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之难后四年,南宋建炎三年二月初二,倒春寒,刚下了一场大雪,青城山山高路陡,山门前几百丈青石台阶结了冰,道路更加难行。零散的几个信徒从勉勉强强的从山下攀扶着走上来,让冷清的上清宫山门前更显得萧条。
龙抬头的吉日,应该是香火鼎盛,去年今日就只有寥寥十几个香客上山供奉天师,今年更少。
从靖康之难后,道家在蜀地的影响,已经式微到了尘埃,即便是张天师道陵封印八万厉鬼的青城山也已经门庭冷落,平日里,数月才有几个香客登山拜访。
香客走到山门之前十步的台阶,遇到了几个年轻道士从山门内走出,道士背着包袱,脸色茫然,走到了山门,转身跪拜,磕了几个头,接着就头也不回的朝着山下行走而去,与上山的香客打了个照面。道士中一个蓄须道士看见香客是一个虔诚的年老乡绅带着家眷家丁。
乡绅和道士在狭窄的道山路上各自谦让,道士中年长蓄须的一个向乡绅握拳拱手行了一个俗礼,“天冷路滑,王员外走好。”
王员外笑了笑,“师父们要下山?”从怀里拿出点细碎银两,递给蓄须道士。
蓄须的道士摆手,让王员外先行,“我们师兄弟几个已经还俗,受不起王员外的布施。”
“送给几个师父的盘缠,”王员外执意把银两塞给了蓄须道士,“师父们下山后,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蓄须道士苦笑,“回家种地,或者去山下从军,或流浪江湖行医,勉强讨口饭吃。”
王员外拱手,“师父们一路平安。”
道士们侧身,让王员外几家眷先行,然后萧索的走下山去。一个家丁突然赶上已经还俗的道士,交给蓄须道士一枚琥珀青龙,蓄须道士犹豫看向山门的王员外。王员外招手,示意蓄须道士收下。
家丁对蓄须道士说:“这枚琥珀值不得钱,是我家老爷留给师父一个信物,师父还俗,闯荡江湖,若是手头紧了,凭这个琥珀,可以在我王家在蜀地的分号,领取些银子,度过难关。”
蓄须道士感激不尽,把琥珀收下,对着家丁说:“贫道……”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还俗,对着家丁说:“王老爷的恩惠,我徐清一定没齿难忘,今世我难以为报,我家后人,一定会报答蜀中王家。”说完,转身和同伴下山,不再回头。
王员外看着家丁把信物交给了蓄须道士徐清,继续行走到上清宫山门,十二岁的小道士安世通在山门前清扫残雪,一头白鹤。远远看见北方山峦上空上飞来一头白鹤,一直飞过安世通和王员外头顶,在山门上徘徊了几圈,掠过山门,朝着后山天师洞而去。
安世通看见白鹤飞走,继续垂头扫地,侧身避让,左掌握住右拳,向王员外做了个揖。
王员外刚才也看到了白鹤,对着安世通说:“白鹤临幸,是吉兆。”
安世通没有抬头,恭敬的退了一步。
王员外走进上清宫山门,经过空荡荡的前院,到了大殿,带着家眷和随从,在大殿内的张天师神位前恭敬跪拜。一个枯槁的老道士走到王员外身前,在一旁诵经,并点燃张天师神像座下的油灯。
当王员外起身后,取过老道双手奉上的油灯,亲自供奉在张天师雕像脚下。
王员外问老道:“观尘子掌门在天师洞?”
老道点头。
王员外说:“劳烦师父带我拜见掌门。”
老道转身,轻飘飘的走向大殿侧门,王员外招呼家眷和随从就在大殿等候,自己跟随老道走出大殿侧门。
出了大殿,一道一俗两个老人缓慢行走在殿后的小径上,穿过一片竹林,小路朝着耸立的悬崖而去,道路到此,每一个踏步都开凿在岩石而上,两旁固定锁链。老道对道路熟悉,如履平地,而王员外只能气喘吁吁的抓着锁链跟随。老道行走片刻,就站立在岩石上静立,等待王员外。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到了悬崖中段,道路进入到悬崖的之字形缝隙,道路舒缓起来,走到了尽头,是一个小潭,老道和王员外登船,老道撑杆,过了小潭,王员外下船,看见前方不远的天师洞。老道没有下船,而是留在船上。
王员外行走到天师洞洞口,对着洞口轻声唤了一声:“观尘。”
隔了一会,一个面色煞白中年道士从洞内走出来,对着王员外说:“来了。”
“来了。”王员外正说话,看见观尘子手里捏着一截绸布,拍了拍身边一头白鹤的头顶,白鹤旋即张开双翅,迎风原地而起,向东方而去。正是王员外在山门看见那头白鹤。
“观内还有多少师父?”王员外问。
“还有一老一少,都没处可去。”观尘子笑了笑,“观内养不活这么多人。”
“二圣信了郭京,天子蒙尘北狩,天下上至朝中,下至百姓,都把这怨气迁怒到了道家门派。”王员外说,“无数的道士都投奔了官军,谋一个生活。”
