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八年三月初七,宜:嫁娶、破土、安葬、行丧;忌:出行、移迁。
苍翠绵延,九峰葱郁。四阿重屋,鳞次栉比。青石铺就的长街尽头人迹罕至,黄纸冥币,冷清萧索。
寂寥的义庄里突然传出争执声:“你在跟老子说笑?抬棺是个苦力活,你让个女娃娃跟随咱们一道前往京城扶灵顶什么用?老子身后的弟兄们出力不讨好,平白无故被人分一杯羹,我马彪第一个不答应!天底下哪有那么好挣的银子?”
马彪身形颀长,健壮的体格常年暴晒在外显得黝黑发亮,精壮紧实的臂膀遒劲有力。
面对行伍出身的壮硕猛汉,身如竹竿的管事禁不住咽了咽口水,瑟缩赔笑:“消消气,哪有那么大火气。”
“你给老子解释清楚!否则……”
“否则如何?”
“马老大要向弟兄们交代,不如我给你一个解释如何?”
身后忽闻莺声清脆,仿若纷扬的丹桂馥郁浓厚。错愕不已的马彪回身张望,只见一不过二九年华的姑娘立在门外,姿致娟娟,不施粉黛,却已明媚鲜妍,有如旭日逐云,光辉灿烂不可逼视,马彪一时语噎,竟不知如何回应。
言笑笑迈过门槛,行至新棺侧首,杏眸潋滟,气势凛然:“这书生异乡遭遇强盗,陈尸荒山,必定怨气滔天,须得哭丧人随灵悲痛,哀声替这书生哭尽世间苦难,方能释怀往生。倘若这书生不愿离开,誓要留下来报复仇家,你们扶灵就不怕首当其冲地成了这书生膺惩的对象?”
“听着挺专业的,吓唬谁呢?老子不信你个女娇娥还懂驱鬼辟邪,当老子乳臭未干初出茅庐?”
她昂首挺胸,自报家门:“我师父乃大衍道人。”
马彪眼皮子一掀,嗤道:“没听说过。”
言笑笑不屑轻哼,取出一物高举凌天。
巴掌大黄纸舒卷开,通身金黄的乌龟贪婪地张着大嘴跃然纸上,阵阵呼啸而过的劲风肆虐着单薄的龟身,仿若不将它扯得支离破碎誓不罢休。
马彪揉了揉眼睛,狐疑道:“纸龟?这什么玩意儿?你是在逗老子玩?”
言笑笑无视他的质疑,视若珍宝般捧着纸龟小心翼翼走到水盆边:“愚不可及,此物乃恩师亲绘神龟,可御水捉鬼,是件法器!”
“哈,哈哈哈——小娇娥真会讲笑话……”
话音未落,纸龟一沾水,无风畅游,竟似活了过来,硬邦邦的龟壳下四肢贴水浮游。
马彪瞅着欢快戏水的纸龟目瞪口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嘴张得老大,迟迟说不全话:“这……这……神了。”
一击震慑不敢叫马彪再有轻视,意气风发的言笑笑精神抖擞:“有这只神龟在,岂有鬼怪敢近身?”
马彪立时伏低姿态,赔笑连连:“先才是我冒失了,还望仙姑莫要怪罪。”
马彪:“仙姑替这书生一路哭丧自是万无一失,我这就叫弟兄们抬棺启程。”
管事见言笑笑和马彪一个得意一个钦佩,不由得像看两个二傻子。他掂量了下厚实的荷包,脸上浮现笑容,暗自说道:“不过是在纸龟全身涂抹了雄狗、鲤鱼的胆汁混合物,待晾干后纸龟即可避水畅游。大衍道人这手纸龟骗术着实制得不错,险些连我都哄骗了。哎哟,可怜的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就遭了师父拐卖,也不晓得买家是否懂得怜香惜玉。”
躺在棺材里的书生听闻此言,修长如玉琢的指尖蓦然动了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院外传入。
“来!弟兄们使点劲将棺材扛上板车。”
随着马彪一声招呼,孔武有力的四名魁梧男子涌入屋内,正欲盖上棺材板,瞧见书生面貌无不惊异错愕,浓重白妆掩不住姿容俊朗,隐隐威仪不觉令人敬畏肃穆。
“啧!这小兄弟长得真俊!”
