,两手枕着头。她打扮好了,似乎在等候什么人,穿着黑绸长衣,头上系着跟她很配的、轻盈的花边发带,肩上披着带花边的三角围巾,用一只沉甸甸的金别针别住。

她真是在等候什么人。躺在那里,似乎感到烦闷和不耐,脸色有点苍白,嘴唇和眼睛都仿佛在发光燃烧,右脚尖不耐烦地磕着沙发上的扶手。拉基金和阿辽沙刚一到,就发生了小小的骚乱:在外屋就听见格鲁申卡连忙从沙发上跳起来,忽然惊慌地叫道:“谁呀?”但是那个年轻的女仆已经迎了出来,她立刻禀报太太说:

“不是他,是另外的人,不要紧。”

“她是怎么啦?”拉基金一边嘟囔着,一边拉着阿辽沙的手走进客厅里去。格鲁申卡站在沙发旁边,似乎还心神不定。一股粗大的深褐色发辫突然从发带下掉落下来,落在她的右肩上,但是她只顾察看着来客们,辨清他们是什么人而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去整理它。

“哎呀,是你吗,拉基金?你把我吓了一大跳。你和谁一起来了?跟你一起来的这位是谁?老天爷,你把这一位领来了!”她看清了阿辽沙,喊叫起来。

“你倒是叫她们取蜡烛来呀!”拉基金用一种非常随便的态度说,仿佛他是这家里极亲近的熟人,甚至有像主人般发号施令的权利似的。

“蜡烛……当然得点蜡烛……费尼娅,快给客人取蜡烛来呀!……哎呀,你竟在这时候领他到这里来!”她看了看阿辽沙,又嚷了一句,就转身对着镜子,迅速地用两手整理发辫。她仿佛有点不高兴。

“难道我没有巴结上吗?”拉基金问,几乎立刻生了气。

“你吓了我一跳,拉基金,并不是为别的。”格鲁申卡说着又转过身来微笑着对阿辽沙说:“你不要怕我,好阿辽沙,我真是十分高兴你来,你是我意想不到的客人。拉基金,你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米卡闯了进来。你知道,我刚才骗了他,先要他起誓相信我,可是我却对他撒了谎。我对他说,我要到我的老头子库兹马·库兹米奇家里去整整一晚上,帮他一起算账,一直要算到深夜。我是每星期要到他家里去算一晚上账的。我们锁上门,他打算盘,我坐在那里写账。他只信赖我一个人。米卡真相信我在那里,其实我却躲在家里,正坐在这儿等候一个消息。费尼娅怎么会把你们放进来的?费尼娅,费尼娅!快跑到大门口,开开门四面探望一下上尉在不在,他也许正躲在哪里监视哩,我真怕得要死!”

“什么人也没有,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我刚才就四面张望过了,还随时从钥匙孔里往外看看,我自己也害怕得发抖。”

“百叶窗关上了没有,费尼娅,还应该把窗帘放下来,这就对了!”她自己放下沉重的窗帘,“要不然他一看见灯光就会跑进来的。阿辽沙,我今天真怕你的哥哥米卡。”格鲁申卡大声说,虽然露出惊慌,却似乎又带着一种近乎欢欣的心情。

“为什么你今天这样怕米卡?”拉基金问,“你好像一向不怕他,他老是听你摆布的。”

“我对你说,我正在等候一个消息,一个宝贵的信息,所以这会儿不能让米卡在旁边。可他一定不会相信我是到库兹马。库兹米奇那里去了,这我料想得到的。他大概现在正一个人待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花园的后门外看守着我。他只要守在那里,就不会到这儿来,这样更好些!库兹马·库兹米奇家里我倒真的去过,还是米卡自己送我去的,我说我要待到半夜,让他一定在十二点的时候来陪我回家。他走了,我在老头子家里坐了十分钟,就跑了回来,哎呀,我真害怕,我拼命地跑,怕遇到他。”

“可你这么一身打扮准备上哪儿去?瞧你头上的这顶压发帽真叫人好奇!”

“你这人才真是好奇哩,拉基金!我对你说,我正在等候那么一个消息。只要这个消息一来,我就马上跳起身来,展翅高飞,立刻就从这儿跑掉。我这样打扮,就为的是事先预备好。”

“那你要飞到哪儿去呢?”

“操心越多,老得越快。”

“瞧你,真是满身喜气洋洋……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你这样。你打扮得就像是赴跳舞会似的。”拉基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你对于跳舞会真懂得不少!”

“那你懂多少呢?”

“我可是看见过跳舞会的。前年库兹马·库兹米奇娶媳妇,我一直在楼上的回廊上看着。拉基金,我怎么净同你说话,让这样的王子在一旁站着。这真是贵客哩!阿辽沙,好人儿,我瞧着你,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老天爷,你居然会到我家里来!我对你说实话,我过去既不敢指望,也从没料想,而且一直也不敢相信你真的会来。虽然现在已不是时候了,可是你来我还是高兴得要命!你坐到沙发上来,就坐在这儿,对了,我的小月亮。说真的,我好像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唉,你呀,拉基金,假如你昨天,或是前天领了他来就好了!……不过就是现在这样我也高兴。也许正是现在,在这时候,而不是前天来,反而更好些……”

她活跃地一下就挨着阿辽沙在沙发上坐下,带着十分喜悦的神情看着他。她是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非常高兴,并不是说谎。她的两眼放光,嘴角带笑,但这是善意的、快乐的笑。阿辽沙甚至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善良的面容……在昨天以前他很少遇见过她,对她怀有可怖的印象,昨天她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那番凶恶而狡黠的举动更使他十分震惊,现在忽然看见她好像出乎意料地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感到非常惊奇。而且不管他怎样受到自己悲苦心情的缠绕,他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紧紧地吸引住了。她的一举一动似乎也完全变得跟昨天大不相同:语音里几乎完全没有昨天那种可憎的甜蜜味道,也没有了那种温柔做作的姿态……一切显得单纯而淳朴,她的行动轻快、直率,而且诚挚,不过她心情十分兴奋。

