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1]
隆冬的暮色,已如一幅遮天蔽地的鲛绡,轻轻笼罩在烟波浩茫的海面上。
在这东海之滨,蓬莱渔乡的孩子们,仍然三三两两站在沙滩上,执拗地向海中望着,谁也不肯回家。
远远地,一阵阵清亮的鸣叫声,正夹杂在风涛之中传来。声音悠长和悦,似竹笛之声、如洞箫之音,全然不像孩子们平日里听惯的海鸥的尖利嘶鸣。那是一群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朱鸟,正绕着浪涛联翩飞舞。点点朱红,映着苍茫的瀚海,显得分外神异。
“我看见了!”一个孩子忽然兴奋地喊了起来。
“我也看见了!是仙人!仙人的车马!……”又有许多孩子欢跃着,哄然喊了起来。
十二岁的陵儿睁大双眼,咬紧嘴唇,一颗心兴奋得怦怦跳个不停。不错,她也看见了,就在那朱鸟环飞的海浪上,在云雾缥缈的海天之间,往来的车马和林立的楼阁依稀显露出来。
尽管天色已暮,但苍灰的海雾中仍露出一段段灿烂的云锦,似乎正簇拥着一队队仙人迤逦而来。许多车马时明时灭,正在云中穿行。亭台楼阁也像画图一般,渐次升高、出水,一点点显出了飞檐、回廊……尽管看不真切,却无比奇丽峥嵘。
东海边的蓬莱,自古有仙乡之称,时常有人见到云中的仙山与宫阙。在这小小的渔村里,大家都知道,每当海上朱鸟翔集,就是海市将开的征兆。接下来,一连七个日夜,都会云霓接天、虹光照海,那是四方十二国的异人们正在营建海市。海市一开,奇珍无穷无尽地铺展开来,能照亮万顷波涛,等到晚上,也能使天上的银河失色。
每逢这时,渔村里的孩子们就像现在这样,从早到晚,在海边目眩神迷地眺望,迟迟不愿离去。而父母们总是会叹息一声,来海滩上寻他们,叫他们回家。
此刻,邻家天恩、天赐两兄弟的父亲就已来了。他沉沉地招呼了一声,天恩听出了父亲的不悦,小声说:
“爹,你看,那是海市……”
“快回家去,”他们的父亲按捺着怒气说,“我有话跟你们说。采珠船上人手不够,今天官长还问起了你俩……”
接下来,又有许多孩子接连被父母唤回家。天已全黑了,海面上还有宝光在闪烁,如同波涛上的一盏盏远灯,却再怎么也望不清楚了。没人来叫陵儿,她孤零零地站着,忽然一阵难言的怅惘涌上心头。
虽然海市人人得见,但真去过海市的人,却少之又少。海市周围,总是风波汹涌,环着一层层如山耸立的白头浪,没人敢轻易靠近。爷爷说,那是四方神仙要避开凡人。但是,陵儿仍然无限神往。她极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爷爷来了。还离着好远,陵儿就闻到了爷爷身上那熟悉而亲切的味道。海水味、皮革味、烈酒味、手上新割伤的血腥味……定是下海采珠时,又被锋利的蚌壳割伤了。
“回家吧,陵儿。”爷爷温和地说,“天黑了,海底的鲛人都在织绡了。”
暮色中,陵儿拉起爷爷没受伤的那只手。爷爷的手,又温热又有力,陵儿不由得心头一暖。
“我们小的时候,也会贪看海市。”爷爷慢慢说,“也是站在海边舍不得回家,一心只想去海市上玩耍。可是年岁大了些,就渐渐明白世事艰辛。海市再奇再罕见,里头的东西再珍贵再稀有,那是仙人们红尘游戏的地方,与我们凡人有什么关系呢?珠税只会一年比一年重,就连天恩天赐他俩,也得要出海了……”
陵儿低下头,脚尖在沙滩上踢起一枚残破的贝壳。一团高兴早已烟消云散,她不由得脱口说了出来:
“爷爷,我也跟你去采珠好不好?我的水性,比天恩他俩还好得多呢。”
爷爷脸色一沉,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这一村子人,都是海边生浪里长,谁的水性不好?你是个女孩儿家,一旦有个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爹娘?”
