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绮接到电话时候,项目审议会正开了一半。
这个产品涉及的是目前热门的人工智能领域。公司内部比较看好,外部客户也有明确的合作意愿。不过反对的声音也有,无非是嫌烧钱,嫌风险高不好把控。毕竟今年不是去年,大环境不好。
本来嘛,科技领域的投资就是烧钱,项目不见得都回本,但只要出一个爆款就成功了。可问题是前两年,所有人都觉得市场前景好,公司一口气投资了一堆项目。截止到去年底,一半都是亏的,剩下的也不过堪堪持平,真正盈利的很少。
所以今年公司做了战略收缩。年初的时候,叫停了很多签了合同但没进行的项目。前不久还“精简”了一轮人员。如今的项目审查变得极其严格,原本一两轮就行的,变成了三轮。
在这种时候,似乎更应该走保守稳妥路线才对。但罗绮和同事们还是想搏一把。
他们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除了客户需求和市场分析尽可能细致,所有可能的风险也都一一罗列做了应对预案。而今天这个会,就是决定项目的“生死”。此刻每个人都捏着一把汗,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所以,这通电话来的很不合时宜。
看清来电显示,她轻轻把电话摁灭。厌烦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
但是很快,电话又震起来。这时刚好该项目发起人介绍了,她调整好情绪,起身走到台前,开始讲起项目的创新点。
几分钟后,回到座位上,一旁的小周悄声提醒她,说手机一直震个不停。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母亲一般不会主动给她电话,更不用说打个不停。难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她走到会议室外面接了起来。
却不想,电话那头是一个男声,语速很快,说他们这里是虎林镇中心医院,罗绮的母亲出了意外,让罗绮赶快回来。
她这才有些慌了。
然而,回到会议室,当着部门负责人和团队里人的面,她没有流露出一点情绪。不动声色地把会开完了。
结果很好,皆大欢喜。负责人宣布的时候,整个团队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但罗绮知道,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后面且有得忙。
悬着的心放下来之后,她跟客户确定了一些合作上的细节,又跟团队里的人逐一作了交代。最后,才去向部门负责人说明情况,请假。
简单收拾了东西,坐上最近的一班飞机,傍晚前就到了雪城。打上出租车直奔虎林镇。
虽然她表现的冷静,但怎么可能不担心。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却又不敢想太多。
虎林中心医院是雪城市区以外,最大的一所医院。罗绮当年也是在这儿出生的。所以她熟门熟路,进了大厅直奔医导台。
傍晚的医院并不忙碌。
护士核对过她的身份之后,打了个电话。很快,过来了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大夫。罗绮看到男人白大褂的里面,穿的是那种急诊室的制服。
然而对方却没有将她带去急诊室,或是观察病房。而是穿过大厅出了门诊大楼,又绕过了后面的住院部,一直走到楼后。那里,有一排老旧的灰色水泥平房。
一瞬间,罗绮的脑袋“嗡”地一下,整个人仿佛被大锤狠狠地击中——
她认出了那是什么地方。
然而不容她思考,那扇灰色的门已经打开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被“定”在了离门口几步的地方,两条腿死活就是抬不起来。
男大夫站在门口,转过身来,对她说了句什么话。可她根本听不见。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心脏剧烈地收缩着,眼睛却透过敞开的门,看见了里面靠墙那一排冰柜。
母亲在那里面。
她完全懵了,对这个结果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电话里大夫说的含混,让她以为母亲是在抢救。想到呼吸机监护设备这些花钱多,因此准备好了银行卡,临走还取了些现金带在身上。
其实一路上她不是没做心理建设——想到了可能要花很多钱;想到了可能会落下后遗症,想到母亲以后生活可能需要人照顾;甚至想到了有可能醒不过来变成植物人……却唯独没想到,母亲就这么死了。
这么快,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给她。
她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男大夫也许是见惯了这种场面,见罗绮这样,便站在那儿没动。还抬起胳膊,似乎是怕她站不住,想要扶她一把。
这个动作却蓦然让罗绮腾起一股怒火。她盯着对方,他们不是救人的吗?为什么没有救活她!
母亲才六十出头,平日身体一向硬朗,一个人打理小吃店忙里忙外的,从来没听说身体有什么不好的。怎么会突然死了?一定是抢救不及时,一定是的!