王员外提到了二圣,观尘子长叹口气,两人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四年前靖康之难,事出偶然,根基稳固的大宋,突然被金国击溃了京都,掳走了二帝,连金国完颜皇族都不敢相信如此轻易。靖康之难的起因本有多方缘故,但主要是守城宋军迅速溃败,来不及等待各地勤王军队到达,极为突然。而守军迅速溃败的根源,跟二帝轻信了冒充道家术士的郭京有关。
郭京本是一个军中的老伙夫,在金国围困京都之时,自称是道家隐藏在民间的术士,能召唤天兵天将,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让二帝信了他的妄语。一说是少帝焦虑之下梦到了天神指派一术士来解救京都之困,少帝在军中寻找,看见郭京与梦中的术士长的一般模样。一说是郭京自荐,在少帝面前施展了幻术,赢得了二帝的信任。归根到底,跟二帝极为信奉道家脱不了干系。
郭京一个骗子临阵当了大将,那有什么出神入化的手段,反倒折损了守城军士的士气。郭京到了金国军队阵前,装神弄鬼一番,也就败了。守城军士本就不服郭京吹嘘的天兵天将,军心早已涣散。等康王在江淮之地组织勤王,正要解救京师,已经晚了,康王只能出海,南走到了临安,立了偏安的朝廷,勉强保住了半壁江山。
天下追究二帝被俘,最后就认定了是郭京这个骗子导致。进而认为大宋之耻,都源自于道家作乱朝廷。官府和百姓怨望道家,以蜀地最甚,道观纷纷被毁,即便是青城山这样的名宿道派,也被灌县官府没收了山下的田产。
两人沉默片刻,观尘子终于开口:“老爷,我有一事相求。”
“我与你至交了几十年,”王员外说,“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观尘子从拾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画了三条江水,三江合流的一片陆地上,重重的戳了一个圆点。
“合川钓鱼城,是盐路上的一个小集,”王员外说,“是要去那里寻找什么东西吗?”
“恳请老爷,在合川三江合流的山顶上,在钓鱼城的旧城,修建一座城池。”
王员外看了看脚下的地图,“什么样的城池。”
观尘子把掏出怀中的一张图谱,交给王员外,王员外展开看了,图谱上写着:“阴阳四辩道场”几个字。仔细画着繁复的建筑图案,图案一分为二,一黑一红,建筑中各种巧妙机关,在合川三江合流的高山上分布。
王员外看了很久,抬头对观尘子说:“这是一座城堡,占据地势,易守难攻。”
观尘子说:“正是。”
“难道金国即将攻打蜀地,需要一个城池拱卫巴州?”
观尘子点头,“此事关乎汉人天下命脉,我想来,在巴蜀之地,只有老爷有财力能够修建这个城池。”
“钓鱼城地势险峻,这个城堡的道家机关复杂,并且有各种地道,需要开山碎石,还要在江水之下修建暗道,这工程极难,只怕等不到建成,金国就已经挥师南下……金国竟然已经强盛到能一举吞并大宋的江山的地步!”
“老爷需要多少年建成?”观尘子没有回答王员外。
“倾尽我王家所有财力,也需要数代人,不少于一百年。”
“那就百二十年!”观尘子向王员外深鞠一躬,“事情隐秘,关乎汉人正统血脉,老爷不可宣扬。”
王员外看着观尘子很久,终于点头,“如你所见,大宋的天下在百二十年后,必将遭受大劫的话,我王家也无法躲避。也罢,只要能延续汉人血脉,大宋不被金国肆虐,我王家以下,代代在所不惜。”
观尘子看着王员外说:“王家的基业,也就为了这个城池灰飞烟灭了。”
“此事繁复,我这就下山变卖田产和商号,去筹备。”王员外摆摆手,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说:“铁牛。”
观尘子说:“老爷,后会无期了。”
“保重。”王员外说完,走向小潭边,老道撑船送王员外回到大殿,王员外带着家眷下山后。老道看到安世通仍旧在打扫前院的积雪,老道招呼安世通:“掌门要见你。”
安世通自行到了天师洞。看见掌门观尘子正在洞口守候。安世通向掌门跪拜。观尘子伸手扶起安世通,捏住安世通的手掌,看了看安世通的面貌,轻声问安世通:“我问你,你是愿意无忧无虑的做一个乡野村夫,避世于桃源,儿女满堂,尽享天伦,五十七岁寿终正寝,还是……”
安世通立即再次跪下,“掌门是要赶我下山吗,我自幼无亲无故,从未下山,现在掌门赶我去了,天下之大,我能到那里去。”
“世通,青城山已经留不下你,”观尘子说,“我再问你,如果一生颠沛流离,孤苦伶仃,无亲无友,背负极重的责任,却能有一百五十六寿数,你选哪一个?”