陵儿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她是个孤女,不知自己身世,一向问起爷爷来,爷爷只说,她从一艘遇难的海船上来。当时陵儿还是个婴儿,在海边啼哭不止,有位姓林的相公恰好经过,便救起了她,将她送到了渔村。可惜他急着赶路,后来就音信杳然了。
说起这件事,爷爷总是嘱咐陵儿,一定要记住这位恩公的姓名,日后好报答他。而村里的人都说,想必是龙王怜她幼小,特地用风浪将她送到岸边,让她活了下来。
“爷爷,你见过龙王吗?”陵儿想到这里便问。
爷爷摇摇头:“龙王虽是有的,可下海采珠的时候,也从没见龙王保佑过谁。”
陵儿低下头。她明白,村里年年为采珠,赔过多少人命啊。这几年来,珠税一年重过一年,陵儿每每听见大人们说,年景不好,珠贝稀少,珠税却翻了又翻。尤其是今冬,大家再怎么辛苦、再怎么在风浪里搏命,只怕也完不了税了……
想到这里,陵儿忍不住道:“爷爷,我们若是不生在海边,那有多好?”
爷爷叹道:“傻孩子!这天下的苦是受不完的。听说皇帝修筑长城,几十万民夫都家破人亡,尸骨无存;又在骊山底下修建了几百里王陵,工匠一律殉葬……咱们珠民这些苦,又算得了什么?”
夜色里,一间间低矮的草房中,亮起了昏黄的鱼油灯火。快到家了,陵儿猛地记起,今天只顾着看海市,家里没生火,也没给爷爷煮粥。想起爷爷受伤的那只手,她一阵心酸。
“爷爷,我……”陵儿歉然说,“我明天不去看海市了。我在家里早早煮饭,再把渔网补一补。”
爷爷拍了拍陵儿,笑了。
“不用了。明天爷爷不下海。爷爷带你去海市。”
陵儿猛地站住了。她怔怔地望着爷爷,想问,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只有一双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海上遥遥的灯火。
直到踏入海市的那一刻,陵儿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天刚拂晓,鲛绡一般的海雾还没散尽,爷爷就唤醒她,带她下了海。小船敏捷轻巧,径向那烟霞接天的地方划去。离海市越近,风浪越险,船颠簸得像随时要翻,陵儿咬紧嘴唇,沉住气帮着爷爷摇桨,心中塞着一大堆疑问,忐忑不安。
猛然间,小船像穿过一层巨瀑,四周如山的风浪一霎间止息了。原来这风浪竟是虚张声势,云霞环绕的海市就在眼前,陵儿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几只翩翩飞舞的朱鸟。
她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七宝楼台,仿佛是直接从海里生出来的,一层层、一栋栋,无不光芒璀璨。海面澄明如镜,许多奇异的行人、车马,正如履平地一般,在海上往来行走,穿羽衣的仙人,也正牵着青色的奇兽,飘然从白云中步出。陵儿吃惊地望着这一切,又望向爷爷,爷爷却神色如常,仿佛早在预料之中。陵儿心里猛然一动。
“爷爷,你来过海市?”她忍不住问道。
爷爷未置可否,把船泊近,又叮嘱道:“海市之中,尽是四方奇人,可不要只管盯着人看,不然就无礼了。”
两人下了船,踏上海面。走在海上的感觉十分奇异,像踏在软琉璃上一般,陵儿低下头,竟看到脚下有红色的鱼群缓缓游过。
进了海市,陵儿眼花缭乱。方圆几里的海市中,满满陈列着珍玩,更奇的是那些往来行人。有的黑如墨斗,脸上唯见一张朱口;有的白皙胜雪,与海市四畔的白云浑然一体;有的双耳大如蚌壳,直垂到地,行走时摆动双耳,倒也悠游自在;有的高如层楼,肩颈往上全在云霞之中,人群里只见一双长腿走来走去。其余如龙虾精、巨鼋精,更比比皆是。陵儿又要看人,又要看市上陈列之物,当真目不暇接。
海市之中,径寸的夜明珠、十尺的珊瑚树都已算寻常,普通的珍珠、水玉,真是车载斗量。更多的是不知其名的奇异宝物。猫儿眼般能变色的珠贝、内有管弦声的巨海螺,更有一个大如南瓜的水晶球,里面云蒸霞蔚,像盛着一泓海水。陵儿俯下身来细看,发现玻璃球中的海是活的——向晚的潮汐正一浪一浪冲上沙滩,而海面云气氤氲变幻,正像是海市营造时的景象。还没看真,爷爷就催着她向前走了。
市集两旁的楼台里,一扇扇绮窗也向外推开,窗中都坐着长发垂肩、半身鱼尾的美女,黛青鬈发像海草一般纷垂下来,身披各色轻纱,面前明珠盈斗。陵儿看见了这些鱼美人,不由得惊呆了,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喜爱亲近之情,及至看到她们面前的珍珠,不由得扯住爷爷的衣襟。
“爷爷,快看!我们若有了这么些珍珠,珠税不就不愁了吗?”
