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九棵松

苏旷推开师父家窗户的时候,看见了山巅上的松树。以距离和目力来计算,那些松树大约可以算得上参天巨松,这让他想起了神捕营的十九棵松树。

十九棵松树,在神捕营是一个人人皆知的掌故。甚至楚随波在被抓走的那天,还特地正本清源提了一句,问他知道不知道神捕营是怎么起家的。说实在的,这话问得真是可笑极了,他把那十九棵松树挨个爬了一遍的时候,楚随波还不知道世上有神捕营呢。

这段故事,每个少年都会听自己的管带师傅讲一遍,讲得多半很是泛泛,又一定要讲“昔年天下各州各府名捕云集京师,追一桩轰轰烈烈的通天大案子,最终死伤无数,只剩十九个人,案子还是破不了,一人从奸臣,诛十八兄弟,得以反间。热血尽,天案昭雪,此人继承遗愿,神捕营从此立于京师”。讲得泛泛,是因为少年们听了也不会真的懂;一定要讲,是因为其中一些人,会用一生去听懂这个故事。

那桩“轰轰烈烈的通天大案子”是本朝第一名案,时间跨度之长,涉及人数之多,背景之深厚,过程之曲折,影响之深远,一直到如今都没有再被超越过。

案子最早是被一群年轻的捕快发现端倪的。他们在许多寻常的血案里,找出了隐藏的线索,顺藤摸瓜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那个组织网罗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作为幌子,几乎遍布全国各地,作恶极深。那群捕快一度轻举妄动,之后,他们发现了那张网的可怕之处——在他们之中,一部分的同伴被直接干掉了,另外一部分同伴被上司调离了,还有一部分同伴家人受到威胁,从此退出。

但年轻的捕快们没有退缩,他们逐层向上寻找支持,最终,案子被送到了刑部,卷宗也雪片一样向刑部汇聚。这张网的势力之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平时深埋在地下,只要拉起来,就会掀翻上面的整个花花世界,只要有人稍微试着动一动这张网,立刻就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但是刑部的那群中坚也没有退缩。他们发现,只要退缩,连他们的阵地也会被这张网吃掉。

他们经过了无数次的彻夜长谈,最终,决定由刑部发英雄令,调集天下各州各府的精英,齐集京师。那是一场盛会,也是一场决战——正当壮年的人安置了家小,年轻人带来了热血和青春。到天下名捕最终得以汇聚京师的时候,离最开始发现端倪,已经过去了十年。

之后是一场漫长的大迂回。一些人战死了,一些人离开了,又有一些人加入进来。刑部的伤亡花名册不断增厚,朝廷拨出的银两已经多到被群臣不断廷议参奏,说是刑部一些人借案子要银子,沽名钓誉,卖直邀宠,在朝野巨大的压力之下,连尚书也换了一位。

整整十八年过去了,那张网被一个一个节点地击破了,终于到了集中力量,清剿老巢的一天。那一战,精英尽出,大获全胜。那是一场比刑部预想之中还要盛大的胜利——首恶尽数被擒拿,押解进京,枭首示众。抄出金银无数,国库为之盈余。朝廷大加封赏,其中的一些曾经饱受议论的捕快终于得到了该有的荣誉,京城之中人人向他们欢呼,称之为英雄。当然也有一些人就此高升,成为国家栋梁。

除了,最后的一小撮人。那一小撮人,也是最早的一批人,他们坚持认为,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破,老巢和首恶都是假象,幕后还有真凶。

可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想要听他们的言论了。前前后后,已经二十八年了,一切都有了皆大欢喜的交代,就算幕后还有真凶,这个案子也到了该翻过去的时候了。就算还有几个愿意姑且一听他们言论的人,也被他们的推断吓着了——他们推断的“真凶”,是当朝的王爷。这位王爷,德高望重,声誉极隆,早在昔年立太子的时候,王爷就极力陈情于先皇面前,为天下万民计,立贤不立长,把垂手可及的皇位让给了亲弟弟。此后的若干年里,他也尽了一个人臣的本分,清正仁义,光明磊落。甚至在最开始追查这个案子的时候,王爷力排众议,给了刑部许多支持。这个王爷没有任何动机去做这件事情,毕竟,即便他当年想要皇位,也可以用最光明磊落的办法拿到手,其他这些算什么呢?

