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流光容易,匆匆便到了九月,秋分已过了两天。前几日,上海人还在打赤膊,抱怨秋老虎太毒太凶,不期周末就来了强冷空气,连砸几场雷阵雨后,气温跌到只有18度,不及添衣的,都冻出了鸡皮疙瘩。于是,满城都在翻箱倒柜换季忙了。
下午两点时,一辆褐色的新型卡迪拉克轿车开进了法租界“金凤记娱乐总汇”。轮子碾过湿漉漉的细石子车道,躺满路面的黄叶,趁势贴到黑色的车胎上。车刚停稳,一个细瘦的男子就撑开伞,迎了上去。他是赌场的当手赵善纯。只见他左手持伞,右手拉开后门后,胳膊就势一伸,让后座的乘客扶住。苍灰的天幕下,雨势稍歇了,树梢还在滴水,打在伞顶,噼啪作响。
车里的人,正是赌场的本家金石寒。他躬身下车时,赵善纯的鼻子里,飘进一股樟脑和雪茄的混合气味。他穿件茶叶色的英国料子哔叽夹袍,熨得笔挺,翻起的袖口雪白,显然是刚刚换上的秋衣。赵善纯刚要开口寒暄时,金石寒直起身,右臂弯里露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见是条咖啡色的小狗,瘦瘠瘠的小脸,眼球鼓突出来,快有乒乓球般大。小狗一见赵善纯,“汪”地吠一声。赵善纯措手不及,朝后一闪。
金石寒呵呵呵地一阵笑,胸腔嗡嗡作响。站稳后,松开赵善纯的袖管,抚摸起小狗的脑袋道:“怎么样,这狗灵光吧,叫吉娃娃狗,鼻子那个灵敏啊,就针尖这么大的一点点烟土,随便你怎么藏好了,都给你找出来。哈哈哈,不错不错,上星期法国总领事夫人送我的。”
法国总领事夫人,金凤记的常客,也是赌场最要巴结的。赌场有几个包赢不输的贵客,她是其中的一位。上海的赌场大多开在法国地界,那里掌握立法的总董,掌握外交的总领事,掌握执法的警察局长,通通对帮派友好,因为都被收买了。结果再大的赌场,想开就开。到了孤岛初期的1938年,就是故事发生的这一年,终于出现了集大成者,就是这家“金凤记娱乐总会”。
赵善纯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总领事夫人送的,怪不得,瞧这伶俐劲儿。”面对着狗狗的金鱼眼,总领事夫人的肉感形象,募地兜上心头。她总是和衣服有仇似的,让见了她的人,都要遐想联翩起来。金石寒对是她经年累月地憧憬,一见她身影,就赞叹不停。现在,她居然送了他一只小狗。而他呢,虽然从来没对小动物有些须的兴趣,居然也狗不离身了,谈起狗时,笑声还如此的愉悦,难道不是很有深意吗。赵善纯这么想着,朝那只狗耸眉挤眼地微笑,摆手,憋着嗓子招呼,却不敢去碰,原来是小时给狗咬过,一直怕。他高举着伞,饶到金石寒的右手,躲着狗。赵善纯是个瘦子,那年代的上海,瘦子触目皆是,但他是瘦中翘楚,脸颊都没了,剩下两个窟窿,嘴突了出来。头顶留两片瓦的中分发型,发质粗硬,抹了发油,还很不服帖。因为脸条子细,更显得头发茂盛。他的身子像支铅笔,穿一件烟灰色的阴丹士林布长衫,大概有几年旧了,说是不褪色的料子,也褪得七七八八了,肘子处磨得有些稀薄。长衫在他身上,总是显大,一走路就晃动起来,里头象包着一团空气。为怕溅到地上的泥水,他左手举伞,右手把长衫撩得很高,露出两条麻杆细腿。
被赵善纯一衬托,金石寒几乎像个金刚了。他高出赵善纯大半个头,后者只好把举伞的胳膊,撑得旗杆一般直。他的肩背让人想起沙包,躯干像榕树桩。岁月的砍斫下,腰身放大了,肌肉松懈开来,脊梁弓起,脖子越发不明显,脑袋仿佛直接搁在了肩膀上,三十年前的彪悍只留下依稀残影。那时他一身短打,挽着袖管,手持棍棒,在码头、货栈、赌档里与人大打出手。他有个茶盘大的脸庞,单眼皮,大蒜鼻,脸颊布着一些凹坑,是天花的遗痕,好在脸色酱紫,才不至明显。他的耳朵却小巧得犹如两朵蘑菇,与大脸不成比例,左耳的顶端缺了个小口,但他并不在意,把黑白夹杂的头发剃到只有半寸短,任由那小小缺陷暴露,可见极度的自信。而自信又增添了威严。