“掌门说的,世通听不明白。”安世通说,“我才十二岁,哪里能想到百年之后的事情。”
观尘子说:“我十二岁的时候,还在给王老爷放羊,遇到了先师,带我上山,做了道士……十二岁也不小了。”
安世通:“掌门师祖,我一定要离开青城山吗?”
观尘子点头,“上清宫马上就要毁于一旦。你没必要跟着青城派殉葬。”
“那我不下山了,就跟着掌门,与掌门一起跟着青城派共进退。”安世通坚定的说。“或者掌门带着我也下山罢了。”
观尘子笑了笑,“我和;鲁二(即撑船老道),已经老朽,下了山,也走不动了。你年纪幼小,何苦早早断送了性命。”
安世通茫然无措,蝼蚁尚且偷生,但是要这么一走了之,却也无法背弃师门之恩。
观尘子招招手,走到了洞外数十步之外的小潭边,安世通跟随。
观尘子指着天师洞说:“来,我告诉你天师洞的来历。”
安世通立即跪下,观尘子说:“天师洞不是降魔天师尊上的修炼之地,但是我们青城派的历代掌门,都世世守护在洞内,你知道是什么缘故?”
安世通摇头。
“降魔天师尊上在青城山封印魔王篯铿及八万鬼兵,”观尘子说,“但是篯铿在西晋末年从城山逃了出来,率领鬼兵攻打洛阳,其时,天下所有最强术士齐聚,击败了篯铿,把篯铿的最后一丝残魂,再次封印到青城山。但仍旧无法逆转鬼治的轮回,洛阳之战,导致天下大乱,五胡入主中原,天下进入到鬼治,直到四百年后,天下无数英雄的努力,才将九州从鬼治,带回了人治。但是也付出了术士凋零的代价。”
安世通继续听观尘子缓缓道来:“这个天师洞,就是当年篯铿被封印的洞穴。我们青城山一脉,一直在镇守篯铿的一丝残魂。现在我要把天师洞封堵起来,但是有一样东西,我舍不得销毁。你起来。”
安世通站起,看见观尘子手里拿了一个卷轴。
安世通看着卷轴,“这是?”
“阴阳四辩术法,”观尘子说:“天师洞内有篯铿当年刻下的壁画,我已经将它拓印,这个术法高明,而且壁画残缺,我只能看懂图案,根据图案画出阵法道场,却不能领悟玄妙,但我知道,这个卷轴一定能让我们青城派一息连绵。”
安世通看着观尘子,“掌门要世通做什么?”
“你的天资平常,要领悟阴阳四辩道场,需要百年的时间,”观尘子说,“现在我问你,你是否答应我续你九十九年的寿数,但是阴阳四辩道场是篯铿留下的至阴的术法,你将被这阴阳四辩折磨一生,最后把这个术法用于对付北方来的外道术士。之后,在临死前找到传人,将阴阳四辩传递给他,让他回到青城山,延续青城山门楣。”
安世通伸出手去,就要接过卷轴。
观尘子厉声说:“你想好了吗?”
安世通点头,“我想好了。”
“你立即下山,去往终南山,替我见一个人,把他阴阳四辩术法交给观阅,他会点化于你。”
“那人是谁?”
“你见到了就知道。”观尘子说。
“我见了那人之后,”安世通再问,“该去往何处修炼?”
“然后你就去……”观尘子看了安世通很久,“合川钓鱼城。”
——一百二十九年后,蒙古大汗蒙哥率领二十万人马即将围困钓鱼城,蒙军在渠江和涪江集结,船只从下游方向渐渐逼近渠江。
一个负剑术士,带着几百名族人,趁蒙军还未对钓鱼城全部封锁,偷偷度过涪江,绕过蒙军,走到了钓鱼城险峻的城墙之下,在城门下,举着火把,高呼拜见守将王坚。王坚走到城墙上,看着山下三江合流之处的陆地上,密密麻麻的蒙军正在驻扎,下游的蒙古战船已经排布在江流之上落锚,大汗蒙古的水上一路,陆上三路军队已经将钓鱼城形成了铁桶围绕。整个钓鱼城山下三江合流之处的营火、火把,连绵数十里,通明一片。
王坚不敢开门,担忧这几百人是蒙军的诈敌的先锋,随从询问城门下的负剑术士来历。
负剑术士拿出了一枚物事,让城门守军用绳索吊上城门,守军看见是一个檀木木盒,把木盒递给王坚,王坚用佩剑将檀木盒劈开,一枚琥珀跌落在地上,王坚拾起琥珀,看见琥珀雕琢成龙形,表面镂刻一个隶书“王”字。王坚心情震动,看向城门下的负剑术士。
王坚还在犹豫不决,两个道童抬着一个垂垂老矣的道士走到了王坚身边。老道看了看山下,又看了看城门下的负剑术士,对王坚说:“故人的后代来了。”
负剑术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二百余人,在:“在下徐通明,受祖上徐清遗训,带领族人前来返还王家的琥珀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