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与连续剧[*]

《新周刊》专题访谈

您曾经指认说“美剧是二十一世纪的长篇小说”。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观点?

你看,我们这代人从小读长篇: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年代没娱乐,抱个长篇啃着,可以活一阵。

小时候不懂,《战争与和平》一会儿在彼得堡,一会儿在拿破仑前线,很刺激。长大复读,明白长篇小说好比长途跋涉,几组人物、几条线索,交叉叙述到最后,聚散生死,你借小说活了一回。现在我还觉得托尔斯泰那些人物好比我家三外公或表姊妹,熟极了。

1982年我刚到美国,头一回发现世界上有连续剧。亲戚告诉我,从孩子上小学到进大学,还没播完。那时中国有连续剧了吗?听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四世同堂》,日本的《阿信》,风靡一时,一到夜里街巷就空了,家家户户看——到九十年代,我也掉进去了!

小说、电视,媒介完全不同,当时哪想到对应长篇小说。

1990年母亲移民纽约,看不懂美国电视,我就从唐人街租国内的录像带陪妈妈看,一看,完蛋了,停不下来。先是《渴望》,接着是《编辑部的故事》《爱你没商量》《过把瘾》,宋丹丹演的《好男好女》……后来回国见到王朔、郑小龙、赵宝刚、冯小刚一伙,我上前猛握手,谢谢他们,他们好像不太相信似的。

十年间看了大约两千集,一直看到回国定居。

但在纽约不看美剧:我的英文没好到听懂那么快的俚语,也没兴趣:那是美国人的家务事。真的,多数是家庭剧:一对傻夫妻,两个胡闹的小孩,层出不穷的逗趣,永远在客厅沙发周围,朋友进来、冤家进来、警察罪犯进来,一阵阵哄堂大笑据说是配音的。后来英达执导的情境喜剧《我爱我家》,非常非常好,因为是“我家”的事儿,全能懂。此后国内家庭剧再没超越《我爱我家》。

我们现在看的美剧大制作,八九十年代还没出现。也有,只记得两个:《彼得大帝》,美、意、中、日合拍的《马可·波罗》,已经有现在美剧的规模和美学,当电影拍。

美剧的渊源大约追溯到二战前后黑白连续剧。当时叫肥皂剧,《露露姑姑》很有名:就一家庭主妇,伴随两三代美国人长大,真是“为人民服务”啊。八十年代那个演员死了,我在电视节目看过片段回顾,围个围裙,烫个头发,等于众人的姑妈,造型是四五十年代美国画报那种。抗战后美军进入上海,市民都看美国画报,“文革”时,家家户户避嫌,扔到垃圾箱,给我看见了,记住了。

我知道你前两年是每天晚上都要看美剧的,比如《广告狂人》《都铎王朝》,你一直在追。有个很奇怪的现象:你在美国看大陆连续剧,回国了又追美剧。

在纽约白天画画,夜里吃完饭洗好碗撒好尿,就坐沙发上傻看。回国后追美剧有个重要原因:据说从《欲望都市》开始,美剧的播放模式变了,上班族的中产阶级可以打开电脑随时看,不必等电视一周播一集。

所以我就说,丹青在美国干吗?在纽约跟在国内一样嘛。

不是。美国生活很安静、很规律,看连续剧像在上班。算了一下,大约四五十部,长则四十多集、短则二十集,最长的《京都纪事》一百集!

几重原因:一是想念中国。看照片不过瘾,看文章没细节,连续剧忽然让我看到中国变了:《过把瘾》之类已经有新的生活方式、新的恩怨情仇了。我对中国的回忆具体了,我走的时候,中国不是这样的。

还有历史剧:《水浒》《三国》《东周列国》《三言二拍》——今天没人记得连续剧《三言二拍》,著名段子都选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色情部分拍得很差。

《水浒》《三国》,我拎一口袋录像盘拿去给木心看,木心全看了。我问怎样,他说蛮好。我说怎么好,他笑吟吟说:“呶,几只面孔,有的么甜的、有的么咸的。”上海话讲起“面孔”,都说“只”。我发现他的说法和我妈妈一样:民国上海人看电影,“就看那几只面孔”。孙道临啊、金焰啊、上官云珠啊。今天评论电影和电视剧,不用这个词。

我们称之为“看熟张”。

明星效应嘛。民国电影一开始就对:第一,市场;第二,娱乐;第三,明星路线。老百姓看电影,就奔“几只面孔”,有亲和力,有性幻想,就行啦。

我在思考,斯皮尔伯格为什么会从电影退到电视剧?

