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
01 相对先进的“浑天说”,为什么会败给“天圆地方说”?
“天地混沌如鸡子”,是盘古开天辟地传说中的观点,其实是引用自浑天说的理论。
浑天说认为“天地如鸡卵,地处天中犹卵黄”(王夫之《思问录·外篇》)。天和地就像鸡蛋一样,地在天中,就像蛋黄。把天地比作鸡蛋,可以说是相当先进的理论了,可为什么后来是“天圆地方说”占据了主流呢?
因为古代帝王不允许。
浑天仪虽然是张衡制作的,但浑天说出现得远比张衡早得多。张衡(78—139)是古代天文理论的集大成者。他从小聪颖异常,痴迷天文、地理。后来发扬先秦时的浑天说,动手改进了浑天仪。
可惜浑天仪“说明书”《浑天仪注》不久后就失传了。然而这篇“论文”的援引量实在是高,高到人们能从其他作品上看到许多被引的段落,因此能够知道个大概。
除了“鸡蛋”理论,张衡还表示,地球孤独地悬浮在天内,天很大,而地很小。地球为什么能悬浮呢?是因为天的表里都有水,天与地各自都乘着水,被气推动。周天365度的四分之一,我们看见的只有其中的一半,所以二十八宿半隐半现。天就像车轮一样旋转运作。
与此同时,张衡认为,月亮本身不会发光,看着像发光,是因为反射了太阳的光。月食则是因为月亮运行到太阳和地球之间,三者成一条直线,阳光被地球遮住而形成了暗虚。(张衡《灵宪》:“当日之冲,光常不合,是谓暗虚。在星则星微,遇月则月食。”)
由此可以推测,他应该知道大地是圆的。
可惜的是,后世浑天家因为种种限制,并没有探讨地球的形状。人们竟默认蛋黄只是一个比喻,依旧认为大地是个圆盘,漂在水上。
然而,即便没有过多纠缠大地是不是球体,浑天说在当时也遭到了严重的非议。它挑战了已经存在了上千年的“盖天说”的权威,浑天家的“论文”发表后,盖天家的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1543年哥白尼发表“日心说”后欧洲学界的反应。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骂战,极尽嘲讽之能事,骂了几百年不止,幽默健谈的西汉学者扬雄就参与其中。他起初是盖天说的坚定支持者,后来被说服后,竟掉转枪口,加入了浑天说的阵营,发表了震惊学界的《难盖天八事》,对盖天说进行了猛烈炮轰,揭露了其荒谬之处。
作为突然跳反的猛人,扬雄要求盖天说的支持者务必给个说法,否则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认错。
他从小就是神童,少年时已博览群书,通读各科经典,达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后来成为一代巨擘。这样的人为什么起初还是会相信盖天说呢?
这是因为在古代,盖天说并非如我们理解的那样荒诞,它有模型,有一定的数据支持,能够完美地解释人们的诸多困惑。
盖天说出现的时间很早,有过一系列理论补充。比如,“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天就像一个华盖(伞),地就像一个棋盘,曾子就否定过这个观点。
他认为,既然天是圆盖,地是棋盘,那地的四个角岂不伸出天外去了?他还听他的老师(孔子)说过,这里的天实际上是指天道,天道是圆润的,地是指地道,人间的法则必须是方正的。
由于连曾子都不信盖天那一套说法,盖天家们便向前迈了一步,改说:“天还是圆的,地则是拱形的。”也就是“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周髀算经》)。天像个盖子,地是与天平行的一个弧,就好像倒扣的盘子。
这时候,盖天说其实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了,经得起一些实测的考验,所谓“瞻星望月,盖不及浑;度景量天,浑不及盖”。然而,对于日月星辰的测算是盖天的短板。按它的模型运算,冲突太多。解释天象,还得靠浑天说。
浑天说挑战了盖天说的权威,遭到了群嘲,也是有原因的。在西汉,率先被官方邀请的浑天说学者,是巴蜀一位名叫落下闳的人。京城的学者认为他没接受过高等教育,就是个民间科学爱好者。被征召进京后,落下闳极有可能造出了第一代浑天仪。但因为出身寒微,他的技术和理论都被人瞧不起。
