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为雍正
  • 李正
  • 6125字
  • 2024-11-04 20:40:53

田文镜:大器晚成的“天下第一巡抚”

雍正13年的执政生涯,其实就是一部改革史。改革,既需要中央朝堂的设计,也离不开地方督抚的支持。雍正最得力的改革先锋,正是主管河南一省的田文镜。可田文镜在历史上的评价却是相当两极分化的:雍正夸他是“天下第一巡抚”,河南士绅骂他是严苛酷吏。这种两极化的评价,后来也同样出现在雍正本人身上。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田文镜的命运起伏,也为我们近距离地观察雍正以及他的改革,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田文镜,这是一位在清朝连举人都没考中,最后却一路升至河东总督的传奇官员。

在讲述田文镜的故事之前,我们先要思考一个问题——田文镜的一生,究竟是以康熙朝为主,还是以雍正朝为主?和我们习惯的认知不同,田文镜活了70年,有60年都活在康熙朝,只有最后10年活在雍正朝,但我们往往会认为田文镜是一个典型的雍正朝大臣。可能在很多时候,我们生命的存在感,并不在于数量,而在于质量,这对古人也是一样的。相信即使让田文镜本人回答自己是康熙朝的人还是雍正朝的人这一问题,他的答案也一定会是后者。

一、蹉跎半生的转折

田文镜出生于康熙元年(1662)。从小就读书的他,偏偏在考试方面能力一般。科举制发展至明清时期,具体形式已经变为八股取士。可田文镜怎么也学不会写八股文,每次考试都考得一塌糊涂,总是名落孙山。最后他还是花钱买了学历,也就是所谓的“监生”,跟秀才的档次差不多。接着,田文镜22岁时,他又花钱买了个官,也就是福建长乐县的县丞,是个八品官。

由此我们大概可以看出,田文镜不但考试能力一般,而且家里的经济实力也有限。因为,同样是买官,作为富二代的李卫,起步就买了个五品官(从五品的员外郎),田文镜与之相比就差得多了。

在康熙朝当时的环境下,科举考试不行,家族实力也一般,又没有能逆天改命的婚姻,按常理,田文镜的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交代了,但老田偏偏是个对命运不服输的人,工作起来异常努力。在22岁出任福建长乐县丞后,田文镜30岁前后升任山西宁乡知县,44岁升任直隶易州知州,45岁升任吏部员外郎。

我们仔细观察田文镜的履历就能发现:他干了八九年的八品县丞,才升到了七品的知县,可见,他真没有什么政治资源可以依仗。可之后,他又能从七品的知县,升迁为易州知州,进而升迁为吏部员外郎,很快又历郎中,授御史。我们可以大胆推测,田文镜在地方政务的治理上一定相当有才干,且政绩突出,以至于能有像这样持续的升迁。

只可惜,此后田文镜升迁之路陷入停滞。直到他55岁,他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只不过在这一年,他意外接到了一个小任务——到天津的长芦盐场收税,结果他立刻就发现了当地连续几年的巨大亏空,并拟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上报给了康熙。

这个历史细节虽小,我们能推测出的事情却很多。首先,田文镜必定拒绝了盐商的巨额贿赂,否则,为什么前几年来收税的官员都没能发现如此巨大的亏空;其次,20多年的基层治理经验,让田文镜在面对地方官吏的小伎俩时能游刃有余;最后,田文镜办事情很妥帖,他不仅能发现问题,还能连带着提出解决方案,一起上报给上级。

果然,在田文镜巡盐后的第二年,他就升任了内阁侍读学士,这是一个从四品的京官。但苦于没有政治资源和依仗,田文镜的仕途也就仅此而已了,很难再继续升迁。直到康熙驾崩那一年,田文镜还在原地踏步。这一年的他,61岁。

面对此前与自己并无交集的、继位时时年45岁的雍正皇帝,田文镜大概率会觉得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出头无望。但正是在雍正朝,蹉跎了半生的田文镜,终于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重大转折。

这一切还要从一件小事说起。

雍正元年(1723),新皇正式登基,田文镜代表中央前往华山祭告山神,途中经过山西。而此时的山西正在闹灾,陕甘总督年羹尧奏报,请求赈灾,但山西巡抚德音[1]却表示没有灾情。所以,等田文镜回京觐见时,雍正就向他询问情况,田文镜对答如流,十分详尽,明确了山西百姓所经受的让他们流离失所的严重灾情。