回到刚才你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开始看美剧?2001年开始看。

你太奇怪了。在纽约看中国剧,回国后又看美剧。

不是我要这么做,它自行发生了。“9·11”那年,瞧着两座楼塌下来,我发现心里在乎这座城。每年回纽约看妈妈,2001年吧,发现地铁和公交车大幅广告全是Sex and the City(《欲望都市》),写明几月几号哪个频道几时开播。

回北京后,没想到碟片进口了,字幕全配好了。看看吧,一看,完了,就跟当年看《渴望》,下不来了。第一季看完等第二季。这时,我不是重新爱上纽约,而是重新了解纽约,就像看王朔的连续剧,重新了解中国——我在北京才弄懂:原来美国是这样的。

真的,你以为你是某国人,你待在某地,你就了解吗?未必。看书,看连续剧,当然,加上所谓“生活”,你才可能了解。

《老友记》呢?

没看过。我看的美剧很少。第二个是《绝望主妇》。那是七八十年代肥皂剧的变种,叙述美学则和电影拉近,成了加长版的电影——我熟悉,能分享。费城、波士顿、康州,好多这类小镇,一流社区,日久乏味,左邻右舍就这点事,家家女人变着法儿对付无聊。性、阴谋、嫉妒、爱、友谊、代沟……所有故事固然被夸张了,可是内在的真实,太对了,我想起富有小镇的白人,现在明白他们了。

2009年看《广告狂人》,忽然想到:连续剧岂不是长篇小说!

此前没这一念。我没想到美剧这么“现实主义”,主题这么严肃、深沉、细腻。人的种种难言之隐,办公室的无数日常——就一家公司啊——写到这么深,这么复杂,这么可信!不断不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六十年代的怀旧感弄得多自然:忽然肯尼迪遇刺,忽然梦露自杀,但不渲染,嵌在日常节奏里,主角的一切照旧行进。六十年代我上小学,隔三差五上街游行,大叫“打倒美帝国主义!”哪知道同时期美国人这么活着:合同,电话,离婚,通奸……

《广告狂人》的心理深度处处让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你去读托尔斯泰的《伊万·伊利奇之死》,一上来就是公司同仁,就是人的冷漠与脆弱。《广告狂人》的规模感、复杂感,那种从容的叙述、那种人际关系的穿插变化,多舒服,各种微妙的衔接,全是戏,主线、副线、伏笔、层次、对话、隐喻,还有深刻的绝望与同情——这不是长篇小说嘛!

好的影视会有文学的质地和语气,好的小说,有视觉,有画面。文学传统富厚的国家,电影会好。

我不知道《广告狂人》怎么编的,有文学原著呢还是专为电视剧现写?我不了解美剧怎样诞生,就像傻子一样看,同时重新想文学问题。木心渴望写长篇,但他不是写长篇的人,鲁迅也不是,精通汉语的人不会往长了写,但王安忆会,王朔、莫言会。欧洲语言(还有我们的所谓“白话文”)适合长篇,俄国人个个擅写长篇——美国人的长篇也很厉害!

这牵涉到小说传统的问题。

小说传统一开始并不是“文学”,而是市场传统,它跟本雅明说的“讲故事传统”没那么割裂。我很重视这句话:“小说诞生的那天,孤独的人诞生了。”所有人躲在角落独自看小说。什么意思呢?就是,资本主义和个人主义时代,互为因果,同时开始了。

十九世纪前,所谓“现实主义”概念,绘画没有,文学也没有。法国是到库尔贝自称现实主义,巴尔扎克的所谓“现实主义”,我疑心是俄国人追加的,俄罗斯文学上来就标榜现实主义,照中国的解释——这种解释也来自旧俄和苏联——反映生活,人物真实,故事可信,加起来,表现“时代”“历史”云云。

十八世纪法国人、英国人弄出现代小说,十九世纪是长篇小说黄金时代。横杠子插进来俄罗斯小说:从果戈里到托尔斯泰,欧洲人傻眼了。我有一本书是欧洲文学家谈托尔斯泰,能想到的二十世纪上半叶重要作家,普鲁斯特、托马斯·曼,都佩服他。那种佩服,恐怕是针对规模和分量,俄国人厚重,西欧人巧,自叹不如。