“可惜是个短命鬼。”
“他不短命怎轮得到咱们发财?”
“哈哈,那倒也是!”
“快盖上。”
棺材板刚合上,头戴白花一身麻布缟素的娇小人影忽然窜至棺材边,擗踊号呼:“我的郎君,你死得好惨!漫漫长夜,无你相伴,叫妾身如何独活?”
生死别离,天人永隔。
女子伏在棺材上痴痴凝望,欲语还休,蓄满眼眶的泪水突然决堤倾泻,微微发颤的身体不经意间抽动着,终是抑制不住痛心,“哇”地宣泄出来,撕心裂肺的号哭越来越厉害,令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扶灵男子一把抹过尚未淌下的男儿泪,抽泣两声安慰道:“夫人,请节哀。”
马彪一个栗暴凿他脑门,厉声:“夫你个大头鬼,这姑娘是哭丧人,与咱们同行。”
“啊?哭……哭丧人?”
“不,不是这短命鬼发妻?”
“哭丧人都如此敬业?”
“呜呜!我娘说得对,女子都不可信!”
躺在棺材里的周夙蓦然睁开眼……
他竟是个活人。
棺材外言笑笑哭得真情实意,棺材内周夙抽了抽嘴角。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棺外的哭丧人不知长什么模样,听声音年纪应该也不大,竟为了点碎银乱认夫君,对此,周夙的内心充满了鄙夷。
哀声伴随驮着棺木的车轱辘碾过青石长街,一路西行,逐渐淹没在喧扰的闹市……
卫国休养生息十二载,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前朝后宫暗潮汹涌。
年事已高,日感力不从心的景帝唯恐驾崩之时朝野混乱,突然下了道圣旨,诏回在外驻守皇陵多年的皇八子——周夙回宫侍奉。皇八子多年来避开锋芒离京数载,彼时奉诏返京,此中利害关系无须言喻。后宫之主史虹莲闻风而动,派出精锐之师,想要在周夙返京路上做些手脚,势必要他身首异处,再也无法染指皇位。
返京前,周夙与门客商讨对策,史贵妃爪牙遍布朝野,倘若他由护卫护送直奔京城势必成了箭靶,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翌日,侍卫们掩护替身兵分三路返京,周夙自己反倒大隐于市,独自一人化作意外亡故的“尸体”,躺在棺材里请人扶灵哭丧送往京城。
只要能安全进京,史贵妃再嚣张也会有所顾忌,一切方可尘埃落定。
春寒料峭,冰雪消融,借着凿在棺材板孔隙倾泻下来的几束日光,周夙估摸了下时辰。此时的日光带着丝丝暖意,想来已是正午时分,距离启程已半日,倘若这群扶灵哭丧人的脚程够快,定能赶在后日亥时前悄无声息入京。
周夙心情不错,迤迤然揭开靠枕内的暗格取出干粮细嚼慢咽起来。
突然间棺木外传来女子似有若无的惊慌声。
随着灵柩远走官道,深入荒野蔓草,时断时续的乌鸦叫声盘桓荒野。言笑笑仰望苍穹,蓦然站起身来:“是不是走错路了?京城向西,我们却往东行。”
正在开道的马彪回头,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她,看得她心底直发毛,才冷哼一声,凉凉道:“你哭丧前没人与你说过接私活的事?”
言笑笑满脸愕然,不明就里地如实说:“私活,什么私活?”
马彪拧巴着眉,突然一拳砸在树干,啐了口唾沫:“呸!好个管事,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老子帮他夹带私货,指望吃白食呢,做梦!”
看着折成两截的树干,她瞳孔微颤,有些怂。
六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虎视眈眈,望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言笑笑顿时产生了一种荒无人迹适合埋尸的错觉。
马彪不再理会她,朝着跟班招了招手,吩咐一声:“赵老二,到前头探路,咱们在原地等你。”
“好!”
直至日影西斜,赵老二才面露笑容地匆匆返回,同马彪说了好一会儿的悄悄话,还时不时瞄两眼言笑笑,一边说一边比画着什么。
末了,马彪竟走到她的身边,轻咳一声,突然宽慰她起来:“仙姑莫要误会,咱们不过是想在路上顺道做点买卖,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言笑笑疑惑:“买卖?”