金凤记开在巨达赖路近古拔路,用今天的路名说,就是巨鹿路近富民路。那是个占地宏大的花园,里头有三四幢建筑。主楼三层,赌场就设在里头。车停得靠主楼近,两人走了几步路,鞋也不湿,就进了赌场。门厅里聚着一群穿中山装的看场,见金石寒进来,在领班的带领下,都朝他鞠躬,七嘴八舌请安。金石寒每月只来一两次,日常管理,都托付给了赵善纯。所以,赌场的职员见到他的机会不多。他们见金石寒身上多了条小狗,心里好奇,却不敢多嘴。在帮会大众眼里,金石寒是个高不可攀的人物。
赌场的一楼是接待普通客人的,东厅玩传统式赌台:牌九、番摊、押宝、“大小”、麻将、挖花等。西厅是进口的赌博机器:吃角子老虎机、扑克机、高尔夫机等等,另外还出售“金露彩票”。金石寒见里头人头攒动,笑语暄暄,吊起了兴致,在每个中式赌台前都流连一会,看着赌客们脸红脖子粗地吆五喝六,心情越发舒畅了。他打年轻时起,就在小东门的赌场里看场子,凭着拳头加脑子,一步步混到青帮的高层。赌场的氛围,最让他亲切和放松。
一楼巡视完,两人便到了后面,顺楼梯上二楼的贵宾厅。楼梯口也布置了三个身材魁梧的看场,见了金石寒,又是一番诚惶诚恐的躬身请安。
二楼的气氛就截然不同了。东首满铺着紫红织花的厚地毯,四壁乌亮亮包着柚木护墙板,头顶是星雨般的水晶吊灯,墙上挂着西洋油画,东一丛、西一从地摆着鲜花。煌煌灯光下,混沌沌到处弥散着雪茄、美酒、脂粉的绵软气息。大厅中间摆一台西洋轮盘赌台,四周有各式中西式赌台:牌九、二十一点、沙蟹、杰克扑、骰子等。金石寒进去时,赌客里男女大约参半。他眼神毒,一眼能看出女客人中哪些是阔人的眷属,哪些是娱乐界的红星,哪些是欢场女人。下午这个时间段里,总是女人有闲,男人忙碌,所以脂粉盖过了雪茄。等到晚上八点一过,情况就颠倒过来,往往是女人有事,男人作乐了。那个时候,男客人的比例,就会压倒性超过女客人。任你多有钱的人,到了金凤记的贵宾厅,都不觉得自己有钱。但除去有钱这一点之外,豪客们是各领风骚、鱼龙混杂的一群,有过气的军阀政客、前清的遗老遗少、工商巨贾、洋行买办、贵妇名媛、当红舞女、明星戏子、帮派大佬。有钱人是喜欢扎堆的,一是同类在一起安全,二是交换资源方便。金石寒最得意的是,金凤记地位已很难撼动了。
穿着白围兜的女侍们在客人中周旋。她们有撒娇的武器,见了大老板,就没男职员那么畏缩。一见金石寒臂弯里小狗,都大惊小怪起来,跑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有摸狗头的,有扯狗尾的,有搔狗脖子的,把个小狗撩拨得激动起来,尖声乱吠。赌客们被骚动吸引,也纷纷停手,朝这边张望。金石寒见营业受影响,连声说:“好,好,你们忙。”从贵宾厅里退了出来。二楼的西首是一个大休息间,沿墙是一张张的棕黄皮沙发,意大利云石茶几。靠中间摆放许多圆桌和靠椅。香烟、洋酒、咖啡、点心、干湿果点,一概免费取用。两人穿过休息间,径直进了后面的账房间,耳朵立刻半聋了,全是吵成一片的算盘声。