就是所谓史诗。

不完全是史诗。史诗是指《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不是史诗,但结构太严密了。你要知道,当时这些小说非常“现代”,不光指内容,包括对小说的全新处理。中篇《哈吉·穆拉特》《克莱采奏鸣曲》,都很厉害。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另外一种心理描写。他对二十世纪的影响比托尔斯泰更甚。综合起来,我们叫做“现实主义传统”。

加上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美国的福克纳也该算吧——我们对美国其实不了解,乱讲人家浅薄,其实我们才浅薄啦。

美国的小说传统、短篇传统,非常过硬——美剧背后垫着强大的小说传统。为什么?美国没有帝王贵族,没有历史,除了城里人,中部、西部、南部,建国前后、南北战争,经济萧条,民权运动……这个国家的文艺全是“人民”的故事,譬如《推销员之死》。美国有很结实的描写底层和小人物的传统,他们的“被侮辱与被损害”——不是俄罗斯那种——是标准资本主义社会的、美国式的。

上百年来,美国有很棒的写手,包括黑人,写得好极了:写犯罪、堕落、贪婪、疯狂,写女孩男孩的苦恼和罪孽,不比欧洲差,不比俄罗斯差。以我有限接触的美国剧本人、小说人,他们对俄罗斯小说太熟悉了,就像日本人熟读《三国演义》一样。

当然,他们也熟悉英法传统。狄更斯的传统当时跟马克·吐温平行,马克·吐温给出了伟大的美国叙述。

你到纽约东村跟文艺人谈,整个欧洲和俄罗斯传统跟他们不隔的,像谈家常一样。中学大学都会系统教授古希腊、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的文学。我女儿的选修课居然是但丁《神曲》,老教授一讲维吉尔在天堂门口止步,就熬不住大哭。美国人对二战前后跑来避难的欧洲文人,熟得像一家人。十月革命后、二战后,欧洲部分文脉流到美国来。

你看像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太有名,我说的是另一路,譬如艾萨克·辛格,他二战前流亡过来,住在纽约边上的Cony Island。他坚持只对故事感兴趣,他说,小说没故事,别来扯文学。这是对二十世纪实验文学的“异见”,对美国叙事传统很重要,直通今天的美剧。你要知道,太多美国作家背景是异国的,俄罗斯、德国、英国、波兰、罗马尼亚……没有纯种美国文学,是这些人共同编织了文学的美国。

我们谈好莱坞,谈美剧,不会想到背后有强大的文学传统。二战以来,法国小说渐渐没落了,俄罗斯小说也渐渐没落,不再有十九世纪的骄傲。英国小说似乎还厉害——我最喜欢的英国片叫做《告别有晴天》(The Remains of the Day),剧本是日裔英国人写的,导演詹姆斯·伊沃里,是个加州美国人,专门拍英国贵族题材。英国的厉害,是莎士比亚传统垫底,狄更斯、哈代等殿后,二十世纪的英国戏剧和文学,脉络不断。

法国文学相对弱了,小角色有,大虫没了。意大利战后现代小说好得不得了,跟新现实主义电影彼此繁荣,眼下也有点没落了——但美国几乎没有没落,因为文化产业厉害。我不了解当代美国小说,读过七十年代前的短篇,还有一组根据短篇改编的电影,太厉害了,托尔斯泰读了会傻掉,会惊异他的影响在美国是这样的!

我相信,美国小说传统诞生了今天的剧作家,他们开始写美剧。

我没证据,可能在乱讲。但一定有很棒的文学家闷头写美剧。他们也玩儿集体创作。我看过《绝望主妇》片花,一帮年轻男女,七零后——现在八零后也有了——喝着酒、抽着烟,东倒西歪凑一块儿聊那个娘们儿后来耍什么花招,那个野男人该不该出现……主创者是个同性恋,单亲家庭,爱妈妈,就在那样的小镇长大。他会采取某个意见,边聊边写,一集一集往下走。

没有丰厚的小说传统、现实主义传统,目前的美剧不会存在。当然,美剧来自太成熟的电影市场和技术优势,但目前不是美国电影的黄金时代。过去二三十年不断推出好电影,但他们都承认,最牛的是七十年代:《教父》《现代启示录》《猎鹿人》《出租车司机》,他们聊起来就痛心疾首。

所以我相信电影人立刻敏感:这是连续剧的时代,赶紧起身介入——去年看了《纸牌屋》、看了《大西洋帝国》(太牛了,马丁·斯科塞斯技痒,担任导演)。他自己现在拍得一塌糊涂,可是七八十年代黑帮片的精华都灌进去了,血腥、生猛,还拍得那么忧郁,老气横秋,酒精般的唯美和怀旧,非常时尚:一战后最好看的一段时尚。

再接着看《国土安全》。太猛了,显然电影的精锐、智慧、活力,都转移到美剧了。过去那种肥皂剧和文艺电影的分际——电视归电视、电影归电影——完全取消,好的美剧根本就是经典电影。

《纸牌屋》在国内反响这么好,又涉及一个问题:就是美剧为何这么热?