“对。”马彪的目光落在棺材上抬颌示意,“这棺材里的小白脸生得甚是俊俏,正巧侯家千金病故,老子合计后觉得不卖白不卖。”
三言两语间,她竟听明白了,此番扶灵哭丧是假,配冥婚是真。
言笑笑虽势力单薄,可也知晓大义,绝非出得了马彪这等偷鸡摸狗骗人钱财的馊主意,故作不知追问道:“倘若将尸体卖给侯家配冥婚,那京城雇主问起尸体去处,我们该如何交代?”
“仙姑放心!买主早已备妥一切,就等着这尸身换身喜服,便可即刻下葬。等冥婚完成后埋到墓里,我们几个弟兄再将尸体挖出来,不就可以继续扶灵哭丧送往京城,至多耽误半日工夫,到时候银子到手了,还可以向雇主交差,这岂不是天上掉馅饼?”
言笑笑张大嘴巴,很是不可置信,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合着都将网织好就等着她入套。
这是多么熟练且令人叹为观止的手法呀!
一卖、一挖,神不知鬼不觉多了贩卖尸体的银子。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偷梁换柱,无本万利!莫不是早已发展成产业链?
马彪:“行了!不就是走个过场的买卖,神不知鬼不觉便发了笔横财,机会难得甭拖后腿,待会儿你同媒婆崔妈妈商议‘尸体’价格。”
“什么?!”言笑笑还想反驳些什么,身前的人自顾自地招呼手下去了。
她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奋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
在这荒无人烟的僻静小径里,倘若她拒绝同流合污,只怕得知秘密的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狠狠一咬牙,忽然朝着棺材深深地鞠了个躬,双手合十,满脸忏悔,随后犹犹豫豫地走到棺材边,推开棺木后,却心虚得不敢直视这尸体。
突然,她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黄符“啪”地贴在“尸体”脑门上!
“尸体”周夙:“……”
言笑笑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在黄符遮下露出的大半张容颜,又觉得甚是不妥:“脸都瞧不见好像就不值钱了,还是搁身上吧。”
说罢,她又将黄符揭下,正打算摆弄在“尸体”胸前,马彪却突然出现:“仙姑这是作甚?”
做贼心虚的言笑笑吓了一大跳,不敢隐瞒,只好如实应答:“我就是害怕这位公子爷诈尸寻仇,所以提前做些准备。”
马彪瞅了眼黄符,颇为不屑:“老闷子黄符哟,谁知道真不真,传说最有效的办法还是诵经用黑狗血画咒镇压!”
言笑笑愕然侧头看他:“会不会对尸体大不敬?”
马彪:“敬你个大头鬼,就一具死尸,还怕这短命鬼被血腥味熏着?”
话音刚落,马彪回首朝着树林下正吃干粮的跟班大吼一声:“赵老二,别吃了!干活!”
见言笑笑望着自己不明所以,马彪有些得意,拍了拍棺材板,示意她:“学着点。”
言笑笑迟疑不决,又被马彪瞪了两眼,才终于妥协,决定暂且离开。她临走时不忘朝着棺材表示歉意:“实在对不住公子,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这等小人物计较,待事成后我必定给您一路哭丧到京城,届时决然不敢再歇息片刻。”
看着言笑笑走远了,马彪向赵老二招了招手,勾着他的脖子低声吩咐:“你等会儿挨着棺材念九九八十一遍经,记得嗓门大些,念完再让兄弟们搭把手。记得一定将咒文画在棺材板内,千万不要叫买家瞧见了,不然不值钱,懂吗?”
赵老二叼着馒头走到棺材边,一边啃馒头一边说:“得嘞!那还不简单,念个《大悲咒》就行了!”
“南无喝啰怛那……”
“南无阿唎耶……”
“南无悉吉栗埵……”
断断续续、漏洞百出的经文绕耳,让周夙平和的心境彻底被打乱。
究竟是哪儿来的下九流装假和尚,对本王大不敬就算了,连驱鬼辟邪要念《金刚经》都不知道。
他心底的怒气还没发完,又听见赵老二挨着棺材小声嘀咕:“大慈大悲的如来佛祖,小的只记得南无阿弥陀佛,实在记不住生涩难懂的经文,您老若是听见小的祷告,记得佛法无边将这凶物镇压!小的安全返城后定会前往寺庙给佛祖您敬香!”