账房间有一扇门,通往金石寒的办公室。他难得来,房间里却有他专用的大写字桌,是森森然的老黄花梨。桌上有阴绿玻璃罩的台灯,沉郁的铜镇纸,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他文墨有限,只识得自己的名字,自然不去碰那些劳什子,东西看着年头久远,其实一概都没碰过。待他坐定了,赵善纯便开始了例行功课,汇报这两个星期的营业情况。数字于他,都是烂熟于胸的,但出于习惯,汇报的时候,还是要拿个算盘拨弄着,每说一项内容,先要噼里啪啦打一阵,嘴里念念有词。好像非得这样,说出来的数字,才显得有凭有据:“……营业总收入792万,去掉开销里的接客费210万,特殊营业税42万,各处打点红包112万,职员薪金98万……”
金石寒打断道:“娘的,就剩这点收入了,怎么职员开销还这么高?”
赵善纯瘦归瘦,精神却好,谈起业务,两眼犹如电灯泡,灼灼发亮,手指和嘴皮仿佛通了电,语速也快。金石寒的脑子要非常努力才跟得上,觉得那只狗在大腿上动来动去,干扰自己的思路,便把它放到地下。那狗到了陌生地方,心吊了起来,沿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边走边嗅。
赵善纯留神那只小狗,怕它靠近自己,嘴里道:“已经减了,可是摊子大,剩下的人还是多,光台面职员就有150人,再减的话,一日两班就不好排了。另外,营业部账房间的职员还有30人,领班20人,抱台脚的稽查60人,男女招待60人,厨房间40人,一共还有360人呢……”
金石寒露出厌烦之色,挥挥手,示意他继续。
“这么算下来,收入减去支出,这两个礼拜的净赚是130万。”
金石寒的心情原本不错,听了赵善纯报出的盈利数字,心情便掩上了阴霾。打个哈欠道:“娘的逼,真给东洋人害死了,他们没来的时候,我两个礼拜还不得做一千多万啊。”
“好的时候有一千七八百万呢,”赵善纯道,有些伤感,“以后恐怕不能够了,南市开出了那么多新场子,生意分走太多了。前两天我去那边打眼了,好几个咱们这边辞掉的人,都在那边上班呢。”
“那帮断命鬼,让他们去吧。那种地方,俗得要命。”
“是,是俗气,可派头不小啊,全用上大型霓虹灯广告了,什么‘清闲胜地,高尚娱乐’,什么‘车接车送,通宵营业’。虽然摊子都不如咱们大,但架不住开得多呀,而且都24小时营业。日本人是纵容你开赌场,没一点儿限制,不像法国人规矩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许。”
金石寒半阖着眼,喃喃道:“得想些什么法子啊。这么下去,可是得坐吃山空啊。”沉默了一会,随口问:“这些天,没什么有趣儿的事儿?”
“有趣儿?没有……哦,对了,倒是来了一个新客人。”
“才一个新客人?”金石寒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来金凤记贵宾厅消遣的赌客当中,熟客与生客,大约是一半对一半。若放在过去,上海滩这种档次的赌场,生客是极罕见的。偶尔见个陌生面孔,仿佛是件大事。但抗战硝烟一起,东北华北沦陷,达官贵人、工商巨子、遗老遗少从全国各地涌进上海租界躲避,于是,外来的豪客一下猛增,陌生面孔便不再稀奇了。赵善纯突然说来了一个新客人,金石寒觉得奇怪。
“我是说,他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赵善纯转头看门,确定关好了,才说:“这人的身家不可估量,单单随身带的数目,已经很吓人了,”他嗓门压得很低,尽管屋里只有他们两个,而且房门紧锁着。
“他带了多少?”金石寒的兴趣吊了起来。
“总有二十四、五万的样子——而且全是美金。”
金石寒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道:“那么多怎么带,装箱子里?”