这一次对话,让田文镜在雍正那里拿了高分。一方面是因为田文镜汇报得很清晰;另一方面,雍正料定田文镜一定是心中装着百姓的,所以他才能对沿途灾情有颇多关注。

于是,田文镜就被雍正安排去山西赈灾,最终,他在全省统筹兼顾,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雍正很开心,当即升田文镜为山西布政使,从二品官。转年,雍正又升他为河南巡抚。60多岁的田文镜,两年不到,便从一个从四品的普通京官,成了主政一省的封疆大吏。

对于田文镜晚年间突然蹿升的原因,史学界的推测有很多,可以总结出三个核心原因:

一、田文镜的确才干好,能做出政绩,能力强永远是下属被领导重用的基础条件。

二、田文镜做事的风格雷厉风行,偏严酷,这与康熙晚年间官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松弛、宽仁的政治氛围格格不入,但这却恰恰符合励精图治,准备改革,力行新政的雍正的需要。

三、田文镜此前没有科举功名,缺乏可靠的政治资源,这虽然对田文镜个人是不利的,但雍正很喜欢:因为如此一来,田文镜的政治背景就显得十分干净,没有结党的可能性;而且,在缺乏政治资源的情况下,雍正的出手相助,会让田文镜形成一种巨大的报恩心理。

二、奋勇不懈地改革

基于自己治理能力出色、办事风格严厉、政治背景清白,田文镜开始走入雍正的核心政治圈,并向雍正表达了自己高度的忠诚,就连写奏章说的话都是一片感激之词。

臣一介庸材(才),至愚极陋。[2]

圣主天高地厚之恩至深至渥,即鞠躬尽瘁亦难以报效,惟有矢此血诚,不敢一毫怠惰。[3]

从此,抱着知遇之恩的田文镜,瞬间就成了雍正朝的改革急先锋,不管脏活、苦活、累活,这个60多岁的老头都第一个冲锋在前。雍正的四大改革政策——“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清补亏空”,田文镜都以雷霆手段迅速推展。

什么叫雷霆手段呢?

雍正刚即位时,国库空虚,源头就是地方各级官员的贪污和挪用公款。田文镜在河南时,一上任就发通知,凡是有亏空的各级官员,要么趁早补上,要么抓紧时间自首。这种通知放在过去肯定是不会有人搭理的,所以田文镜就把但凡能查到有亏空的官员全都抓到了省城,并迅速开始审问。至于具体的审问手段,大家可以自行想象。接着,他就总结陈词,你们这些官员都要回家进行资产拍卖,就是把祖宅卖了也得把欠朝廷的钱给补上。最后,田文镜在河南到任的第一年,就把河南府库的亏空补齐了。尽管河南官场早已骂声一片,但雍正却表示:嗯,干得漂亮。

再比如,推行“火耗归公”。所谓“火耗”,简单来说就是朝廷官方征收赋税银两,在把征收上来的百姓的碎银子用火烧铸成银锭的过程中会有损耗,于是,各级官员就借口再多收百姓一笔钱,称为“火耗”。之前,各地官员完全按自己的意思去拟定火耗的数额,随意盘剥百姓。而田文镜,他再次力行了雍正的意志。他先以省政府的名义向河南各级政府明确了火耗的税率,任何人不能随意加派;之后,又将火耗收归省管,进行公用分配。这一系列动作就是“火耗归公”。尽管河南官场再次骂声一片,但田文镜还是凭靠自己的威权,把这棘手的差事给办成了。雍正会心一笑,再一次表示:嗯,干得漂亮。

不仅是对官场同僚,对地主士绅,田文镜也采取了一系列硬手段。在“摊丁入亩”的推进上,还是老套路:明确按土地征收人丁费,先清查士绅的实际使用田地数量和登记在册的税收田地数量是否匹配;然后发布通知,隐匿田地者早早自首,坦白从宽,凡是抗拒、隐瞒不报的地主士绅,或者从中包庇的官员,只要查到了,就通通抓起来。不到一年,田文镜就查出了隐匿的田地2500余顷。

事到如今,田文镜已经把河南上下的官员、地主,全得罪了个遍。但田文镜仍旧挺着一把老骨头,强硬地给河南的地主科普了一下什么叫“官绅一体当差”。河南自古处在黄河中下游,河患严重,需要修河堤。照惯例,这种苦活只能是老百姓来干,地主旁观就行了。但“官绅一体当差”的意思就是,地主家也得出人,全都下到泥里当河工去。政令一出,河南上下,从官员到地主,全都炸了锅。但田文镜亲自下场督工,不仅让工程顺利推进,且这一次的黄河堤坝还修得相当好,汛情来临,当地百姓的生活几乎未受影响,当年秋收时,还迎来了大丰收。