我这代匮乏记忆太深,没吃的,也没电影,一部朝鲜片看了又看。现在你在大街上任何地方都能买到欧美、中国香港、日本、韩国碟片,那么便宜,我们那个年代瞧见,会疯掉啊。可是年轻人为什么爱看呢?我问过一些八零后,他们说从不看国内电视。

回到刚才那个话题,像斯皮尔伯格一样,现在越来越多影人会选择去改电视剧。

很简单,就是有市场。有市场就有投资,有投资,拍得好、口碑好,就有收益,继续做下去,这是第一考虑。第二考虑,影视文明在改变,网络视频大军压境。全世界最成熟的电影体制是美国,最成熟的电视体制也是美国,电子王国,还是美国。

你刚才提到很重要的说法:英国的小说传统没落了。

不敢这么说,我几乎没读过二战后的英国小说。但英国电影厉害,电影厉害的国家,小说一定厉害。近年看了两部罗马尼亚电影,好深刻!给我看见背后的文学观。

有一点能支持你,很多专业的美剧迷,他们更倾向去看英剧而不是美剧,为什么?因为很多美剧是直接抄英剧。

您很难在英剧美剧之间划分区别。背后是同一群人在玩,在竞争,他们在同一个文化纽带和语言场玩儿了上百年。二战后英国拱手,意思是说,好吧,咱不行了,你行!那之后,两国文化出现新的双向关系。你去读以赛亚·伯林的传记,他代表英国外交部常驻美国,目击了甚至介入了老帝国认怂、新帝国称霸的初始阶段。

很多人就喜欢看英国那个范儿、英伦那个范儿,觉得美剧很粗俗:刺激你,不停地刺激你。

瞎说。美剧一点不粗俗,人家认认真真表达粗俗。粗俗的是我们自己,点根雪茄,看看英剧,以为就是英国绅士了。

我也喜欢听英式英语。可是最近二十年的英国电影、影视,主题越来越“无产阶级”,你要是在英剧里只看见帝王贵族,你仅只了解现代英国的一半——当然,《唐顿庄园》《楼上,楼下》(二战版的《唐顿庄园》)还是厉害,贵族戏后劲十足。《国王的演说》《告别有晴天》《带风景的房间》,都是英国经典。八十年代我看过侦探英剧,也很好,非常英国。

但英国导演正在深刻表现下层人物。我看过一部非常动人:一个黑人白领找她的白人生母,她的生母早先被黑人强奸,生了她,扔了,此后组织家庭,生了白人女儿。结果黑女儿去认白娘,娘不肯接受自己有个黑女儿,还比她有身份——那场谈话拍得真好啊,那穷母亲尴尬极了——最后领回家,和白人女儿成了姐妹了。

前些年这家伙又拍了一部,讲伦敦出租司机家庭,英国味儿的俄式人道主义。要是你追究英国人怎样刻画“民主”时代,你会发现,他们从美国人那儿学到很多。英美是文化共同体,把英美刻意分开是不了解英美。

传统要是活着,会起作用的。中国的伟大小说从十六七世纪开始,《水浒传》到《红楼梦》,将近三百年,为什么现在不奏效了?

最近大家重视金宇澄的《繁花》,这种话本资源本该遍地开花,是通俗小说的主干,北方南方都该有,为什么没了?西方新小说进来,文人慢慢放弃传统话本写作,学西方的长篇和短篇,可能出了些好作品,但还是夹生,影视跟着夹生——整个欧美影视系统,文学始终跟着,没断过。不要忘记,美国还有伟大的百老汇传统。百老汇传统、好莱坞传统,全部灌进美剧,就厉害了。

再一个,美国另有新传统,就是新闻纪实小说。卡波特,记者,同性恋,好莱坞为他拍了部电影,好得不得了(主演霍夫曼最近吸毒死了)。拍他四十年代采访两个死刑犯,直到送他们上绞架,据说就此开创非虚构小说。纪实小说带动拓展的文学领域、文学力量,太大了,刑事案、社会问题、高层内幕、政客丑闻,都进入文学。言论自由保证了什么呢?就是创作无禁区,题材百无禁忌,玩儿真的。