“真让您说对了。他有只密码箱,走到哪拎到哪,还用一条钢链锁在手腕上。只有在赌钱时,才取下箱子,寄存到兑换台后面的保险柜里。”
金石寒略有疑色:“既然锁在密码箱里,你怎么知道的?”
赵善纯一拍腿道:“这人过去从来没见过,像是刚从北面下来的。这种生客,不是都要检查嘛。”金石寒这才点点头。赌场里发生过持枪杀人事件,所以立了规定,凡遇到生客或可疑者,一概检查后才能放进场。赵善纯道:“开头他是死也不肯受检,看场的又是非查不可,闹得很僵,后来找我出面。我是赔礼道歉,好说歹说,解释了半天,他才勉强答应了。条件是只许我亲自检查,不能有其他人在场。检查前,还要赌场出具保证书,盖印画押,不得透露箱子里的内容。”
金石寒瞪大的眼睛又合拢了,眯成条缝,沉吟不语。赵善纯不敢打扰,无言地等着。他见那只小狗顺着墙根走来走去,走到一个地方,反复嗅着,原地兜了几圈,突然撩起腿,在地板上洒了一泡尿,不禁“啊”了一声。金石寒一抖,见他表情尴尬,顺他视线看过去,见是这事儿,一仰头,“呵呵呵”地大笑起来。突然收了笑,道:“说下去,你检查了,看见什么?”
“就是刚才说的,美金,满满一箱,全是百元的钞票,一沓一沓整齐码好,摆了两层,每层12沓,每沓一万元。”
“那一共是多少?”金石寒一听数字脑子就乱。
“箱子里头就是二十四万元,美金。我想他身上还有。跟其他豪客比,他挺特别的,进出再多,都用现金,从来不开支票。”说完,拉开桌子抽屉,取出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叠七寸的黑白照片,递给金石寒。金凤记为策安全,对陌生的豪客,是要拍照存档的。万一出什么事,可以调动法租界巡捕房和江湖的力量,按图索骥,找到肇事者。
金石寒挨张细看。照片是从远处偷拍的,对象是一个北方摸样的男人,三十二三的样子,梳着大包头,眉毛厚重,单眼皮,头发有些长。他那件西装金石寒一看,知道是在华懋饭店楼下惠尔康定制的最新款,胸口插支红色康乃馨。大都数的照片里,他都在赌台上。有几张抓拍到他拎着一个密码箱,朝门口走去。其中一张是箱子的特写。拎箱子的手上,一只四克拉左右的钻戒,在无名指上熠熠生辉。
赵善纯道:“他走到哪儿都拎着那只密码箱。玩的时候,把箱子存在账房的保险柜里,离开时取走。我怀疑他睡觉时,都把箱子锁在手腕上。”
“你肯定他是头一回来?”
“肯定。他也没熟人,没见他跟其他客人聊天。别说聊天了,好像从来不跟人招呼。住了几天了,没给外面打过一个电话。”他关照过总机,让记下殷先生的每一句话,却是徒然。
“他住咱们招待所?”
“没错。他说刚来上海,还没来得及找地方。”金凤记的大院里,主楼赌场除外,还有三幢较小的楼房。其中一幢用作员工宿舍、一幢供金石寒歇脚会客,一幢作为招待所,供豪客留宿。
金石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人在场子里吗?”
赵善纯看看表道:“刚才没见他。不过该来了,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下来的。”
“他叫什么?”
“他姓殷,都管他叫殷先生。”
那小狗在地上走得乏味了,过来扒拉金石寒的腿。他弯腰抱起它,鼻子里嗅到一股骚味,对赵善纯道:“不去叫人来把尿擦一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