“说真的,老天爷,今天什么事都赶在一块儿了。”她又不停嘴地说起来,“可我为什么那么高兴你来,阿辽沙,我自己都不知道。不信你问问我看,我真是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为什么高兴?”拉基金咧嘴笑笑说,“你以前总有什么原因,才一直缠住我:‘你领他来呀,你领他来呀。’你是有用意的。”

“以前我另有用意,现在已经过去了,不是那时候了。我想请你们吃点东西。我现在心善了,拉基金。你也坐下,拉基特卡,干吗站着?你已经坐下了吗?我原说,拉基特卡是不会忘掉自己的。你瞧,阿辽沙,这会儿他正坐在我们对面生气呢:为什么我没有在请你以前先请他坐下?我的拉基特卡真是爱生气,真是爱生气!”格鲁申卡笑了,“你不要着恼,拉基特卡,今天遇到我脾气好。你为什么坐在那儿愁容满面的样子,阿辽沙,是不是怕我?”她带着快乐的嘲笑神气瞧着他的眼睛。

“他有伤心的事情。没有抬举他。”拉基金沉着嗓门说。

“什么抬举?”

“他的长老发臭了。”

“怎么发臭?你乱嚼什么舌头?你一定是想说什么难听话。闭上嘴,傻瓜!阿辽沙,你让我坐在你腿上,就这样子!”她忽然冷不防地跳了起来,笑着坐到他的膝头上,像一只跟人亲热的小猫似的,右手温柔地搂住他的脖子。“我要让你快活起来,我的敬畏上帝的小乖乖!哦,说实话,你当真让我坐在你的膝上,不生气吗?只要你一发话,我就跳下来。”

阿辽沙不吭声。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他听到了她说的“只要你一发话,我就跳下来”,但却一声不响,似乎呆住了。然而他的心里并不像那个坐在一旁淫猥地瞧着他的拉基金所预料或想象的那样。他心灵中的巨大悲伤吞没了在他心里可能产生的一切情感。假如此刻他头脑清楚的话,他自己也会看出自己现在是穿着最坚强的甲胄,足以抵抗任何的勾引和诱惑。

话虽如此,他的心灵虽然处于这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他的忧愁虽然压得这样重,他到底不由自主地对于在他心里产生的一种奇怪的新感觉深表惊讶: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现在不但不使他产生以前每逢他心灵中偶尔闪过关于女人的某种遐想时,总会产生的那种恐惧,相反地,此刻正坐在他膝上,拥抱着他的那个他最害怕的女人,现在忽然引起了他完全异样的、料想不到的、特别的情感,一种不寻常的、强烈而真诚的对她好奇的感觉,而且毫无惧怕,没有一点点以前所感到的恐惧——这就是最主要的而且不由自主地使他感到惊讶的地方。

“你不要净说空话,”拉基金大声嚷了起来,“最好把香槟酒拿来,你自己明白你欠着债!”

“真是欠着债!阿辽沙,我答应他,如果他把你领来的话,我首先要请他喝香槟酒。开香槟酒吧,我也想喝!费尼娅,费尼娅!把香槟酒拿来,米卡留下的那瓶,快一点!我虽然吝啬,一瓶总还请得起,并不是为你,拉基特卡,你是一个蘑菇,而他是王子!虽然现在这个时刻我的心完全在别的事情上,但是无论如何我也可以陪你们喝一点,我愿意耍耍酒疯!”

“你说的现在这个时刻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信息’?可以问问吗?或者这是个秘密吗?”拉基金又好奇地插进来说,尽力装出没注意对方一直给他碰的钉子。

“唉,这不是秘密,你自己也知道的,”格鲁申卡忽然心事重重地转过脸去对拉基金说,身子稍稍离开阿辽沙一点,但还继续坐在他的膝上,手抱着他的颈子,“军官快来了,拉基金,我那个军官快来了!”

“我听说已经动身,难道已经这样近了吗?”

“现在到了莫克洛叶,他会从那里打发一个专人来,我刚刚接到他的信,他自己在信里这样说的。我现在正坐在这里等着那个人来。”

“原来这样!为什么到了莫克洛叶?”

“说来话长,再说你知道这些已经够了。”

“现在米卡怎么办,唉,唉,他知道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完全不知道!如果知道,准会杀了我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怕这个,我现在不怕他的刀子。你闭嘴吧,拉基特卡,不要对我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他把我的心全撕碎了。而且在现在这时候我连想也不愿去想这事。我只愿意想小阿辽沙,看看小阿辽沙……你尽管笑我好了,好人儿,尽管寻快乐,笑我的傻劲,笑我的快乐……哦,真的笑了,笑了!你瞧他多么和蔼地看着人。你知道,阿辽沙,我老以为你为了前天的事,为了那位小姐生我的气了。我当时真像个畜生,一点不假……不过发生这样的事倒也很好。既糟糕,又好。”格鲁申卡忽然沉思地笑了笑,在她的笑容里突然闪过了一丝残酷的神色,“据米卡说她叫嚷着:‘应该用藤条抽她!’那天我的确气坏了她。她叫我去,想收服我,用巧克力糖哄我……是的,发生这样的事倒也很好。”她又笑了笑,“我就是怕你生气。”

“一点不假,”拉基金忽然带着真正惊奇的神情插嘴说,“她真是怕你,阿辽沙,怕你这只小鸡雏。”

“拉基特卡,对你来说,他才是只小鸡雏,告诉你!……这是因为你没有心肝,告诉你!可我,你瞧,我就从心底里爱他,告诉你!你相信不相信,阿辽沙?我从心底里爱你!”