看美剧看多了,会感觉到乏味吗?仿佛它永远也不会完,一季跟一季。

不。不乏味。为什么呢?我们这里,小说被抬举为“文学”,但别忘记,小说诞生于娱乐。大仲马、小仲马首创连载小说,包括《基督山恩仇记》,都是大众娱乐读物,好的娱乐不可能让你厌倦,不然怎么赚钱?后来巴尔扎克等提升为所谓“现实主义传统”,好像专属文化人。No,它仍然属于市民,属于新兴资产阶级的都市人群。

因为后来小说的发展,你写什么不重要,怎么写变得特别的重要了,它就把这个传统丢掉了。

俄罗斯小说真是写给贵族和知识分子看的。当时俄国还是农民国家,到处是文盲。果戈里,屠格涅夫写作时,农奴制还没废除。所以中国新文学一上来就接受俄罗斯文学价值,“五四”前后出现新型知识分子,老百姓不读小说,而是读话本。

从民国到共和国,我们拿的是俄罗斯小说的社会功能;中国小说至今没走出所谓知识分子圈。你问问大学教授和自称知识分子的人,有几个看得起连续剧?

美国欧洲不这样。欧美现代文化上来就是大众的,市场的。我到纽约才知道,你跟饭店侍者聊布莱希特、卡夫卡,不是稀罕事,所以人家会诞生高端娱乐文化:一面,它来自咱们叫做严肃的、经典的文学传统、戏剧传统;另一面,它从来就是大众的、市场的。

如今中国表面进入市场,进入网络传播时代,大量年轻读者、中产阶级,正在分享娱乐传播,可是供应娱乐的艺术家还在给艺术和娱乐分高下,事事弄到拧巴。

中国的电视剧你也看,美剧你也看——你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去比较它们之间的差异性?

顺着刚才的话题,中国新文学传统跟“五四”没关系了,但跟八十年代有关系。八十年代产生一大群“文学家”,类型不少,题材也广,好写手多。但据我所知,名角儿里,大概只有刘震云,还有王安忆的部分,被引入电视连续剧。近年刘震云直接变成连续剧和冯小刚的连接线。我很重视海岩,可是文学界不认他——装啥呀,你写个连续剧看看!

目前咱们叫“文学队伍”(完全是军事语言)的这么一份夹生拧巴的文学资源,进不了,也没想到进入现代传播系统。个别人在接轨,效果不坏。要是年轻剧本作家觉得你们是文学家,我是写连续剧的,自认矮一截,那就完了,没指望了。文学家跟不上传播时代,中国连续剧休想好。

比比韩国,人家起步比中国晚太多,土得要死的国家,七十年代才有像样的电影,九十年代政府扶持,打开禁区,取消限制,现在韩国电影和韩剧远远超过中国香港。香港电影黄金时代是七八十年代。中国内地崛起,香港回归祖国,电影人迅速认了,明星都跑到内地来拍戏。

中国香港跟美国一样的:市场化,娱乐化,明星制。

日本是另一说。它吸收任何资源,但总能非常日本。我对日本影视了解少,我们讲来讲去是黑泽明、大岛渚、北野武……但日本还有很多中小导演,拍得非常好。要出所谓严肃的、高雅的电影,得有一大批娱乐的,中下档的导演垫着,否则出不了大人物。

你刚才谈到了文学传统和影视传统之间的这种关系,中间有一个特别大的、现代性的转换。这个现代性转换就是:从传统的说故事的人变成小说家,再变成编剧。

我和安忆谈到,连续剧告别小说时代,重新讲故事——讲故事的方式变了,听故事的人多了。本雅明说:故事的衰亡是经验交流的丧失。对的,但他活在前电视时代。我想知道,连续剧出现,经验交流的可能是不是更大?

我觉得更大了。它让我重新认识中国,导致我决定回来——我推荐很多人看,都说看了就想回来;有位旅居加拿大的朋友看到天亮,来电话说:丹青啊,我们的爱恨情仇还是在中国。不久他就回来了。

现在呢,我在中国看美剧,看懂我住了十八年,但不很了解的纽约。所以连续剧供应的经验与交流,在扩大、扩散、扩充。

那你怎么看待编剧这个职业?