到汉昭帝时,天文学家鲜于妄人检验了浑天说,引起了一定的讨论,渐渐有了一批坚定的支持者。
但是注意,“鲜于妄人”很有可能不是这位学者的真名。所谓妄人,就是狂妄之人。我怀疑这个名字就和武则天时期的“枭庶人”、朝鲜王朝女子“金介屎”一样,有可能是因为后来他说了什么话,办了什么事,触怒了当权,被剥夺了原名,安上了这样一个恶名。
浑天说的发展,就是这样艰难。
然而真理越辩越明,到扬雄时代,浑天说已与盖天说平分秋色。扬雄起初学的是盖天说,之所以跳反,是在与朋友一次次辩论,一次次实际测验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当他意识到自己是错的,就立即毁掉了自己之前所有关于盖天说的论文,成了浑天说的支持者。至此,浑天说被大量学者认可,走向了历史的舞台,成了汉人天地观的主流。
然而,几百年后,人们对天地的认知又被重塑了。
南北朝时期,相对落后的盖天说得到了梁武帝的支持。他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他喜欢和天竺(古印度)来的僧人聊天,他还曾召见过达摩祖师。
在古印度,有一种类似于盖天说的天体运行说。梁武帝并不是学者,却对佛教感兴趣,从天竺僧那里了解到了这种学说后,深表认同,双手支持,便发布命令,令学者持盖天说。
唐代天文发达,浑天说又被确立为主流。宋代的理学家更进一步提出“地在气中”的观点,表示大地其实是在气中的,并不在水中。这时的人们已经无限接近真相。
然而,元代以后,无论是浑天说,还是改进后的盖天说,都没能成为学界与民间的主流。上上下下对于天地的认识,竟又回到了最原始的“天圆地方”上去了。
而此后的朝代,除了引入一些西方的天文历法,天文研究本身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建树。甚至大地是圆球的观点在被东引后,也遭到了人们的非议,直至清末才有所好转。
究其原因,是因为“天圆地方”的观念更符合统治者的需要,迫使人们对天地的观测与思考陷入严重停滞的状态。由于古代君王的所为总是“上应天象”,天象冲和,代表着实行了仁政。天降异象,就要发罪己诏。那些谋反的人,无不喜欢请人“夜观天象”,利用民众对上天敬畏和恐惧心理制造事端。因此,统治者严厉禁止民间的天文勘测与学习,甚至出台了法律规定:
凡私自学习天文历法的,流放、充军。制造、发明新历法的,杀头。(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
要知道,一个学科,一项技术,如果没有足够多新鲜血液的注入,没有足够多的研究者,只在极少部分人中流传,渐渐就会失传,甚至出现严重的返祖现象。
以保温瓶为例。宋人张虞卿,曾在土中挖出过一个看起来是几百年前的瓶子,居然能储存热水。他本来不知道这个瓶子有保温的功能,只是倒热水进去,过了两天居然还烫嘴,于是一直带在身边自用。后来一个不小心把瓶子打碎了,他才看见里面是双层的。
但是,在宋代,“保温瓶”的制作工艺已经失传,也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流行过,都有哪些人会做。即便有人知道了结构,也没能复制出来。至20世纪初,日本制造的保温瓶才反过来进入中国市场,市民们见到这样神奇的东西,非常兴奋,称之为“魔法瓶”,争相购买。
同理,天文测量与大讨论也受到狭小流传面的限制,渐渐变得万马齐喑。仅存的一点余热,也随时会被官家扑灭。人们对天与地的理解出现了返祖现象,“天如华盖,地如棋盘”的盖天说,再度占据主流,成为多数人的天地观。
很多时候,技术是服务于秩序的。当系统趋于保守,人们的思想也就裹足不前了。直至人们走向新的时代,换了新系统,才有机会探索宇宙的真相。
楚国诗人屈原著有《天问》, 2300年过去了,有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有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追求真理的过程总是艰苦而又漫长的,人们昂首天外,埋头苦干,有了更宏伟的天地观。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就是最伟大的浪漫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