“哎呀,你这不要脸的女人!阿辽沙,她在对你谈情说爱呢!”

“怎么样,我是爱他!”

“那么军官呢?莫克洛叶来的宝贵的信息呢?”

“那是一回事,这是另一回事。”

“这真是女人的把戏!”

“你不要惹我生气,拉基特卡,”格鲁申卡立刻激烈地接口说,“那是一回事,这是另一回事。我爱阿辽沙是另外一种不同的爱。阿辽沙,我以前的确对你打过狡猾的主意。我是一个下贱的人,性子很野,但是有的时候,阿辽沙,我把你看作我的良心,时常在想:‘现在我这样坏,一定要被他看不起的。’前天我从小姐家里回来的时候,就曾这样想过。我早就注意你了,阿辽沙。米卡也知道,我对他说过的。米卡也了解这一点。你信不信,阿辽沙,真的,我有时看着你,感到惭愧,一直为自己感到惭愧……我怎么会想你,从什么时候起的,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费尼娅走进来,端了一个盘子,放在桌上,盘子上面放着一瓶打开塞子的酒和三个斟满了酒的高脚杯。

“香槟酒拿来了!”拉基金嚷道,“你太兴奋了,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兴奋到有点忘了形。你快干一杯,包你就会高兴得想要跳舞。唉,她们连这点事也不会做,”他端详着香槟酒说,“老太婆在厨房里就给斟好了,瓶子也没有塞上,而且也没有冰过。好了,就这样马马虎虎喝吧。”

他走近桌旁,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干,再斟满一杯。

“香槟酒是不大喝得到的,”他说,咂了咂舌头,“喂,阿辽沙,端起杯子来,显一显自己的本领。我们为什么干杯?为了天堂的门,好不好?格鲁申卡,你也拿起杯子,你也为天堂的门干一杯。”

“什么天堂的门?”

她端起杯子,阿辽沙也端起来,抿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下了。

“不,最好还是不喝吧。”他温和地微笑着说。

“刚才还夸过海口呢!”拉基金叫道。

“既然这样,我也不喝,”格鲁申卡接口说,“本来我并不想喝。拉基金,你一人把整瓶喝了吧。阿辽沙喝,我才喝呢。”

“真体贴入微得有点肉麻了。”拉基金嘲笑起来,“还自己爬到他的膝上去坐着。他的心里倒是有伤心事,你有什么呢?他对他的上帝造了反,甚至还准备吃腊肠……”

“怎么啦?”

“他的长老今天死了,神圣的佐西马长老。”

“原来佐西马长老死了!”格鲁申卡叫了起来,“老天爷,我还不知道哩!”她虔诚地画着十字,“老天爷,我在干什么呀,我这会儿竟还去坐在他的膝头上!”她忽然吓坏了似的嚷着,一下子从膝上跳下,坐到沙发上去了。阿辽沙用惊异的眼光看了她好一会儿,脸上似乎现出了一种开朗的神色。

“拉基金,”他忽然坚定地大声说,“你别老嘲弄我,说我对我的上帝造了反。我不愿对你心怀恶意,所以你也应该厚道一些。我丧失了十分珍贵的东西,那是你从来没有过的,所以你现在也没有资格来裁判我。你最好看一看她:你有没有看见她是怎样宽恕我的?我到这里来原想遇到一个邪恶的心灵——我自己这样向往着,因为我当时怀着卑鄙、邪恶的心,可是我却遇见了一个诚恳的姊妹,一个无价之宝——一个充满着爱的心灵……她刚才把我宽恕了……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我说的是你。你现在使我的心灵复原了。”

阿辽沙的嘴唇颤抖,呼吸急促。他停住不说了。

“就好像她拯救了你似的!”拉基金恶毒地笑了起来,“她想吞吃你,你知道吗?”

“等一等,拉基特卡!”格鲁申卡忽然跳起来说,“你们两人都不要说话。现在让我全说出来,阿辽沙,你不要说话,因为你这类的话会使我感到惭愧,我是个邪恶的人,并不善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呢,拉基特卡,你也不要说话,因为你净说谎。我原来确实有过坏念头,想把他吞吃了,可是现在你却在那里说谎,现在已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以后再也不希望听到你说那种话,拉基特卡!”格鲁申卡带着不寻常的激动心情,说出了这一段话。

“瞧,这两个人都发疯了!”拉基金低沉地嗄声说,惊奇地打量着他们俩,“两个人都是疯子,我好像进了疯人院。两个人互相弄得多愁善感,简直马上就会哭起来!”

“我真的想哭,真的想哭!”格鲁申卡说,“他称我姊妹,我今后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不过有一点,拉基特卡,我虽然坏,却到底还施舍过一棵葱。”

“什么葱?见鬼,真的发疯了!”

拉基金对他们的这种兴奋心情深为惊讶,而且感到生气,尽管他按理也应该能想象得到,就像生活中不常有的情况那样,他们两人现在是志同道合地恰巧遇到了使他们的心灵都感到震撼的事。但是拉基金对于牵涉到自己的一切固然感觉极为锐敏,对于理解别人的情感和感触却非常迟钝——这一部分是由于他年轻缺乏阅历,一部分也是由于他的自私。