爷爷将这些鱼美人一一打量了一番,似乎很失望,叹了口气,萧索地笑了:“你去问问看。”
陵儿果真去问,鱼美人明眸在她脸上一转,笑了起来。
“小妹妹,这珍珠不贵,你若有天池边的灵芝仙草,或有西王母的千岁蟠桃,都可来换。”
陵儿沮丧地退了下来,但还是忍不住屡屡回头看。鱼美人看见小姑娘魂不守舍的模样,用香扇掩着口,笑个不住。
爷爷在前头已走远了,陵儿赶紧去追。她忽然发现,爷爷在市集中自顾自穿行,不大留意那些珍玩,只是细细打量后面的摊主和过往行人,似乎是在寻人。
“爷爷,你在找什么?”陵儿忍不住问。此刻,两人已快走到海市尽头,前面就是滚滚波涛,朱鸟一飞到这里,就像碰上一堵水晶墙,又折返飞回。
爷爷摇了摇头,神色依然十分平淡,看不出有什么思绪。他慢慢地说:
“海市看过了,咱们一会儿便回吧。”
陵儿没说话,不由得好失望。这样便要回去了?两人折回去的路上,陵儿一步慢似一步,只顾往左右看。忽然间,她在一扇玻璃屏风前停住脚步。
原来,这扇屏风别出心裁,是双层中空,内有海水,盛着数百条大大小小、锦色斑斓的鱼儿,游动起来,恰如宝石闪烁不定。陵儿注目观看,渐渐被其中一条蓝鱼吸引住了。这条鱼形貌十分特异,长不到半尺,身体圆厚,从头至尾由碧蓝转为幽蓝,细看背上还散落着许多细小的银白斑点,就如海上星光一般。
不知怎的,这条蓝鱼只是静静浮在水中,别的鱼却都纷纷聚到它跟前来寻衅。这个来啄一口,那个来扯一下,这个来咬鱼尾,那个来撕鱼鳍。陵儿看得生气,很替蓝鱼着急,拍着玻璃屏风道:“以多欺少,好不害臊!”
她管自拍,屏风里的鱼群浑然不觉,仍在气势汹汹地围攻蓝鱼。谁知蓝鱼以寡敌众,毫不畏惧,身形虽不大,却十分勇悍,在方寸之间不住周旋,出击快似闪电,片刻间,就咬退了几条头戴花冠的白鱼,又将一条黑珍珠似的大鱼鱼尾整片扯下。陵儿不觉看得入迷,又是拍手,又是叫好,十分佩服。
“爷爷,你快看,这蓝鱼好厉害!”
爷爷凑近看了看,也很诧异:“我下海几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鱼。”
屏风的主人咳嗽一声,从后面转了出来,原来是个双手过膝、眼如铜铃的异人,陵儿记着爷爷的话,赶紧垂下双眼,以免只管盯着他看。那人一开口,说的也是中土话,但声音铿锵,一听就是外邦人士。
“老人家,莫说你下海几十年,我在海中取鱼两百年,也从没见过,这鱼必是很珍稀的斗鱼。可惜这鱼才被捕来几日,就把我的好鱼咬死咬伤不少,若是单养,又像发狂一般团团乱转,拼命冲撞。小姑娘喜欢,就送给她吧,我只当是送走这条瘟神。”
陵儿听了,还不敢相信,先望望爷爷。爷爷笑着点点头,两人谢过店主,花几文钱买了一只瓷盆,将蓝鱼放入其中,然后离了海市,去岸边解缆登舟。这次,小舟轻易穿过了风浪的障眼法,陵儿坐在船上,紧紧抱着瓷盆,不住望着蓝鱼,越看越觉得喜爱。
“爷爷,你看它这么漂亮,蓝得像夜空一样,背上又有银斑,就像是有好多星星。我给它取名星河,好不好?”