得知消息后,雍正的内心相当激动,在内阁和中央各部大臣面前,他难掩喜悦。你们经常有人说朕的新政有问题,那这次河南改革的效果怎么样?还有说朕用人有问题的,你们看看,田文镜干得怎么样?最后,雍正还自问自答了一番,称赞田文镜道:

整饬河工,堤岸坚固,河汛安澜,年岁丰稔;绅袊畏法,正巳率属,地方宁谧,而每事秉公洁己,谢绝私交,实为巡抚中之第一。[4]

所以,雍正的确给人封过“天下第一巡抚”的称号,只不过给的不是影视剧《雍正王朝》中的诺敏[5],而是田文镜。

三、君臣相惜地落幕

然而田文镜雷霆手段加持下的改革,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最终,一场雍正朝有名的“督抚互参案”爆发了。

雍正四年(1726),时任广西巡抚的李绂[6]升任直隶总督,他在路过河南时同田文镜爆发了冲突。起因是田文镜在暴烈的改革过程中,打击了大量的官员和士绅。李绂听到诸多乡绅的抱怨后,就指责田文镜这是自己考不上科举,便有意作践读书人,还说田文镜重用的官员尽是泼皮无赖,表示要参奏田文镜。打人不打脸,李绂如此挖苦田文镜,田文镜也只好说,好,你参,那我也参。田文镜在奏折中说李绂包庇罪犯、结党营私。

一边是直隶总督,一边是河南巡抚,两份折子就这样放到了雍正的面前。于是,雍正派人调查,发现田文镜的手下居然真的有问题。可雍正最后还是一边准了田文镜此前弹劾官员的奏折,另一边又处罚了田文镜的手下官员,算是各打了五十大板,但雍正却又公开表示:

阖省之广,属员之众,焉得人人不谬?[7]

意思是说,田文镜管一个省,手底下有一两个恶劣的官员隐觅其间,没被人发现,这不是很正常吗?然后,雍正为了安抚田文镜,还赐了他一筐荔枝,让老田同学别灰心,继续努力。这的确属于皇帝明目张胆地护犊子。

非但如此,转年雍正就又给田文镜升职了,且硬造了一个叫“河南总督”的官,田文镜还是管河南,但职位从巡抚升级成了“总督”。可只是这样还是不够,雍正又给田文镜加了个“兵部尚书”的虚衔,以凸显田文镜的地位。又过了一年,雍正琢磨道,还是不够,单管一个省,算哪门子总督呢?就把山东划给了田文镜,再次创造了一个独属于田文镜的官职,叫“河南山东总督”,简称“河东总督”,

今思山东民俗官方,宜加整理。河南与山东地界相连,以田文镜之精神力量,办理两省之事,绰然有余。著将田文镜授为河东总督,管理二省事务。(《清世宗实录》卷六九,雍正六年五月二十五日)

雍正为什么就这么喜欢田文镜呢?原因大概有三点:田文镜忠诚地贯彻了雍正的执政思路,使他几乎成了雍正新政的化身,所有对田文镜的攻击,都会被雍正当成对新政的攻击;田文镜也的确能力过硬,尽管他办事风格激烈,容易出格,但他为官清廉、勤政,始终没有致命的黑点;同时,最重要的是,60多岁的田文镜做官太懂得分寸了,即便雍正对他这么好,他从来都没主动提过任何过分的要求。

田文镜是汉军正蓝旗出身,属于下五旗[8],他想让自己的家族被抬进上三旗,可思前想后就是不敢和雍正提出请求。还是有一次,田文镜和出身正白旗的下属杨文乾[9]聊天时,感慨过自己这一想法,此后,等杨文乾升任广东巡抚,进京述职时,杨文乾才和雍正说了田文镜的心愿。雍正知道后,很快便给田文镜写信,责问他为什么不以实相告——咱俩谁跟谁,为什么不直接和朕说啊!最有意思的是,雍正还在奏折里写了一句“朕甚嗔汝!”[10]。人家生你气了!不过生气归生气,雍正批折子前就已经把田文镜一家从镶蓝旗抬进了正黄旗。