周夙一时间彻底无言以对。
他尚未气消,棺材底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掌。
赵老二左脚向前一跨,右脚一靠,踩起罡步,染了黑狗血的手指成剑诀,在棺材底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嘴里不停地默念晦涩难懂的咒文:“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急急如律令!”
和尚念符咒?
立在树头边的言笑笑见到这一幕,迟迟移不开眼,也不知赵老二请的是道家哪位真人下界镇尸。
候在一侧的马彪见赵老二收功,终于竖起大拇指。
煎熬良久,言笑笑忽然瞧见密林深处缓步行来一个壮硕身影,赶紧堆砌笑脸,热情地招呼道:“来,大伙搭把手,起棺!掀开棺材板让崔妈妈瞧一眼。”
满脸横肉的崔妈妈扭着颤巍的后丘,手中丝巾捏起一角掩住口鼻,蹙眉道:“这是什么怪味?”
言笑笑捂住鼻息,没敢走近,怕被棺材底画的黑狗血咒文熏着,干巴巴笑了两声:“呵呵,就死得突然,来不及处理尸身。”
崔妈妈用丝巾在口鼻前“呼哧”了两下,很是晦气地探着脑袋朝棺材里张望了一眼,这一瞧便险些岔了气——哎哟喂,我的乖乖,这模样俏的,棱角分明不说,端是眉宇间的舒朗便说不出雅致尊贵,风光霁月便是形容这等美男子吧?莫说画上的谪仙也不为过。
她心底一合计,这笔冥婚的买卖说什么也要撮合,买家必定满意至极。
崔妈妈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响,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
见她久久端详着尸体却迟迟没有表示,言笑笑有些着急地催促:“崔妈妈以为如何?”
慢悠悠竖起两根手指的崔妈妈也不作答。
两根手指头!
那么少!
言笑笑十分不满意:“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品相,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才值二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明明崔妈妈想出价二百两银子,没曾想这群下九流的市井之徒没见过世面。她连忙讪讪地收回两根手指头,义正词严道:“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他长得再好也是曾经,曾经懂吗?如今是个死人,再搁十天半月可就发臭了,到时候再想脱手可就掉价,甭说二十两,便是十两也没人要!”
见对方敛目凝思,崔妈妈知晓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已然上了套,眼底尽是蔑视:“这具尸体来路不明身份成疑,雇主要承担多么大的风险,如今开价二十两纹银你还嫌少?还敢同老娘讨价还价!真是不识抬举。”
不熟悉行情的言笑笑分外不甘心,还想包装提价抢救一下:“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生前可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没有沾染过花柳病。”
崔妈妈下巴一扬,狠狠刮了她一眼:“侯家千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哪里叫他吃亏?”
言笑笑只觉得一口气堵心坎上,嘴里没把持地实话实说:“可侯家千金那体魄,棺材板都压不住,两百斤的膘快赶上将出栏的豕。”
崔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叉腰指着她一顿怒骂:“粗鄙!你这有上顿没下顿的小崽子懂什么!侯家千金那叫珠圆玉润,白胖白胖的刚好配这油头粉面的书生!”
还白胖白胖,又不是大白馒头!
言笑笑心底止不住地腹黑,嘴巴却没敢再没把持将生意吹了。
她努力压下心底怒火,仔细思索起崔妈妈这番话,眼眸突然一亮,只觉得提价有戏:“行了行了,你也看到我身后林中的弟兄,大伙分一分,二十两实在不够塞牙缝。这样吧,三十五两,一个子都不少!”
崔妈妈高昂头颅,不屑一顾:“二十五两,不能再多。”
言笑笑争取:“三十三两。”
“二十五两。”
言笑笑再争取:“三十一两。”
“二十五两。”
言笑笑一咬牙:“三十两。”
崔妈妈一拍手心,呵道:“行!三十两成交!”
