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行出了门,上了车,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过了一会儿,发现马车没动,他睁开了眼睛,将车窗拉开一条缝。
听到声音的刹那,立于车边的伍都尉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不等崔行发问,他躬身行礼。“崔君,陈少英当作如何处理?”
崔行眉头微蹙。“我何时说要处理她?”
伍都尉一愣。“她未能及时汇报,导致张严的婢女出逃,走漏消息,不堪大用,难道……就这么算了?”
崔行嘴角轻撇,招了招手,示意伍都尉靠得更近些。“你知道张严最大的软肋是什么吗?”
伍都尉眨眨眼睛。“他身份暴露,已如待宰羔羊,任凭崔君摆布,还有什么软肋不软肋的?”
崔行摇摇头。“他是徐详看中的人才,若能为我大魏所用,你我至少可以将徐详部署在陈留的间谍、细作摧毁大半。他之前未必清楚这一点,所以有求死之心,现在被我点醒,不敢轻易赴死,但想让他吐露消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伍都尉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崔君这么一说,我有点明白了。我说他刚才怎么那般放肆,原来竟是有求死之心啊。”他拍拍后脑,有些后怕,又掩饰不住兴奋。“若非崔君机敏,我就错过这个大机遇了。”
“留着他,你我才有立功的机会。”
“喏,喏,诚如崔君所言。”伍都尉咧开嘴乐了。“既然如此,何不将他抓起来,严刑审讯?区区一个陈少英能有什么用?”
“对一个求死之人,严刑审讯有用吗?老子有言,道者,反之动。这时候不能示强,只能示弱,示弱才能让他觉得还有可趁之机,不必求死。”崔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安排陈少英去,可不只是为了监视张严,而是要撬开他的心防。顺利的话,不出三日,必有消息来。”
伍都尉附和地点点头。“崔君思虑深远,卑职自愧不如。”
“走吧,回郡狱,先审审那个婢女。”崔行说完,拉上车窗,再次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伍都尉精神倍增,大声吆喝着,在前领路。
——
张祗看着歪倒在地的陈少英,叹了一口气,弯腰将她抱起,走到东室,放在灵儿的床上。
陈少英很瘦,很轻,即使张祗并非孔武有力之辈,抱着她也很轻松。
坐在床边,张祗看了看陈少英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不由得一愣。刚才在浴桶里时,他虽然搂着陈少英,心思却在门外苏五和灵儿的动静,没有注意到陈少英是如此瘦弱。此时看到她的手臂,再想到自己对她的逼迫,不免心生自责。
站了片刻,他轻轻地拉过薄被,盖住陈少英的身体,起身回了西室。
坐在窗前,张祗看着窗外,思绪飞回了遥远的家乡。
陈少英的手臂一直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猜得不错,被禁锢的弟妹很可能也是这般模样,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如果不能尽快脱困,死亡的厄运很快就会降临到他们的身上。
弟弟张白已经快撑不住了。
自己可以死,但死了之后,谁来救他们呢?
万一徐详因自己而被俘,部署在陈留的吴国间谍、细作受到重创,就算魏国不出兵,以孙权的个性,恐怕也会因为这些间谍、细作的损失迁怒张氏。
张祗越想越不安,越想越自责。
身在敌境,怎么会如此大意,与苏五相处了这么久,居然没看出他丹阳兵的身份,没想到徐详对自己的器重?
早知徐详如此器重自己,就应该更谨慎才是。如今害人害己,不仅让自己陷入困境,还辜负了徐详的一份苦心。若不能妥善解决,他如何向孙权解释?
东室传来下床的声音,张祗连忙收回思绪,拿起案上的一卷诗简。
陈少英缓缓走了过来,进了门,在门口跪下。“多谢主君救命之恩。若不是主君为妾解释,只怕妾今日难逃一死。”
张祗瞥了她一眼,心中暗自惊叹。
陈少英看似瘦弱,心思却是机敏,居然看出了自己为她解脱的意思。
“你本名叫什么?”张祗淡淡的说道。“哪里人氏?”
“妾本名就叫陈少英,陈郡人,家在阳夏。”陈少英抬起手,用袖子掩着嘴唇,咳嗽了两声。
张祗眉头微皱,盯着陈少英看了两眼,发现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显然是发烧了。他稍微一想,便明白大概是刚才洗浴时间久了,她受了凉,竟然病了。
没想到她的身体竟这么差。
“你的家人呢?”
陈少英摇摇头。“我家本是士家,父亲在行伍之中,驻守合肥。去年随曹大司马出战,兵败被俘,下落不明。我与母亲被连累,母亲被改嫁给其他士卒,我因年幼,未满十三,被没为奴婢,等待成人。崔君选人来侍候主君,我有幸入选,得以逃离奴婢营。”
张祗听完,心中一紧。
陈少英的父亲竟是去年被俘的曹军士卒之一,她沦为这般境地,居然与自己有一些关系。
“你……未满十三?”
“去年十二,今年已经十三了。”陈少英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凄然。“上个月初五是我的生辰。若不是父亲被俘,家破人亡,说不得还能领二斤肉,庆贺一下,然后择配士卒。”
张祗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他想到了弟媳陆郁林。
陆郁林出身吴郡陆氏,是大儒陆绩之女,也是十三岁嫁入张氏。刚入门三个月就突遭横祸,成了罪人眷属。难得的是她虽然年少,却有气节,不肯借家世脱困,要与张氏共存亡,并且撑起了这个残破的家族。
如果不是她的照顾和支持,或许弟弟张白早就撑不住了。
张祗不忍再问,起身走到门口,高声叫道:“苏五,苏五。”
苏五从门房里走了出来,一脸诧异地看着张祗。“主君,有何吩咐?”
“她病了,你去请个医匠来。”张祗指指陈少英,想了想,又说道:“再割几斤肉,做点好的。我们死里逃生,总要庆贺一下。”
苏五不解地打量了张祗两眼,却没说什么,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张祗回到屋里,对陈少英说道:“既然病了,就不要在这里跪着了,先回去躺着。厨房里的事,暂时也不要你操心了,苏五会做的。好好休息几天,等病好了再说。”
陈少英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
“多谢主君垂怜,妾感激不尽。若主君不弃,妾愿托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