刑部不再听他们申诉了,案子结了。这意味着不管他们再做什么,都已经是违背律法、私自行动了。

于是,最后剩下的,只有十九个人。

这十九个人里,其中十八个人都是从最初就跟这桩案子的,付出的代价最惨重,他们追得太深太久,众叛亲离,把自己也变成了这桩案子的一部分。这十九个人里只有一个例外,那个人还年轻,进来得也晚,似乎还有前程,大可以从头再来。

有一天晚上,那十九个人在京城之北荒郊野岭的一片松树林里商量生死大事。他们围坐了一宿,袒露肺腑,最后决定由最年轻的也是最后加入队伍的那个人担负起最艰难的担子——由他去王爷那里告密,说是这十八个同伴已经失去心智,决定誓死一搏,当晚前来刺杀,用自己的手段求最不堪的公道。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软弱、糊涂的人,由他担任叛徒的角色再合适不过。

那场刺杀极其逼真,也可能根本就是真的。这十八个人确实是带着深仇大恨来的,他们要为亲人和自己复仇,也要为许多枉死之人雪恨,还想要做个了断。当然,他们全都落网了。那个最年轻的捕快也很快进入了自己的角色,他在那十八个人落网之后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告密者,顶着那些人的破口大骂告诉他们,他捍卫的是国家律法,这是他们当初教给他的。

一年后,这十八个人被公开处决了。王爷似乎是为了考验这个年轻人,亲自安排他做了监斩官。那个年轻人带着自如的微笑,用十八颗已经有些花白的人头,换取了王爷的信任。从此之后,案子就是他一个人的了,秘密也是他一个人的。他得到了刑部的高位,这让他免遭灭口,可没有人真的看得起他。他不在乎。

他在十年后找到了证据。又在三年后才完成了最完美的一击。当这桩案子最终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整个刑部、各州各府、朝野内外……所有人都震惊了。老王爷也已经白发苍苍,他被赐服毒自尽。慢慢地,有人理解了王爷的所作所为,他前半生太光明仁义了,所以后半生后悔了。一个尝过权力巅峰滋味的人,不可能再好好地尽一个臣子的本分。

那个年轻人,现在也不年轻了,最终获得了所有的荣光。他有资格要求一切封赏,但他不要封赏,他要神捕营,这是他们在松树林里约好了的。那十八个人最后嘻嘻哈哈地说,如果有一天冤案大白了,那就建立一个神捕营吧,就像最开始一样——那些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说,为了正义和公道,我们去干掉他们。

他是有证据的,那十九棵松树上,刻下过他们的名字。如今,他们的名字已经随着岁月长到很高的地方了。那是一个必须履行的承诺,于是,从此就有了神捕营。

那个年轻人理所当然地成了神捕营的首任总捕头。又过了十年,他做了该做的一切,再之后安然离开了人世。有人说他是自杀的,有人说寿终正寝,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总之他在他认为应该的时候离世了。他留下遗言说,他早就没有家了,把他烧成灰吧,就和着酒,浇在有他名字的那棵松树下,如果人死之后还有魂魄,他就不走了,生生世世守在这里,如果没有,那就算了。在此之后,这就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更多的少年,把自己的一生变成了一杯和着骨灰的烈酒,浇在了有自己名字的松树下。

到铁敖执掌神捕营的时候,神捕营进入了最巅峰的时期,无论人力还是财力。他干脆就买下了那片荒郊野地,直接把神捕营的东大门扩到了那里。如今,那片树林就在东门和卷宗阁之间,十九棵巨松参天,草深且长,平时少有人迹。