言笑笑只觉得被狠狠阴了一把。
装在布袋里三十两沉甸甸的银子塞进言笑笑的手心,崔妈妈匆匆走回密林深处招呼人抬棺。扶灵哭丧人终于按捺不住直痒痒的心绪,朝着言笑笑聚拢过来:“仙姑,最后这公子哥卖了几两纹银?”
言笑笑竖起三根手指头。
“三两?这么丁点碎银是少了些,不过也行,大伙分一分每人也有几十文铜钱,比这回扶灵哭丧多挣五倍有余。”
言笑笑瞬间负罪感烟消云散,底气十足,笑呵呵地作答:“是三十两。”
大伙立时喜笑颜开:“三十两,这真是天降横财一夜暴富!这生意好,往后咱们寻机会再找来几具尸体保准吃香喝辣。”
马彪数着手心里的银子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嘴里一时没把持,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简单!待小白脸下葬完婚,我们再将他神不知鬼不觉从墓里挖出来,趁着他容貌尚能辨清,寻个下家再依葫芦画瓢捞上一笔。”
大伙纷纷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老大!”
不上道的言笑笑惊呼一声,提出疑惑:“那不是二手货?掉价吧?再说人都卖了,一而再再而三挖出来,岂不是失信于人?”
马彪将银子揣进怀里,看向她的眼神里尽显凶恶:“我说你这模样生得挺是标致,怎就蠢钝如猪?你不说,老子不说,他们不说,鬼晓得这是二手货、三手货,还是赔钱货?”
言笑笑彻底无言以对,想了想又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
见她埋头苦思,马彪趾高气扬,再次指点起她来:“假如不从坟里将棺木重新挖出,如何将尸体完完整整交予京城的雇主手中?既然假意冥婚是为了骗钱,那骗一次是骗,骗两次不也是骗?还不如多赚点钱!”
扶灵哭丧人纷纷附和:“老大英明!”
果然,马彪的目的就是为了骗钱,什么扶灵哭丧都是冠冕堂皇的假话。
所谓将尸体送往京城雇主手中,约莫也是卖往下家的借口。
言笑笑手里握着自个儿那份沉甸甸的纹银,心底很不是滋味,头一回做骗子,果然良心过意不去。
如今被骗上了贼船,想下来恐怕也不易,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夙躺在棺材里气得七窍生烟。
这群贱民,得了三十两仍不知足,竟还想将本王卖了再卖!真是活腻了!
周夙抿着薄唇,半敛眉眼,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现下唯有静观后续。
侯府下人们扛着棺材,气喘吁吁地沿着陡峭山路不断前行,抵着落日余晖终将周夙送到新起的坟坑。
远远瞧见这一幕的奸商侯玖屏赶忙招呼道:“还不快搭把手。棺材未下葬前万万不能落地,速速将棺材板掀开,莫要误了下葬的吉时。”
“是,老爷。”
侯玖屏焦急地等待着开棺验货,又禁不住絮絮叨叨地嫌弃起来:“二百两买的便宜货真能配得上我的宝贝女儿?”末了,他十分不情愿瞅了眼“尸体”,这一瞧,眼珠子险些没瞪出来,“竟生得如此俊朗雅致!就是这般弱不禁风,焉能配得上我的心头肉?”
侯夫人趴着棺材仔细端详,亦是难得在丧期露出喜色:“不碍事,不碍事,女儿那体魄必定将他镇压得老老实实。”
侯玖屏点头附和:“有道理,女儿一个泰山压顶他便跑不了。你们几个,给姑爷穿上新衣将婚事办了,趁着吉时让两人入土为安以免夜长梦多。”
“对,毕竟是半道买来的无名尸,万不能走漏风声,得迅速下葬。”越看女婿越顺眼的侯夫人招来管家,又让人补上一百两封红给鬼媒人,以示褒奖,“这赘婿甚得吾心。姑爷虽入赘,可侯府的女婿可不能只值二百两银子,实在太过寒碜。”
平日里吝啬的侯玖屏对女婿也甚为满意,喜滋滋地附和道:“夫人说得极是!”