“你瞧,阿辽沙,”格鲁申卡忽然神经质地大笑着转过脸来对他说,“我说我施舍过一棵葱,这是对拉基金夸口,但我要对你说这话,却不是对你夸口,而是另有用意。这里有一个寓言,却是个很好的寓言,还是我小时候我的玛特连娜讲给我听的,她现在还在我家里充当厨妇。这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很恶很恶的农妇死了。她生前没有一件善行。鬼把她抓去,扔到火海里面。守护她的天使站在那里,心想:我得想出她的一件善行,好去对上帝说话。他记了起来,对上帝说道:‘她曾在菜园里拔过一棵葱,施舍给一个女乞丐。’上帝回答他说:‘你就拿那棵葱,到火海边去伸给她,让她抓住,拉她上来,如果能从火海里拉上来,就拉她到天堂上去,如果葱断了,那女人就只好留在火海里,仍像现在一样。’天使跑到农妇那里,把一棵葱伸给她,说道:‘喂,女人,你抓住了,等我拉你上来。’他开始小心地拉她,已经差一点就拉上来了,可是在火海里的别的罪人看见有人拉她,就都抓住她,想跟她一块儿上来。这女人是个很恶很恶的人,她用脚踢他们,说道:‘人家在那里拉我,不是拉你们,那是我的葱,不是你们的。’她刚说完这句话,葱断了。女人落进火海,直到今天还受着煎熬。天使只好哭着走了。这个寓言就是这样,阿辽沙。我记得很熟,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个极坏的农妇。我对拉基金夸口说我施舍了葱,而对你就要换另一种说法:我一生只施舍了一棵葱,我的善行只有这一点点。你以后不必夸奖我,阿辽沙,不要把我当作好人,我是邪恶的,很恶很恶的,你再加夸奖,就会弄得我十分惭愧。唉,我索性向你彻底坦白了吧。告诉你,阿辽沙:我真想引诱你到我身边来,所以不住纠缠拉基特卡,假如他能把你引到我这里来,我答应给他二十五个卢布。别忙,拉基金,等一等!”

她快步走近桌旁,打开抽屉,掏出皮包,从里面取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来。

“真是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拉基金窘极了,大声说。

“你把债款收下来吧,拉基特卡。大概你总不至于拒绝,是你自己要求的。”说着把那张钞票扔了过去。

“还能拒绝吗?”拉基金咕哝地说着,显然感到很窘,却还故意装出大模大样的神气来掩饰,“这钱对我大有用处。世上有傻子,就是为了使聪明人能得到好处。”

“现在不许再说话了,拉基特卡。从现在起我要说的话都不是为说给你的耳朵听的。你坐在一边,不许作声,你不爱我们,就别作声好了。”

“我干吗爱你们?”拉基金咬着牙说,已经掩饰不住恨恨的心情。他把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塞进口袋里,在阿辽沙面前确实感到不好意思。他原来是打算事后才拿钱,好不让阿辽沙知道,但现在却弄得有点恼羞成怒了。在这以前,他虽然受了格鲁申卡许多讥刺,却认为最好不要反唇相讥,因为显然他对她是有几分惧怕的。但是现在他发火了:

“爱是有所谓而发的。你们两人对我做了什么好事呀?”

“你应该无所谓而爱,像阿辽沙那样地爱人。”

“但怎么见得他爱你?他对你有什么表示,竟弄得你这样醉心?”

格鲁申卡站在屋子中央,心情激动地说了起来,话音中流露出了歇斯底里的味道:

“住嘴,拉基特卡,你一点也不明白我们的事情!以后再不许你对我称呼‘你’,我不许你这样,你凭什么这样放肆起来了!你就坐在一边角落里,不许作声,就像我的仆人那样。现在,阿辽沙,我要对你一个人说出真心话,让你看清我是怎样的一个下贱坯!我这话不是对拉基特卡说的,是对你说的。我想害你,阿辽沙,这是千真万确的,已经完全打定主意了。我甚至用钱贿赂拉基特卡,让他领你来。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阿辽沙,你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你看见我就扭过身子,垂下眼睛,走了过去。我却望着你已经望了一百遍、一千遍,向每个人打听你的情形。你的面容深深印在我的心里。我心想:他瞧不起我,连看都不愿意看一下。后来我实在耐不住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干吗我要怕这样一个小孩子?我要把他一口吞下去,再尽情嘲笑他一顿。我简直气坏了。你相信不相信,这里的人谁也不敢说他打算找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打什么坏主意,连想也不敢想。我只有老头子一个人,我只跟他在一处,卖给了他。这是魔鬼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除他之外,再没有别的人了。但是我一看到你,就下了决心:我要吃了他。我要吃了他,再嘲笑他。你瞧,我真是条恶狗,而你竟把我称作姊妹!现在这个侮辱我的人又来了。我正坐在这里,等着消息。可你知道这侮辱我的人在我的心上曾经是怎么样一个人?五年以前,库兹马刚带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老坐在那里,躲着人,但愿人家既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我瘦瘦的,傻里傻气的,坐在那里直哭,整夜整夜不睡觉,心里想:‘他现在在哪里,我的害人精?一定在跟别的女人一块儿笑我,我只要能够见到他,什么时候遇见了,一定要报复他,一定要报复他!’我在夜里暗地里趴在枕头上痛哭,翻来覆去地想,故意折磨自己的心,让它充满了愤怒:‘我一定要报复他,一定要报复他!’有时我甚至在黑暗里这样喊出来。后来突然想到我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而他现在却正在笑我,也许根本忘掉了,不再放在心上,我就从床上滚下来扑到地板上,无可奈何地流泪痛哭,浑身哆嗦,直到天明。早晨起床的时候,心情比恶狗还狠毒,简直想撕碎整个世界。以后你猜怎么着:我开始一心攒起钱来,变得冷酷无情,身体也胖了起来——你大概以为我变聪明了,是不是?才不是哩:全世界里谁也不会看见,也不会知道,只要夜幕一降临,我就仍旧跟五年以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一样,时常躺在那里,咬牙切齿,整夜哭泣,净想着:‘我一定要报复他,一定要报复他!’我上面这些话你都听到了吗?那么你现在听到我下面的话又会怎么理解我。一个月以前,我忽然接到了刚才说的这封信:他已经动身前来,他死了妻子,希望和我见面。老天爷,当时我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这时我突然想道:他一来,对我吹着口哨唤我一声,我就会像一只挨了打的小狗一般,摇尾乞怜地连忙爬到他的面前去!想到这里,我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我到底是不是个下贱的女人?我到底跑去见他呢,还是不去?’在这整整一个月里,我自己恨透了我自己,脾气变得比五年以前更坏了。你现在明白了吧,阿辽沙,我是一个多么凶蛮狠毒的人,我现在把实在情形全对你讲了!我同米卡开开玩笑,是为了不致跑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去。你不许作声,拉基特卡,你不配来裁判我,我没有对你说话。我在你们没有来以前,躺在这里等候,想着心事,考虑自己今后的命运,你们是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心情的。阿辽沙,请你对你那位小姐说,请她不要为前天的事情生气!……全世界没有人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而且也没法知道……我今天也许会带一把刀子前去,但我还下不了决心。”