苏旷第一次踏足那片林地的时候,还是在不太记事的年龄。人在启蒙之前,是有那么一段蒙昧期的,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长大之后往往记不清楚,但却会成为一生的底色,一直挥之不去。直到某一个刹那,命运的闪电照彻了那片深渊,会明白许多此后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人之初的那几年,苏旷是跟着万蜀戎的。那时候万蜀戎也很年轻,又因为整天带小孩子,吃得多动得少,脸上有点浮肿,见人笑嘻嘻的,唯唯诺诺。

那一天,苏旷和万蜀戎正在一起拉屎,都在无聊地捏着鼻子说对方好臭好臭。忽然,万蜀戎慌里慌张地说,你师父就来了,快快快,然后拎着裤子一溜烟地跑了。苏旷从没见过万蜀戎那么惊慌,好像师父是个很可怕的怪物。但他没有那么快,当他解决完后果然看见了师父——他瘦得可怕,一层古铜色的皮包着一副铁打的骷髅,穿着黑袍子,袍子空空荡荡。师父扶着根手杖笔直地站在门口,万老大在他面前弓着腰伸着头,唯唯诺诺地说些什么。苏旷很激动地跑过去想抱一下师父,之后就听见了记忆里师父对他的第一句话:“洗手。”

这让他小小地伤心了一下,但立马又高兴了起来。因为万蜀戎对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他赶紧去拿自己的小篮子、小布兜和一大堆叮叮当当的家伙。

“为什么要带篮子?”师父很奇怪地问万蜀戎。

“带他出去玩儿,人家老给他塞好吃的,每次都装不下,自己就学会拿篮子了。”万蜀戎回答说。

“放下。”

他一切都准备好了,却听见了师父对他的第二句话。他有点不喜欢师父了,神捕营里,人人都宠他对他好,只有师父例外。

师父走得很慢,万老大一直在身边,毕恭毕敬。苏旷就自得其乐,突突突绕着他们跑。在那之后,师父再没有走过这么慢了。后面又过了很多年,苏旷才知道,师父那次回来是养病的。当时,他的身体非常糟糕。可能他确实太吵了,两个大人的话题稍稍转移到他身上一会儿。

“一直都这么闹吗?”

“闹,特别闹。”万老大趁机诉苦,“从早到晚,没完没了,要多吵有多吵。”

“干这个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自己选的。”

“那准备干到什么时候?未来什么打算?”

“没有……”

万老大忽然耷拉了脑袋,手在裤子上胡乱搓着,声音闷闷的。万老大是个逃兵,大家都这么说。具体是怎么逃的,大家都不太清楚,确切知道的,就是他所有的训练都极优秀,但迟迟不肯正式入职神捕营。

他们慢慢地走到了那片树林里。师父找了根倒在地上的树干坐下,多少有些吃力,拍拍身边,万蜀戎就也坐下,之后两个人沉默不语。

没人管,苏旷就自己玩。草丛里有一对兔子,苏旷就开始拔腿追兔子,一会儿追一只,一会儿又追另一只。他在一个完全是幼儿的年龄,却展示出了一种属于顶级攻击手的天赋——他追两只兔子,扑到了就放开,不断地变化着路线和方向,计算出和兔子之间最短的距离,那两只兔子始终没能从这片林子里跑出去。

“你教他的?”

“没有,你没吩咐,谁敢?”

“那跟谁学的?”

“不知道。”

他在那儿追兔子,两个大人就在那里轻声聊天,聊的许多东西他都听不懂,但奇怪的是,到如今这个岁数、如今这个情况,忽然又记起来了。

“蜀戎,我问你个事儿行吗?”

“铁老大,你问我……哪还有什么行不行的……”

“你还记恨老钱吗?”

“怎么就忽然提起他来……”

“记恨不记恨?”

“嗨!这一页翻过去了。”

“哦?真翻过去就好哇。我把他带来了。”

“什么?”

苏旷当时抓住一只兔子,正在循循善诱劝降另一只兔子,背后的说话声里忽然多了一句很惨很大的声音。他很奇怪转头看去,师父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很小的铜罐子,万蜀戎的脸色变成了死灰色。而师父往前一递,万蜀戎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好像那是一大团火,他急急忙忙地避开,一屁股坐到地上,还在手撑着往后蹭。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像是用一把钢刀在一根铜锯上反复拉的声音,他的手胡乱比画,把头夹在膝盖里,想哭又哭不出来。师父向苏旷这边看了一眼,苏旷被吓着了,强装镇定继续蹂躏兔子,实际上他开始留意他们的对话。

万老大这种状态保持了许久。很久之后,他从膝盖上抬起头来,声音低沉地问:“怎么回事?他怎么死的!”