筹备妥当的冥婚,风风火火敲锣打鼓唢呐不断,从周夙的棺材抵达到砌坟填土不过半个时辰,侯府的下人们迅速将新坟周围收拾妥当打道回府。
后半夜里,躺在棺材里的周夙散尽龟息大法,终于睁开眼帘,入目即是伸手见不到五指的漆黑一片,萦绕鼻息的青草味夹杂着腐殖发酵味混淆在一起,无须多想也知他被活埋了。
等了小半盏茶的工夫,耳边始终静悄悄的,不闻一丝脚步声传来。他蹙了蹙眉,确定再无一人后不免沉下脸来。
这群倒卖冥婚的下九流难道改变计划另寻时间挖坟?
龟息大法清醒后,最快也要再等半个时辰方能再次运起,可棺材里的新鲜空气所剩无几,如何能等?
计划有变,他决计不能再枯守等死。
他迅速有了决定,敛眸凝息,抬脚严严实实踹在棺材板上。
突如其来“咚”的一声闷响震彻在寂静的荒山。
树梢上晃悠小腿望风的赵老二瞳孔微缩立时激灵坐直身体,待定睛远眺新坟,突然松软的泥土下仿若隆起半寸,他猛地灌口茶水壮了壮胆。
我的乖乖,听错了?
“咚咚!”两声应时响彻,伴随着动静越来越大。
“咚咚咚!”三声撞击借着风声传来。
赵老二的额际早已冷汗淋漓,他把拳头紧握塞进口中,堵住了颤抖的嗓音,却堵不住内心的恐惧。好半晌依旧无法抑制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的心脏,随着坟头的土壤上下剧烈震动,他终于惊恐万状地仰天嘶吼,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嚷嚷声:“诈……诈……诈尸啦!”
话音刚落,他便脚底抹油溜下树梢,一溜烟跑得没影。
“砰”的一声巨响,疏松的土壤终于被棺材板顶开一角。洒下的朦胧月色险些让人迷了眼,尚且来不及适应亮光,周夙拨开压在身上的泥土,霎时风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瞬息间,肩扛锄头、手握铲子的数名扶灵哭丧人乌泱泱涌进新起的坟地。
目力俱佳的马彪率先发现坟头塌陷一侧,凹陷处坐着一具“尸体”正好背对他们。
夜里的风寒凉刺骨,一道闪电突然间划破苍穹,闷雷响彻,却不见雨点洒落。阵阵阴风顺着衣襟钻进亵衣,言笑笑咽了咽口水,她手握着黄符,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没料到走在前头的马彪会突然停下脚步,正心有余悸不敢抬头的她突然闷头撞了上去。
“哎哟!怎么停下来了?”
见马彪杵在原地不言不语,身侧五人亦是瞪大眼睛望向坟地方向,言笑笑终是疑惑地探出半个脑袋,这一瞧正好对上锦袍上的一颗头颅。她瞬时瞳孔微缩,牙齿止不住哆嗦,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尸体”上熟悉的发髻,可不就是她哭丧时棺材里公子哥头上所梳的缨冠。
“诈尸?”
言笑笑刚想跑,便被马彪提领逮了回来:“胆小如鼠,六个威猛大汉与你同行,还怕区区一具尸体?丢人现眼!这种事,老子经验丰富!赵老二,上黑狗血!”
话音刚落,棺材里的“尸体”径直躺了回去。
一众人动作瞬间一滞。
正揭开竹筒盖子的赵老二禁不住手舞足蹈高声嚷嚷起来:“马老大,他真怕黑狗血!”
马彪瞬间底气膨胀起来,气势如虹地道:“那是,赵老二日日诵经供养的陈年货,可不是威慑力十足!将黑狗血取出来,待会儿坟里若有古怪,你就将黑狗血往尸身上泼!”
周夙沉沉地吸了口气。
这般不洁之物若是沾染到身上,对于生性好洁的他来说,实在难以忍受此等污秽。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还是继续躺棺材里舒坦些。
眼观鼻,鼻观心,气顺则松,周夙再次屏住呼吸,运起龟息大法。
一行七人壮胆后聚拢向棺材,待定睛一瞧,“尸体”果然安稳躺在土堆里,看不出有何凶神恶煞,只是疏松的土壤大半埋在他身上,证实了前一刻此地的异常。
“肯定是这家伙踹开棺材板,尸变啦!”赵老二手握护身法宝,嚷嚷起望风时的所见所闻。
众人头一回撞见传说中出现在话本里的稀奇古怪之事,实在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马彪不曾反驳,只是看了眼荒山野岭上立起的诸多坟头,深吸一口气下了决断:“这玩意儿如此老实,必定是被赵老二画在棺材板的符咒吓得不轻,你看他都不敢跃出棺材半步!”