格鲁申卡说出了最后一句“伤心话”,突然再也支持不住,没等说完,就用手捂住脸,投身扑到沙发的枕头上,像小孩一般号啕痛哭起来。阿辽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拉基金面前。

“米沙,”他说,“你不要生气。你受了她的委屈,但是你不要生气。你听到她刚才说的话吗?不能对一个人的心灵要求得太严,应该慈悲些。”

阿辽沙在一阵抑制不住的激动心情下说了这几句话。他感到非说出自己的心情不可,所以他就对拉基金说了。假如没有拉基金,他也会独自喊出来的。但是拉基金嘲笑地看了他一眼,阿辽沙突然住了口。

“这是昨天你的长老给你装上的弹药,现在你拿你长老的弹药朝我身上乱放了,阿辽沙,你这上帝的人。”拉基金带着深恶痛绝的微笑说。

“你不要笑,拉基金,不要嘲笑,不要谈论去世的长老: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高尚!”阿辽沙话音里带着哭声喊道,“我不是用裁判者的资格对你说这话,我自己就是被裁判者中最渺小的一个。我和她相比算得了什么呢?我抱着自暴自弃的念头到这里来,心里说:‘管它哩!随它去吧!’而这全是由于我灰心丧气的缘故。但是她在忍受了五年的折磨以后,一当有个人主动跑来,对她说出一句诚恳的话,她就立刻宽恕了一切,忘掉了一切,哭泣起来!那个侮辱她的人回来了,召唤她,她便宽恕了他的一切,欢欢喜喜地忙着去见他,她不会拿刀子,绝不会拿的!不,我就不是这样!米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我却不是这样的!这是我今天刚刚得到的一个教训……她在爱人这一方面高出于我们之上……你以前听到过她现在所讲的这一切吗?不,你没有听见过;假如你听见过,那你一定早就会完全理解她了……但愿那前天受了侮辱的另一位女人也宽恕了她吧!她只要知道就会宽恕她的……她一定会知道的……这个心灵还没有得到宁静,应该宽宥她……这个心灵里也许有宝藏……”

阿辽沙突然住了口,因为他气都喘不过来了。拉基金虽然一肚皮气,却也十分惊奇地望着他。他从来没有料到平常不大作声的阿辽沙会发出这样滔滔不绝的议论来。

“跑出一位辩护律师来了!你爱上了她,是不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我们这位吃素持斋的人果真爱上你了,你把他征服了!”他猥亵地笑着大声嚷了起来。

格鲁申卡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看了阿辽沙一眼,在她由于刚才啼哭流泪而突然显得有点浮肿的脸上闪出一抹感动的微笑。

“你别理他,阿辽沙,我的小天使,你瞧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何必找这样的人说话?我,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她朝拉基金说,“我本来想向你请求原谅,因为我骂了你一顿,可是现在又不想了。阿辽沙,你到我这里来,坐在这里,”她带着喜悦的微笑向他招手,“就这样,就坐在这里,你告诉我,”她拉住他的手,含笑端详着他的脸,“你告诉我:我究竟爱不爱那个人?爱不爱那个侮辱我的人?你们没有来之前,我在黑暗中躺在这里,一直在追问自己的心:我究竟爱不爱他?你替我解决一下,阿辽沙。时间到了,你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究竟饶恕不饶恕他?”

“你不是已经饶恕了嘛!”阿辽沙含笑说。

“确实已经饶恕了,”格鲁申卡忧郁地说,“多么下贱的心啊!为我的下贱的心干一杯!”她忽然从桌上抓起一只酒杯,一口气喝干,然后举起杯子,一下把它扔在地板上。酒杯怦的一声摔碎了。在她的微笑中隐约闪出了一种严酷的神情。

“但是也许我还没有饶恕呢!”她带着威胁的口气说,眼睛垂视地上,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个心也许还只是刚刚准备要饶恕。我还要和它奋斗一番。你瞧,阿辽沙,我简直爱上了五年来没有断过的眼泪……也许我只是爱我所受的委屈,并不是爱他!”