可戏码如果重演一遍,田文镜就敢直接跟雍正提要求了吗?想必他还是不敢的,这就是田文镜的分寸感——皇帝可以赏我,但我绝不能主动去要。

所以,尽管田文镜晚年时犯过一次非常严重的错误——他隐匿了河南的灾情,但雍正却表示,田文镜只是年纪大了,被手下人蒙蔽了而已,他是决不会主动欺瞒朕的。但时年已经70岁的田文镜,也的确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就申请退休。雍正写信安慰他说,好好养病,先别提退休的事,问题不大,总督的职位朕会一直给你留着的。在雍正十年(1732),71岁的田文镜再次上奏,表示自己的身体实在不行了,请求退休。雍正没办法,只能嘱咐田文镜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安排给副总河孙国玺协助处理。由此,田文镜处于一种停工不停薪的半退休状态。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让田文镜的身体尽快恢复,这一年的十月初,雍正还专门送了田文镜一颗名为“既济丹”的丹药,说是这东西能补元气,对身体好。没想到,田文镜服药后,仅过了一个多月便过世了。只不过,在这里我们其实没必要有过多的恶意揣测,毕竟雍正也实在犯不上毒死70多岁的田文镜。这可能纯粹是因为田文镜年纪大了,加之他常年劳累,身体不好,或许也确实因为雍正的炼丹技术颇为一般,才导致意外发生。

而且,雍正送药这件事,与其说是早有预谋的暗害,不如说它体现着某种帝王温情。毕竟,得知田文镜的死讯后,雍正是非常伤心的,他立刻要求河南当地必须建立专门的祠堂祭祀田文镜。河南的贤良祠也必须放上田文镜的牌位。尽管在雍正死后,继任者乾隆因为早年间喜欢以宽大示人,所以他始终对田文镜的暴烈改革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毕竟田文镜人已经死了,所以死后的毁谤他也已经听不到了,这也算是死得早的一种别样幸福吧。

而且,我们应该相信,田文镜在临终前,应该还是很开心自己能在人生的最后10年,有机会去燃烧、战斗一番的。尽管雍正施行新政的目的是为了维护清朝的统治,田文镜的勤政可能也更多是为了自身在政治上的追求,但不得不说,他们君臣的改革,在客观上,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改善了当时底层人民的生活处境。

每当谈及清朝时,人们总会有很多的争议,甚至还会出现给在清朝做官的汉臣扣各种帽子的极端言论,但我们应该跳出历史的局限性去看问题,我们不能要求古人去做在大环境中他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田文镜,在彼时的环境下,他只能去给清政府当官,没有第二个选择。不能因为“田文镜们”做了清政府的官,就否定他们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因为从一出生就恰逢清朝鼎盛时期,他们也需要顺应时代,谋求自身的发展。所以,他们所做的选择和明末清初的“冬泳健将钱谦益”“松山殉难洪承畴”之流是不一样的。

田文镜的人生得到了完美收官,张廷玉还在埋怨一万年太久,那有没有人在乾隆朝仍旧能安享晚年呢?

注释:

[1]德音,满洲正白旗人。康熙朝官至山西巡抚,在任期间多行腐败之事且隐匿灾情,雍正元年四月被革职,由诺岷接任山西巡抚一职。

[2]田文镜:《抚豫宣化录》,张民服点校,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第35页。

[3]《朱批谕旨》卷一百二十六之一,《朱批田文镜奏折》,四库全书本,第4页。

[4]见《世宗宪皇帝上谕内阁》卷五十一,四库全书本,第13页b。

[5]指诺岷,满洲正蓝旗人。雍正元年任山西巡抚,为官清廉,在雍正三年(1725)因病请辞。

[6]李绂,康熙进士,雍正四年授直隶总督。因参劾田文镜贪虐事获罪革职,在乾隆朝重新被起用。对理学深有研究。

[7]《朱批谕旨》卷一百二十六之八,《朱批田文镜奏折》,四库全书本,第26页b。

[8]八旗制度。自顺治朝起,上三旗为正黄旗、正白旗、镶黄旗,下五旗为正红旗、正蓝旗、镶白旗、镶红旗、镶蓝旗。

[9]杨文乾,汉军正白旗人。雍正朝初期任河南布政使,后升任广东巡抚。为官勤政强干,死后赐祭葬。

[10]《朱批谕旨》卷一百二十六之十一,《朱批田文镜奏折》,四库全书本,第4页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