“是,是,是!依我看也是这个理。”
“哈哈!还是赵老二厉害,威风不减当年!”
“岂敢,岂敢!”
周围一时尽是笑声,好不热闹。
插不上嘴的言笑笑琢磨良久,确定“尸体”卡在土里动弹不得,她手里捏着黄符,耷拉的脑袋终于扬起半分,纠结良久忽然鼓起勇气冲上前,“啪”地将黄符贴在“尸体”脑门上。
一众人看向她的眼神充满疑问。
言笑笑义正词严地解释:“我怕他跳出来咬人。这符驱邪最是灵验,乃我师尊大衍道人亲绘,绝对有效!”
马彪愣了一下,随即拍手喝道——
“那一张怎么够?得贴满才行!”
众人二话不说将言笑笑手里的黄符尽数抢了过来,囫囵似的贴在“尸体”周身各处,满得像根苞米方才松了口气。
马彪:“快!赶紧盖上棺材板,起棺!”
五人赤膊挥舞锄头、铲子刨土挖坑,三下五除二将尸体连同棺材搬了出来。
正待封棺,赵老二拾起盛放黑狗血的竹筒,只闻一股秽气迎面扑来。他苦思片刻,索性又以手代笔,在棺材板周围画了一朵朵莲花。
“加固封印,以免尸变。”
众人露出敬佩之色。
笔走龙蛇的赵老二说:“睡莲乃是佛祖座下最圣洁之物。”
言笑笑脱口而出:“我怎记得佛祖是坐在菩提树下悟的道?南海观音座下才是莲花台。”
正勾勒花瓣的赵老二手臂僵在原处,回首狠狠刮了一眼言笑笑:“你个假仙姑懂什么!还敢大言不惭你那只神龟会御水捉鬼,如今见到诈尸成了怂包,反倒质疑本大爷,你行你上呀!”
言笑笑面红耳赤,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干巴巴笑了两声:“呵呵,都是圣花,想来作用差不多。”
躺在棺材里的周夙苦笑了一下,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一行人偷偷摸摸将棺材扛上板车,趁着夜黑风高一路西行,起先众人还不敢行官道,生怕被人瞧出端倪,直至天光擦亮,他们也驶出侯府范围了,这才敢偏回通往京城的主干道。
正当众人稍稍放松时,赶马的赵老二忽然勒紧缰绳大喝一声:“崔婆娘!”
众人被吓得一激灵。
赵老二继续大喝道:“你这个混账婆娘!昨日亲耳听见侯府中人说你收了侯玖屏三百两银子!竟敢哄骗我们三十两,可恶至极!”
站在马车边正活动筋骨的崔媒婆闻声愕然侧目,刚对上赵老二那双凶狠的目光,心底一突突,乖乖,怎就遇见了这群扶灵哭丧人?
板车上那副棺材,不是昨日配予侯玖屏千金的姑爷所躺?
怎会出现于此?
勿用想,准没好事!崔媒婆慌忙爬回车厢:“快!打马!”
眼瞅着崔媒婆准备驾车逃离,马彪很是恼怒,一个栗暴凿上赵老二脑门,叱责道:“傻了吧唧,你大吼一声不把人给吓跑了!”
赵老二急红了眼,迅速弃马翻上马彪的马车催促道:“追!肯定来得及,那婆娘独吞二百七十两银子,搁我心坎里始终过不去啊!如今见到她人,哪里憋得住!”
二话不说的马彪一抽马屁股绝尘而去。
原坐在赵老二边上看守棺材的言笑笑尚且来不及吱声,只能眼巴巴望着两方人马,眨眼工夫就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这……这算什么事?
就把她一个人丢马车上守尸体?
里头可是躺着凶物!
昨夜刚蹦跶出来!