“他被慕容罗锅抓了,慕容罗锅那个案子你应该知道。老钱那几天心情不太好,总是要一个人静静,我警告过他,已经到慕容罗锅的地盘了,就不许再落单。他不听我的。这次行动前,我也劝过总捕头,直接让老钱歇了吧,换个年轻的跟我搭班。他老了,反应也慢了,出外差不合适,待家里算了。可总捕头这人有点太稳了,跟老钱聊两回,他不听,而且他也没明显的过错,不好硬让他下来。”

“那……之后呢?”万老大凶起来了,不再唯唯诺诺。

“之后,他每天被送到我手上一点儿。”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每天送来一点,有时候是一根手指头,有时候是一只手,有时候是一片耳朵,有时候就是一片肉,防不胜防……而且都是新鲜的。”

铁敖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曾经得罪过很多人,但他确实就是一贯如此,讲述什么场面,语气都是一样的。万蜀戎的那种拉锯一样的哭声都没了,眼白是血红的,小血管全爆了的鲜红。

“再后来我们到寨子下面,当时在埋锅做饭,忽然就有人喊……说大锅饭里面,被扔了一副活人的卵子……我把那玩意儿扔了,叫大家伙接着吃饭,我领头吃的,带血的那碗。”

“你为什么……?”

“没办法,我们没米了,马上就要总攻。”

“做得对。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在寨子门口看见他了,还是活的……还在动……不过喊他已经听不见了,我就亲手把他射死了。”

“好!再后来呢?”

“没有再后来了。蜀戎,他被抓走前那个晚上,喝了一点点酒,跑过来找我,跟我说,估计你还是不愿意见他,叫我转告你说他想通了,你真不想干也挺好,直接走吧,别磨磨唧唧的,也别耽误自己,年纪轻轻的,一身本事,哪儿不是去处!行了,我把话带到了。你呢,愿意送他最后一程,就送送他。不愿意呢,就走吧,干脆点。”

师父把铜罐子放在万蜀戎面前,又递上了一牛皮袋酒。万蜀戎终于把那个小铜罐子握在手心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打开酒袋子。过了很久问:“慕容罗锅呢?”

“我带回来了。”

“我能见他吗?”

“不能,国有国法。”

“什么时候办他?”

“三天后。”

“怎么个死法?”

“凌迟。”

“我能动手吗?”

“不能,国有国法。”

“铁老大!帮我一次!”

万蜀戎转身就跪下了,鲜红的眼睛对着铁敖。

此时的苏旷看得浑身发紧——那是之后,一代名捕万蜀戎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眼神。

“蜀戎啊,我答应他的是让你走。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答应你,我自己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铁敖很吃力地站起来,向苏旷招手,“旷儿,过来。”

整个神捕营,人人都叫他小苏,只有这个人喊他“旷儿”。苏旷在震惊中走了过去,父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有些许惊讶和赞许。苏旷也打了个哆嗦,那是一只非常冷也非常硬的手,像一只骷髅的爪子从坟里伸出来,刮在他的皮肤上,刺啦刺啦。苏旷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师父的身体和他的性格一样固执,三个月来不管怎样调养,都是吃什么吐什么,他的身体在造反。

“旷儿,”师父轻轻摸他的头,蹲下来问他,“你和万大哥玩得好吗?喜欢他吗?”

苏旷点点头说:“喜欢!”

“那过几天跟他出去玩,好不好?外头很大,想去哪儿都行。”

苏旷眨巴眨巴眼。

万蜀戎跪在地上叫:“铁老大!”