“我可真不愿意处在他的地位上!”拉基金低声咕哝说。

“你也根本不可能,拉基特卡,你绝不会处在他的地位上的。你只配给我刷鞋,拉基特卡,我只想差你去做这类事情。像我这样的人,你根本连见都不配见到……也许连他也不配……”

“连他?那你为什么还要打扮得这样漂亮?”拉基金恶意地嘲弄她。

“你不必拿打扮漂亮的话讥刺我,拉基特卡,你还没完全知道我这个人的心!只要我高兴,我会把漂亮的衣服撕掉,马上就撕,现在就撕。”她昂然地大声喊道,“你根本不知道,拉基特卡,我穿这身漂亮衣服是准备干什么。也许我会走到他跟前,对他说:‘你看见过我这种样子没有?’他丢下我的时候,我还只是个瘦伶伶像害痨病似的、好哭的十七岁小姑娘。我要坐在他身边,媚惑他,引诱得他浑身发烧,对他说:‘你看见我现在的模样吗?你这是活该,亲爱的先生。到嘴的馒头竟溜走了!’这身漂亮的打扮也许就是这个意思,拉基特卡。”格鲁申卡恶意地笑着说:“我是凶狂的,阿辽沙,狠毒的。我要把我漂亮的衣服撕掉,把自己弄残废,毁掉我的美貌,烧坏我的脸,用小刀划破,出去要饭。高兴的话,我会哪儿都不去,什么人也不去见;高兴的话,我也许明天就会把库兹马送给我的一切东西和银钱统统交还给他,自己一辈子去做零工!……拉基特卡,你以为我不会这样做,不敢这样做吗?我会做的,会做的,现在就可以做,只要惹火了我……那个人我也可以赶走他,蔑视他,不见他!”

最后的那句话她是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喊出来的,但是忍不住,又用手捂住脸,趴到枕头上,痛哭得全身哆嗦。拉基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是时候了,”他说,“天色已晚,修道院里要不让人进去了。”

格鲁申卡猛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阿辽沙,难道你想走了吗?”她又惊讶又难过地喊叫起来,“现在你叫我怎么办:你弄得我全身激动,满心痛苦,现在又让我整夜一个人留在这里。”

“总不能让他在你这里过夜吧!不过只要他高兴——也可以的!我一个人先走也行!”拉基金恶毒地嘲弄说。

“闭嘴,你这恶鬼!”格鲁申卡愤怒地对他吆喝,“你就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像他一来就对我说的那样。”

“他对你说了什么话呀?”拉基金恼火地嘟囔说。

“我不知道,一点也不明白他对我说的是什么话,但这些话一直透进心里,把我的心都翻了过来……他是世上第一个怜惜我的人,唯一的这样一个人!小天使,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呀,”她忽然跪在他面前,疯狂似的说,“我一辈子等候着你这样的人,等候着,我知道早晚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走来宽恕我的。我相信就是我这样下贱的人也总会有人爱的,而且不单只为了那种可耻的目的!……”

“我对你说过些什么呢?”阿辽沙回答道,感动地微笑着向她俯过身去,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我递给你一棵葱,一棵极小的葱,不过这样,只不过这样!”

说完,他自己哭了起来。正在这时候,过道里忽然传来响声,有人走进了外屋。格鲁申卡跳起来,好像吓坏了似的。费尼娅吵吵嚷嚷地喊着跑进屋来。

“小姐,小姐,带信的人来了!”她快乐地喊着,气都喘不过来,“一辆马车从莫克洛叶派来接您了,马夫季莫费依驾了三匹马来的,现在正在换新马哩……信,信,小姐,这里有一封信!”

信就在她的手里,可是她一面喊,一面一直不停地在空中摇晃着它。格鲁申卡从她手里一把抢下,凑近烛光去看。这只是一张便条,几行字,她一下子就读完了。

“叫我呢!”她喊出来,脸色惨白,面容被一阵苦笑弄得扭曲了,“他吹口哨了!爬过来吧,小狗!”

但是只有一小会儿她显得仿佛有些犹豫不定,接着,血突然涌上了她的头部,两颊变得通红。

“我去!”她突然嚷道,“我那五年的光阴,告别了吧!告别了吧,阿辽沙,命运决定了!……去吧,去吧,你们大家全离开我吧,我不想再见你们了!……格鲁申卡飞进新的生活里去了……你也不必记住我的旧恶了,拉基特卡。我也许正在走上死路!唉!我仿佛喝醉了!”

她忽然撇下他们,跑到自己卧室里去了。

“哼,她现在顾不得我们了!”拉基金抱怨地说,“我们走吧。要不然,也许又要听到那种娘儿们的大喊大嚷,我听这些哭哭啼啼的喊嚷声已经听腻了。”

阿辽沙心不在焉地任别人领着自己走出了屋子。院子里停着一辆四轮马车,马卸掉了,人们提着灯走来走去,十分忙碌。从敞开的大门外牵进来三匹新换的马。阿辽沙和拉基金刚从台阶上走下,格鲁申卡的卧室的窗突然开了,她以响亮的嗓音朝阿辽沙的背后喊道:

“阿辽沙,替我向令兄米卡问好,告诉他,不要记我这坏女人的仇。你再把我亲口说的话转告他:‘格鲁申卡跟一个坏人走了,而没有跟你这位高尚的人!’请你再对他说,格鲁申卡只爱过他一小时,总共只爱过一小时,他应该一辈子记住这一小时,你就说,格鲁申卡嘱咐他一辈子记住!”

她泣不成声地说完了最后几句话。窗子怦的一声关上了。

“呵呵!”拉基金笑着用含糊的声音说,“砍了令兄米卡一刀,还要让他一辈子记住。真是杀人不见血!”

阿辽沙一句话也不回答,就跟没有听见似的;他在拉基金身边快步行走,好像十分匆忙;他似乎出了神,只是机械地走着。拉基金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好像有人用手指触动了他的新伤疤似的。刚才他把阿辽沙领到格鲁申卡那里去的时候,预期的情况完全不是那样;结果却发生了跟他非常想看到的情况完全不同的事。

“他是波兰人,她的那位军官,”拉基金勉强自制着,又开口说起来,“再说他现在已经不是军官了,他在西伯利亚海关上当差,在靠中国的边境上。他大概是一个瘦弱的小波兰人。听说他已经丢了差使。是听说格鲁申卡现在有了钱,才回来的——全部奥妙就在这里。”

阿辽沙还是仿佛没有听见。拉基金按捺不住了。

“怎么样,拯救了那个女罪人?”他对阿辽沙恶毒地笑着说,“把娼妇引上真理的路了?赶走了七个小鬼,是不是?你瞧我们这会儿正在期待着的奇迹竟在这里实现了!”