爷爷一边划桨,一边略点点头,开口时,说的却是另外的事:“陵儿,回去之后,不要告诉别人,咱们去了海市。”
“为什么?”陵儿颇不解,“天恩天赐要是问起星河,我怎么说才好?爷爷你从前,莫非来过海市?怎么知道那些风浪是假的?”
爷爷点点头:“就说这鱼是我捕来的。海市的事,也没什么好提,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回到家中,爷爷独自去海边,陵儿将瓷盆放在桌上,伏在一旁久久观看,口中轻轻喊道:“星河!星河!”
星河并未像那卖鱼人所说,单独养时便发狂冲撞,而是绕着瓷盆一圈圈飞快地游弋。陵儿起初还怕星河凶猛,不敢伸手去摸,后来渐渐觉得它并无敌意,便大着胆子,轻轻用手指在鱼背上一抚。星河受了触碰,竟在水中点了点头,把尾巴摆了摆,陵儿不禁大为高兴。
正看鱼时,隔壁天恩跟父亲出海归来,带着弟弟天赐来瞧陵儿。两人也只十二三岁的年纪,初上采珠船,劳累了一天,神情大是沮丧。待到看见星河,都觉得十分罕异。
“陵儿,你和爷爷今天去哪里了?”天恩问道。他这一日出海,虽没能采得几只珠贝,却摸了几只鹦鹉螺,惦记着给陵儿带回来当作玩意儿;见到陵儿有了这条蓝鱼,不由得有些扫兴,讪讪地从衣袋里掏出海螺,放在桌上。
陵儿并未在意那些贝壳,心里只牢记着爷爷的嘱咐,便道:“爷爷手伤了,今天不能下海,就去浅海捕了些鱼,拿回这条鱼给我。我给它取了名儿,叫星河。”
天赐不信:“浅海哪有这样的鱼?我从没见过。”说着拿起瓷盆,向光亮处端详,“看这鱼,倒像小鲨鱼,只是嘴没鲨鱼尖,牙齿也不像。”
陵儿很是不快:“什么鲨鱼?鲨鱼哪有这样聪明?又哪有这样漂亮?”刚想说那异人“取鱼两百年从未见过”的话,蓦地想起爷爷的叮嘱,便住口不说,伸手去拿瓷盆。天赐不肯放手,还想再看仔细些。两人推挡之间,不小心溅了些水出来,那瓷盆又滑,登时脱手坠地,摔得四分五裂。
陵儿惊呼一声,抢上前去,从地上把星河捧在手里,好不心疼,幸好鱼儿无事。陵儿气道:“都是你毛手毛脚的,快别碰我的鱼!”天恩见陵儿恼了,连忙拉着弟弟回家去了。
陵儿捧着鱼儿在屋中团团转,想找个器皿养鱼,一时却寻不出大小合适的,只得暂时将鱼儿放入屋角的水缸中,又怕鱼儿在淡水中不习惯,于是提了水桶去海边打了些海水回来。
一来一去,不过一个时辰,回来时,星河在黑魆魆的水缸中惬意地游来游去,看上去,竟好像长大了一些。原先不足半尺,现在似乎已六寸有余。陵儿吃了一惊,以为缸中水深,自己眼花了,便又将星河捞起来,捧在手中才发现它果然是长大了,已经比手掌大出些许。陵儿又是担忧,又有些欣喜,不知如何是好。星河却悠游自在,展展鱼鳍,抖抖鱼尾,似乎叫她放心。陵儿只得暂时又把鱼放回缸中。
爷爷回来,面带愁容,说今年珠税短得太多,官府必定会大动干戈。听陵儿说了星河长大之事,也大为惊异。这一晚,陵儿不断起来看鱼,疑心之下,只觉每次看时,星河都长大了一分。
后半夜,陵儿渐渐睡熟了,梦中仿佛来到一处海天相接、茫无涯际的地方,四下里空阔无人,唯有海面上隐隐一片吟啸之声,清亮悠长、空灵邈远,像天外传来的长歌。
注释
[1]本句出自宋代苏轼的《登州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