铁敖不回头:“他就这么一次机会,你也就这么一次机会。他现在年纪小,出去没人知道他是谁,等到天底下都知道他是我徒弟,他就没得选了。你现在还年轻,真干出这么没人性的事,以后也翻不了身了。”

万蜀戎继续跪在地上叫:“铁老大!”

“旷儿啊,”铁敖还是很温柔,“再想想,出去玩好不好?”

“师父,你为什么不带我玩?”

铁敖抬头,示意苏旷看那棵松树,所答非所问:“我的名字在那儿呢。”

苏旷也去看那棵树,树太高了。长眠于此地者,声名在风中飘。

“旷儿,”铁敖还是很温柔地问他,“最后一次问你,想清楚了。”

于是苏旷就用很清楚的声音回答:“我不出去玩,我留下来帮师父抓坏人。”

铁敖笑了笑,很大声。他很少大笑,声音奇异,嘹亮而干硬,有种白猿啸叫的感觉。他站起来,并自那之后他再没有蹲着对苏旷说过话。他走到万蜀戎身边,拿起那个牛角酒袋,倒了一半出来到那个骨灰罐子里。忽然就恶狠狠闭了闭眼,往嘴里送了一口,把那口酒咬在嘴里——他当时脸颊瘪极了,松松垮垮,像是鸽子的嗉子,酒水鼓起个奇怪的包,拳头抵着胃,胃在抽搐。他在非常强硬地把那口东西送下去,喉咙在抵抗——那不像是一口酒水,更像是一块骨头、一块铁疙瘩,一块在此之前他无论如何也嚼不碎、咽不下去的东西。他脸上开始出现一种狰狞到可怕的面容,牙齿发出快要断掉的摩擦声,好像一只魔鬼在他身体里苏醒了,正在撕咬掉另一个他。

“你送他一程,然后跟我去见关总捕头。”铁敖把罐子递给万蜀戎。他喝下那口酒了,没有吐,然后按了按万蜀戎的肩膀,“三天后你主刀。不许后悔,你自己选的。”

他匆匆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又摸了摸苏旷的脖子:“你也一样!”

万蜀戎把那一罐子酒倒在了松树下。

在那以后,铁敖的身体奇迹般地复原了,他的胃变得驯服,身体变得更强壮。而他的人,也变得更残暴。他好像完全吃掉了另一个人——一个会用可怕手段折磨敌人的家伙。

他选择了活下来,并且向那十九棵松树献祭出最后一样宝贵的东西。

但从此之后,铁敖几乎是战无不胜的。

那是神捕营历史上的黄金二十年,也是血色之路和白骨森林的二十年。在那之前,朝廷的律令并不能到达一些荒山野岭,啸聚为众的群匪也并不会从内心深处恐惧什么。朝廷捕快,大不了就是避避风头。但在铁敖之后,一切变得不同了,除非案子没有被递到神捕营,不然的话,无论天涯海角,只要翻开地图,在朝廷疆域之内,为恶必诛。

没有人不畏惧他,好人畏惧他,坏人更畏惧他。他是一尊没有怜悯之情的石像,一只会碾平一切的铁犁。他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自己弟兄的生命。他杀掉恶人,有时候也会杀死恶人的亲人和孩子,他办了无数硬案,也办了不少冤案。他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弱点。

铁敖五十岁的时候,第一次为自己办了寿宴。他说五十而知天命,活到这个岁数不容易了。万蜀戎送的礼物与众不同,是一本游记,来自慕容罗锅曾经盘踞的那座大山里。

苏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天已经黑了,脚下荒草过膝,松涛和草浪浩浩荡荡,湿而硬的土壤里有一种含着霜雪的冷气,裸露着的大块山石发出一种孤独的微光,黑夜好像是一种流动的液体,正在从地下一点一点地溢出来。

他快要找到他要找的地方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跟着师父的目光一起抬过头的。现在他想,师父窗前抬眼可见的一片松林绝对不是某种巧合,而一定有着某种暗示——师父一定会回到属于他的松树下。

他走到松树下了,仰头望,鳞鳞如巨蟒,低头看,裂裂如巨龟。他在其中一棵松树的背后发现了一片潮湿松软的土地。松树上还有一段很细的鱼线,鱼线上有一个很小的轮轴,轮轴的另一头是一段倒下的树干。