哎哟,太佩服了,牛啊!我曾妄想有一天写小说,可我想都不敢想写剧本。

你觉得编剧难在哪里,它跟小说的差距是?

它的构想和小说没太大区别(我大概又在乱说了),无非是编个故事、几个人物,一头一尾。剧本难在你文字再好,没用的,剧本不玩修辞、文笔:剧本其实是个工作计划,在限定的篇幅、时间,必须自足,每走一步,受限于排演方式,播出方式。小说限制来自文字本身,写完了,就成了。剧本写完了还没成啊,你一边写,一边得想象演出和播出,最后你不知道谁来演,谁来导,谁来看。

编剧了不起!我觉得编剧和导演至少同等重要。我看中国电影和连续剧,第一差在剧本。剧本差,全白搭,角色一开口我就不想看,别扭、生掰。我看到连续剧里国民党小兵在四十年代的云南,缩墙角里,没完没了长篇对话,全是如今七零后的语言,天啊,剧作者以为自己是乔伊斯呢。

中国话本小说给出永恒的律令:“且听下回分解”。古人早就懂。影视的命根子,说穿了,就是“且听下集分解”。你说连续剧庸俗、瞎编——当然,所有艺术都在瞎编——你不想上当,不看就行了。只有好的和不好的小说,好的或不好的连续剧,“瞎编”一点没错,错的是不会编。

我知道你以前看剧会在电视上看,你会在电脑上看吗?

会啊。真人秀、娱乐节目,在进步。中国充满创造力,也充满创造力的抑制。这是绝望的。中国遍地故事,好作品出不来,太可惜了!外部原因、内部原因,都出不来;出来了也弄不好;弄好了,不能持久。

有些家长反对自己的孩子去看美剧,认为这个东西也会上瘾,是精神鸦片。

这些家长忘了他们的爹妈也不让他们看这看那。我不担心家长,而是担心孩子长大了,变成一模一样的家长——从来如此。《红楼梦》出来后,清代的无数家长也不让看的。

我发现你看美剧和我们看不一样,我们被故事吸引,你是在看它的时代、穿的衣服、它的道具、时装,哪个气氛是对的、台词是对的、表演是对的——你会看这种东西。

我也看故事啊,吓得一身一身冷汗,或者眼泪喷出来。但你知道,感官和脑子可以同时工作的,我会想事儿。不该说美剧、英剧“取代”了小说,两种媒介不可能彼此取代,但受众是同一茬人。长篇连续剧足以和长篇小说争夺市场,眼下小说敌不过它。

没人预知小说的前景:再过五百年,俄罗斯长篇经典还有多少读者?我们说它不朽——经典当然伟大,永远有穿透力——但我相信,之所以出现伟大的长篇,原因再简单不过:十九世纪,乃至上溯那么多世纪,人类没有影视。

人的欲望是听故事,最好的故事是活人现前,一如最好的声音是人声——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我在妄想:并非因为文学本身伟大,而是塞万提斯和司汤达的时代,没有影视。绘画也一样,伟大的绘画延续好几个世纪,因为没有摄影和电影。如果希腊城邦或十五世纪的佛罗伦萨有电影院,会有雕刻和壁画吗?

当然,这种反方向预设是荒谬的,准确说,是伟大的绘画与文学哺育了今日的影视。但人的欲望迅速扑向新媒介。许多老媒介被新媒介灭了,许多艺术类型过时了,消失了,可是人的欲望一点没变,那是无底洞:人永远想看见自己,还想知道别的窗户里男男女女在干吗。

所以说“美剧是二十一世纪的长篇小说”——其实本质上是欲望的问题,欲望才是一个长篇小说。

对。人的欲望永无尽头。一群狗呆看另一群狗在演连续剧,你能想象吗?人拿欲望没办法。你反对它,你傻。轮不到你反对它呀,但你可以控制。你控制看电视的时间,就像控制房事一样,你乐意快也行,慢慢来也行;你酒量大,从早喝到晚,喝死为止,那是你的事;喝得非常舒服,也是你的事——你不能怪酒瓶子啊。

2014年5月24日


[*]九年前这篇访谈说咱们拍不出当年王朔、郑小龙水准,我轻率了,粗暴了。近年看辛爽的团队拍了《隐秘的角落》,太好了,美剧、韩剧那套摸熟了,最近看同一团队拍的《漫长的季节》,完全掉进去,终于有了世界一流连续剧。我们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快感与痛感,总算被精准细腻地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