她张口就要质问,然而大夫却在此时摘下了口罩。看清了对方的脸,责骂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那是一张写满了疲惫,悲伤和挫败的脸,那双眼在与她目光对上的一刻,忽而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这才想起,刚刚他说的那句好像是: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请节哀。
这好像是一句很俗套的话,可是他说的时候,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是啊,哪有医生不想救病人的。他们只是没能打赢死神。人没救回来,他们难道不难过,不崩溃吗?
缓了好一阵儿,罗绮终于勉强提起劲儿迈进了门去,感觉脚下软得好像踩着一堆棉花。大夫把其中一个冰柜拉开,让她确认身份。
她看见了躺在里面的母亲。
母亲闭着眼睛,脸色是一种怪异的灰白,嘴巴和鼻子处有没擦干净的血丝。不等她开口问,一旁的大夫就率先解释说这是抢救时造成的。
她点了点头,努力克制了一会儿情绪,才开口问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大夫详细地向她讲述了上午发生的事情——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中心医院接到急救电话,在镇西街的“赵家酒楼”有人突发疾病昏倒。
因为离得近,救护车十分钟后就赶到了。当时,患者仰卧在地上,身体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人已经没有了意识,摸不到心跳和脉搏。根据酒楼的伙计说,老太太好像是心脏病犯了,前一刻还好好地说着话,下一刻突然就倒下了。而他们这些人因为不懂救护知识,所以也不敢随意碰她。
救护人员第一时间给患者做了心肺复苏,并且使用了除颤仪。之后患者心跳一度恢复。紧接着送到了医院急诊。上了监护设备之后,发现患者血压非常低,人处于休克状态。因为查不到就诊记录,又没有家人随行,所以无法得知既往病史。只能初步判断为急性心梗死,同时可能存在内出血的情况。
他和同事们一方面紧急联系患者家属,同时准备做进一步检查。但就在这时候,患者的心跳再次停止了。
最终,经过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抢救,宣告死亡。
对不起,真的是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做什么……男大夫不断重复着这句,像是在对罗绮抱歉,又像是自责。
罗绮想起了那一遍又一遍打过来的电话。
母亲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在被大夫们奋力抢救的时候,她在慷慨激昂地介绍项目,在为自己的“钱途”奋斗。
她有什么资格责怪别人?
末了,大夫问她,是否需要尸检。她摇了摇头,然后在大夫拿过来的死亡通知单上签了字。
大夫离开之后,罗绮注视着仿佛在沉睡的母亲。良久,竟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没想到,人活着和死了的样子竟有这么不同。
母亲整个人看起来瘦了好多,显得干瘪,矮小。那个曾经腰板挺直,说话大嗓门,走路一阵风的女人。怎么就成了躺在这儿的干瘪小老太太呢?
或许是太久没见的缘故?
她使劲儿回忆着上一次见到母亲的时间,好像是一年前,但也可能要更久一些。最后,还是翻了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才知道,原来距离两人上一次通话,都已经过去快半年了。
别人家的母女肯定不可能是这样的。但是,她和母亲的关系不好。
不,应该说是很差。
母亲的性格很强势,从小到大对罗绮要求严厉。随着罗绮长大独立,开始反抗,母女俩的关系便日渐紧张。
尤其最近这些年,母亲的脾气变得愈发古怪。罗绮在她的眼里简直一无是处,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令她满意。她一张嘴不是指责,就是挖苦,讽刺,从不会好好说话。
以至于母女俩每一次见面,十有八九都会以闹僵收场。渐渐地,罗绮也就愈发不愿意见到母亲。找各种借口不回家,甚至到后来,就连给母亲打电话,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不适。最严重的时候,一场两分钟的通话,她拿电话的手会不受控制地抖。
要知道,工作上哪怕有再大的风浪,又或是再难的谈判,她也不会表现出一丁点情绪失控。可唯独在母亲这里……
所以到后来她连电话都不怎么打,只是偶尔发个信息。
不过,她不联系母亲,母亲也绝不主动找她。就连短信也都是罗绮发好几条,母亲才回一句“我很好”,或者是“行,知道了”。母亲的脾气极硬,一个人开着小吃店,拒绝罗绮给的赡养费,说能养活自己,不用罗绮操心。
然而此刻,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安静”地躺在狭窄的抽屉里。再也不能风风火火地忙碌了,再也不会跳起来,指着罗绮的鼻子大骂了,再也不会说出那些令人窒息的尖锐的话了。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