这应该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墓穴——人进去之后,拉动机关,那棵树会倒下,带着大堆泥土压下来,封死底下的石板。

他点了点头,算了算角度,找了片石头,开始顺着石脉的方向挖下去。大概在挖开了半尺的浅坑之后,他的石头片碰到了第一样硬物——一柄很小的花锄。花锄生满了铁锈,但刃口是打磨过的,没有起卷。看来这个墓穴从设计、建工到完成,都从容不迫。师父应该是花了很多工夫,半夜偷偷溜出来,打造自己的埋骨之地。

握住这柄花锄的时候,苏旷心跳开始加速了。他挖得很快,不知哪儿来的体力。那棵巨松是和一块山岩连在一起的,有一个很深的犄角,泥土都松软得很,落下来的时候也会正好盖住地面。他已经挖了一个足够深的土坑,大概没过自己的腰。

当!锄头碰见了一片斜着的石板。石板挡在岩石的一面上,两边有浅浅的石槽,便于滑落。他开始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喘息声。巨大的致命的悲伤,像是一只盘旋在头上的鹰,快要俯冲下来,攫住他了。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把这种让人软弱的恐惧,从呼吸里挤出去。

石板被清理出来了,上面是有字的。他这辈子就没有这么慌张过,跌跌撞撞地把灯拿来,轻轻抹去字迹上的泥土。是的,是师父的笔迹,端正、潇洒,是用工笔慢慢镌刻上去的。他的手指跟着那些笔迹往下滑,轻轻念出了那六个字:

铁敖诛凶于此

他们爷俩倒真是像,喜欢留这样的字。他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他慢慢闭上眼睛,腰抵着土壁,伸出手扳住了石板,把它放下来。没有想象中的恶臭——石板的背后是一块狭小的天然石穴,里面有风,不知通向哪里。

他想睁开眼睛,但没有睁开。这真是奇怪的固执,他的眼睛忽然负隅顽抗起来,像个撒娇的小孩子滚在床上,只要不睁开眼睛,就还在美梦之中。没什么接不住的,睁眼!他对自己命令着。可他还闭着眼睛,今天他的身体在违背他的意志。

没关系,他的意志依旧清醒,把手伸了进去。他摸到了石壁,粗糙、突兀,犄角处有石苔。他顺着石壁往下摸,一片平地,干、硬。再往里一点,他摸到了一只手……这会儿,他头已经将要炸裂,牙齿咬得很紧,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劲儿,快要把槽牙咬碎了,然后借着那么点劲儿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座小小的石龛里有一具尸首,披着件长袍,斜着倚坐在石壁角落,一只手垂在身边,一只手搭在胸口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咬着灯,探身进去,刚刚抱住那具尸体,往外退了一点儿,就听哐啷一声响。尸体的右手边居然还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洞,不知通向哪里,一具重物落了下去,似乎很深很深。

他慢慢退出来了,坐在自己挖的土坑里,低头看自己抱出来的这个“人”。那是一具干尸,石穴里干燥而通风,保存得算是相当完好。他看了看那张脸,很像是小时候看见师父的那张脸,像是一层古铜色的皮包着铁的骷髅。那颗头颅上须发皆白,发髻已经软软垂下来了,上面挂着一根简简单单的青布带。

没有什么可验明正身的,他摸到那只手的时候已经确定了。他轻轻握住了那只胸膛上的右手。那只手还能挂在胸膛上是有道理的,手已经是白骨了,掉了两个指节,另外的骨头挂在一根细细的发簪上,发簪正插进心脏的位置。

他不该干下面的事情,师父的意思很清楚,尸体要交给神捕营,死因要交给仵作。可想什么呢!他撩开尸体的衣襟,慢慢拿下来那只手,握住了发簪,毫不费力地把发簪抽了出来。那根发簪本来就细,又磨尖了一些,看起来跟竹签差不多,拈一拈,居然是完完整整的,毫无弯折。如果是一个练武的人,当然毫不费力地可以完成这个,但对一个失去了武功的老人来说,需要角度很准,手也很稳,一点偏差都没有。往自己心脏上插,能做到的人不多。