“住嘴吧,拉基金。”阿辽沙满心痛苦地回答说。

“那么你现在是为了刚才那二十五个卢布在‘蔑视’我?意思是说把真正的朋友出卖了。可是实际上你不是基督,我也不是犹大。”

“唉,拉基金,老实说,我连有这回事都忘记了,”阿辽沙喊了起来,“现在你自己提醒我,才记得有这回事。”

但是拉基金已经怒不可遏了。

“让鬼把你们这伙人统统捉去吧!”他忽然大喊大嚷起来,“真是见鬼!我为什么同你打起交道来了,从今以后我连见都不愿意再见着你。你一个人走你的路吧!”

他猛地转身走上另一条街,把阿辽沙独自扔在黑暗里。阿辽沙走出城外,穿过田野向修道院走去。

四 加利利的迦拿

阿辽沙回到隐修所时,照修道院平时的习惯说来时间已经算很晚了;看门人从另外一扇门放他进去。九点已打过,这是大家经过这纷扰的一天以后开始休息和平静下来的时候。阿辽沙畏畏缩缩地开了门,走进长老的修道室——现在他的灵柩就放在里面。除去孤零零地在灵边读福音书的佩西神父和年轻的修士波尔菲里以外,修道室里其他一个人也没有。波尔菲里由于昨天听谈话熬了一夜,今天又忙乱一天,累坏了,已在另一间屋子的地板上睡熟,做着年轻人那种沉酣酣的好梦。

佩西神父虽然听见阿辽沙走了进来,却连看都不朝他看一眼。阿辽沙转身到门右首的屋子角上,跪下来,开始祈祷。他的心里思潮纷繁,却似乎茫无头绪,没有哪一种感觉特别鲜明突出,相反的是各种感觉就像在那里悄悄反复循环似的,不断一个排挤取代了另一个。然而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而且说来奇怪,阿辽沙自己也并不觉得诧异。他又看见这个灵柩,和里面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那个对他十分珍贵的死者,但是他的心灵里已没有像早晨那样的哀恸、刺心、痛苦的悲戚心情。

他刚走进来,就对灵柩下跪,像朝拜圣物一样,但在他的脑海里和他的心里却洋溢着快乐。修道室的一扇窗户敞开着,空气是新鲜、冷冽的,阿辽沙想:“既然决定打开窗户,想来气味一定是更加强烈了。”然而关于臭味的问题,不久前在他看来还是那样可怕而且丢脸,现在想起来却并没有勾起他刚才那种烦恼和愤慨。他开始静静地祈祷,但很快自己也感到他是在近乎机械地祈祷着。各种思绪不断在他的心灵里闪过,像小星星一般,一亮就灭,又换上另一颗小星星,但同时却也有某种总的坚定而使人慰藉的心情在主宰着他的心灵,而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有时开始热烈地祈祷,渴望着感谢和爱……但是刚一开始祈祷,心就突然又转到什么别的事情上,又沉思了起来,既忘了祈祷,也忘了究竟是什么打断了它。他开始听佩西神父所诵读的圣经,但是由于太疲倦,渐渐地打起盹来。

“第三日,在加利利的迦拿有娶亲的筵席,”佩西神父读着,“耶稣的母亲在那里。耶稣和他的门徒也被请去赴席。”

“娶亲?……这是怎么回事……娶亲……”这念头像狂飙般在阿辽沙的脑海里掠过,“她也有幸福……已经赴筵席去了……不,她没有带刀子,没有带刀子……这只是一句‘伤心话’……嗯……伤心话应该原谅,这是一定的。说说伤心话可以让心灵得到点安慰……没有它,人们的悲伤就会重得受不了。拉基金走到小胡同里去了。只要拉基金一味在想着他所受的委屈,他就总是要走进小胡同里去的……可是大路……明明有宽广、笔直、光明的,像水晶一般的,它的前面就是太阳……啊?……还读着什么?”

“……酒用尽了,耶稣的母亲对他说:他们没有酒了……”阿辽沙听着。

“啊呀,我竟听漏了。我本来不想听漏的,我很爱这一段。这是讲加利利的迦拿,第一件奇迹……哎,这个奇迹,这个有趣的奇迹!基督在初次创造奇迹的时候,他所颁给人们的不是悲伤,而是人们的快乐,他加强了人们的快乐……‘凡爱人的必爱他们的快乐……’逝世的长老时常反复说这句话,这是他的一个最主要的思想……没有快乐是不能生活的,米卡说……说得对,米卡……所有真实和美丽的东西永远充满了宽恕一切的精神,这又是他说的……”

“……耶稣说:妇人,这与你我有什么相干?我的时候还没有到。他母亲对用人说:他告诉你们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做什么……给予快乐,一些穷人,赤贫的人们的快乐……既然在娶亲的时候都没有酒喝,自然是穷人……历史学家说格尼萨莱斯湖旁和附近地方,当时居住着极贫穷的人民,穷得无法想象的人民……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伟大的人物——他的母亲——的伟大的心知道他的降临并不单只是为了完成可怕的伟大业绩。她知道他的心也能体会那些十分愚昧无知但却胸无城府的人们的天真烂漫的快乐——他们是那样和蔼地邀请他赴他们那贫乏的喜筵。‘我的时候还没有到。’他说时带着安详的微笑——他准是对她温顺地笑了一下……的确,他的降临大地,难道就是为了让穷人的筵席上增添葡萄酒吗?然而他就照着她的请求做了……哦,他又在接着读了……”

“耶稣对用人说,把缸倒满了水,他们就倒满了,直到缸口。”

“耶稣又说:现在可以舀出来,送给管筵席的。他们就送去了。”

“管筵席的尝了那水变的酒,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有舀水的用人知道。管筵席的便叫新郎来。”

“对他说:人都是先摆上好酒;等客喝足了,才摆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屋子变得宽大起来……哦……这是在娶亲,办喜事……当然啰。这儿是来宾,这是那年轻新婚夫妇坐在那里,还有快乐的人群和……那位明智的管喜筵的在哪里呀?可他是谁呢?谁?屋子又更扩大了……是谁从大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怎么……他也在这里?他不是在棺材里面吗……可是他也在这里……站起来,看见了我,走了过来……主啊!……”

是的,他走过来了,他走到他面前来了,这位干瘪瘦小的老人,满脸细小的皱纹,愉快而安详地笑着。棺材已经没有了,他仍旧穿着昨天客人聚集在他那里谈话的时候所穿的衣服。他的脸没有遮住,眼睛闪着光。这么说来,他也在喝喜酒,也被邀请来赴加利利的迦拿的喜筵了。

“亲爱的,我也被邀请,我也被再三邀请来了。”他头上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声音,“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别人都看不见你……你也到我们这里来吧。”

这是他的声音,佐西马长老的声音……明明是他在那里呼唤,还能不是他吗?长老用手扶起阿辽沙。阿辽沙站了起来。

“我们在那里很快乐,”干瘪瘦小的老人继续说,“我们在喝新的酒,新的、巨大的欢乐之酒,你看,有多少客人?那边是新郎、新娘,那边是明智的管筵席的,在尝着新的酒,你为什么对我感到诧异?我舍了一棵葱,所以我也在这里。这里有许多人每人只舍了一棵葱,只有一棵小葱……我们的事业是什么?你,我的文静、温顺的孩子,你今天也给了一个饥渴的女人一棵小葱。开始吧,亲爱的,开始做你的事业吧,温顺的孩子!……你看见我们的太阳,你看见他了吗?”

“我怕……我不敢看……”阿辽沙喃喃地说。

“你不要怕他。他的庄严显得可怕,他的崇高使人畏惧,然而他怀有无限的慈悲。由于爱,他显出和我们一样的形象,同我们一起快乐,为了使客人们不致扫兴,他把水化成美酒,等待新的客人,不住地召唤新的客人,而且在永恒地召唤。你瞧,又取来了新酒,取来了杯碗……”

阿辽沙感到心里火热,感到似乎突然有某种情感激动得使他的心里发痛,欢欣的眼泪从他的心灵涌出……他伸出双手,喊了一声,醒了。

还是棺材,敞开的窗,轻轻的、庄严而清晰的读圣经的声音。但是阿辽沙已经不去听读些什么了。说来奇怪,他是跪着睡熟的,现在却竟站立着。他忽然猛地离开原地,迅速而坚决地三脚两步,一直走到棺材旁边。肩头甚至碰了佩西神父一下,也没有理会。佩西神父的眼睛离开了书本,抬起来对他看了一下,但是立刻又移开了,知道这青年人的心里发生了什么怪事情。阿辽沙朝棺材看了半分钟光景,朝那个浑身盖得严严地一动不动挺卧在棺材里的死者看着——他的胸前放着圣像,头上戴着有一个八角形十字架的修士帽。他刚刚还听见过他的声音,这声音还一直在他的耳边萦绕着。他又倾听了一会儿,还在等着听见说话的声音……但突然间,他猛地转过身子,从修道室走了出去。

他在门廊上也没有停步,就迅速地走下了台阶。他那充满喜悦的心灵渴求着自由、空旷和广阔。天空布满寂静地闪烁着光芒的繁星,宽阔而望不到边地罩在他的头上。从天顶到地平线,还不很清晰的银河幻成两道。

清新而万籁俱静的黑夜覆盖在大地上,教堂的白色尖塔和金黄色圆顶在青玉色的夜空中闪光。屋旁花坛里美丽的秋花沉睡着等待天明。大地的寂静似乎和天上的寂静互相融合,地上的秘密同群星的秘密彼此相通……阿辽沙站在那里,看着,忽然直挺挺地仆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拥抱大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他这样抑制不住地想吻它,吻个遍,他带着哭声吻着,流下许多眼泪,而且疯狂地发誓要爱它,永远地爱它。“向大地洒下你快乐的泪,并且爱你的眼泪……”这句话在他的心灵里回响。他哭什么呢?哦,他是在欢乐中哭泣,甚至就为了在无边的天空中向他闪耀光芒的繁星而哭,而且“对自己的疯狂并不害羞”。

所有从上帝的大千世界里来的一切线索仿佛全在他的心灵里汇合在一起,这心灵为“与另一个世界相沟通”而战栗不已。他渴望着宽恕一切人,宽恕一切,并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一切人,为世上的万事万物请求宽恕,而“别人也同样会为我请求宽恕的”——他的心灵里又回响起了这句话。他时时刻刻明显而具体地感到有某种坚定的、无可摇撼的东西,就像穹苍一般深深印入了他的心灵。似乎有某种思想主宰了他的头脑,而且将会终身地、永生永世地主宰着。他倒地时是软弱的少年,站起来时却成了一生坚定的战士,在这欢欣的时刻里,他忽然意识到而且感觉到了这一点。阿辽沙以后一辈子永远、永远也不能忘却这个时刻。“有什么人在这时候走进我的心灵里去了。”他以后常常坚信不疑地这样说。

三天以后,他离开了修道院,以便履行去世的长老命令他“到尘世上去生活”的遗言。

注释

[1]修士和苦修士的躯体从修道室里抬到教堂里去,在诵经以后再从教堂抬到坟地的时候,唱诵雅歌《生活如何甜蜜》;如死者为司祭,则唱诵赞诗《扶助者和保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