尸体被轻轻一晃,又一根脚趾骨节掉下来了。看过去,一件长袍、一条裤子,连鞋子都没有。这个人来去无牵挂,浑身上下,再无遗物。而露出的胸膛下半截,已经烂出了肋骨,几乎每一根都有昔年折断过的痕迹。

苏旷咬着牙,拿着灯,第二次探身进去。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再往里,一个地洞黑黢黢的,看起来像是直接通向山腹。师父的意思很清楚,他知道他需要给神捕营一个交代,他的夫人则不用。他应该做过些什么,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可能没有人能找出另一具尸体了。墓穴干净而空空荡荡,没有留下任何字句。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正是师父的风格,一如既往地傲慢而利落,他给神捕营留了遗书,那是公务,事无巨细;至于他本人,没有一个字需要言说。

“行!随你!”苏旷点点头,没话说就没话说吧。他再度咬住那盏灯,试着把尸体带出这个他自己刚刚挖出来的土坑。但没想到居然很难,这个坑并不高,只是他抱着一具尸体,腰力不够,只用腿,有些困难。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受不了尸体上再落下点什么来,也明白按照师父的意思,是要全部带给神捕营的。

他试了两次放弃了,还是决定先用肩膀把尸体托出去。可用肩膀往上顶的时候,那颗头颅还是歪了歪,颈骨有咔嚓声,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头凑了过去,可贴到脸的一刹那,忽然忍无可忍,死死地把那具尸体抱在怀里,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想,我在干什么,还在想着按他的意思办?把他的尸体交给神捕营?交给仵作?把王嘴村的案子结了?弄碗酒倒树底下去?我是疯了吗?神捕营的案子结不结,还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他妈已经把皇上杀了!再多死几个人有什么关系!我他妈都在为谁活啊!我挨个为人想,谁为我想啊!我没师父了!铁敖你他妈对不起我啊!我能给你的全给你了,我也就一条命啊,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只要你要,我都亲手递给你了!可你这辈子想干吗就干吗,神捕营待够了,搞借刀堂。借刀堂待完了,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个师娘。师娘留不住了,你他妈拔腿就走,你想走我不强留你,可你连句话都不留给我。你当我是你什么人哪!

他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往头上冲。他受不了头顶的那只鹰,它太大了,落下来的时候,有可能会直接杀了他。他坐在那儿,冷笑着,生着闷气,嘴里叼着那盏灯,灯油倾斜得厉害,再晃一晃就熄灭了。他抱着那具尸体,身体枕在他膝盖上,头枕在他肩膀上,不肯松开。他拳头握得死死的,手心里攥着那两颗牙和两个小手指节。

这事儿难倒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出去,这个坑太难翻了。或者算了,不出去就不出去。

他不愿意哭,什么都行,但就是不愿意哭。他受够了,上次在土里哭的时候,还是三十年前,怀里的这个人把他挖出来了,这一回再哭也没人挖他了。我累了,他想。我赶了十几天的路,爬了五天山,浑身都是湿的,挖了半夜土,现在一点劲都没有了。他松开嘴,灯滚落下来,灯灭了。

此时,他才看见一条黑影一直站在土坑外面,夜枭似的。瓮中捉鳖大概就是这样了。

那条黑影蹲下来了,向他伸了伸手:“苏旷。”

苏旷头也不抬,冷笑道:“小老婆养的就是小老婆养的,这他妈前脚出来后脚告密!万老大,你跟得可真够快啊!”

万蜀戎叹口气,摇摇头:“来,先上来,上来再说。”

苏旷嘿嘿笑道:“上去说什么啊?万老大,我跟你打听点内幕啊,你们哥儿仨是怎么商量的啊,带人回去还是带头回去?”

万蜀戎那只手还是伸着:“带人回去。”

苏旷抬起头,迎着万蜀戎的眼睛:“我要是不跟你走呢?”

万蜀戎摇摇头:“你都懂的,敢拒捕,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