想到此处,前一刻后背紧贴棺材板熟睡的言笑笑莫名地觉得身上丝丝凉意,心底亦是拔凉拔凉。
她猛地抹了把冷汗,强行安慰自己不会有事。
突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言笑笑支棱起耳朵,难道是错觉?
她猛地咽了咽口水,屏住呼吸,好半晌才鼓起勇气回头张望一眼。
瞬目望去唯见绿荫成林,鸟雀攀枝,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正心有余悸之时,“哐当”一声巨响,整个棺材板都被震动掀起,又硬生生扣回棺材上。
目瞪口呆的言笑笑,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白皙的手搭在棺材板,一颗圆咕隆咚的脑袋从棺材缝隙里探出来。
言笑笑呆住了。
周夙也呆住了。
四目相对。
飞舞的鸟雀,叽叽喳喳鸣唱。
不过瞬息,恐惧达到极致的言笑笑终于发出一声尖叫:“啊!啊!!啊!!!”
险些被震破耳膜的周夙有点懵然。
不是没人了?
想趁着马彪离开透口气,怎就撞上她!
周夙尚且来不及说话,清脆的“哐当”一声,以求自保的言笑笑本能地抬起棺材板狠狠扣在“尸体”脑壳上。
回去!
回去!
快回去!
周夙被砸了个始料未及,他绷着脸,额角的青筋也隐隐开始跳动。
言笑笑还准备继续砸,只见“尸体”一抬手,单手托住了棺材板,力气大到她竟无法将其往下撼动半分。
见对方直挺挺地仰着脑袋,冷冷地盯着自己,言笑笑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瞬间悬在了嗓子眼。
这是要出来?
要出来!
她沉沉地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棺材板,再次重重地朝“尸体”脑壳盖上!
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棺材板终于严丝合缝地扣回原处。
言笑笑呼出一口气,猛地咽了咽口水,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剧烈,脊梁骨拔凉拔凉,浑身上下直冒冷汗。
刚才一定是在做梦!
一定是!
两厢沉默好半晌,忽然“吱呀”一声,言笑笑只觉得一股热浪“刺溜”一下子蹿上脑门,眼瞅着棺材板又被顶开一条缝隙,里头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她登时想也未想地掀开棺材板,毫不犹豫掏出黄符,“啪”一下子贴在“尸体”脑门上。
正准备出来的周夙动作一顿,瞟了一眼面门上飘飘悠悠的黄符,等他移开眼神,看到濒临崩溃的言笑笑站在车板上,手里还握着一根两尺长的棍棒,十分戒备地盯着自己。
见到此景,周夙只觉气血一股脑地往上涌,他咬牙切齿地无奈道:“我是人。”
言笑笑瞬间呆住了:“你真的……是人?!”
这还用问?周夙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你竟然……”愣了半晌的言笑笑终于转过弯来,一脚将棺材板踹翻,揪住周夙的衣襟,恨不得将整个人拎起来,“说!你一个大活人装死尸吓唬我作甚?说不出来,我便将你扭送官府!”
放肆!
周夙冷冷盯着她揪住自己衣襟的手,面色晦暗不明。
虽然被这个哭丧的小丫头揪住衣襟让他十分不爽,但他心里清楚说什么都不能自报家门。
一方面不能暴露行踪,二来他堂堂八皇子躺在棺材里装尸体也有些不成体统,要被众人知道了面子也没地搁。
见他迟迟不作回应,言笑笑“唰”地从靴子侧面抽出一把防身匕首,在周夙眼前比画两下:“怎么,这是要看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硬?”
面前的姑娘腮帮子绷得紧紧的,虽然极力克制,却依旧难以掩饰杏眸里张牙舞爪闪烁的寒芒,仿若要将他吞并入腹,就像一只浑身竖针的刺猬。
面对言笑笑居高临下的逼视,周夙不疾不徐地伸手,将眼前寒光凛凛的匕首拨开半寸:“在下观姑娘通人情,晓世故。无须这般剑拔弩张,姑娘所问,我必定知无不言。”
倒是识相!
即使面前的男子清隽如玉,气质温润儒雅,言笑笑亦是不敢掉以轻心。她轻哼一声,气势汹汹地问:“说!你为何扮尸体?”
周夙无声叹了口气,慢悠悠开口道:“情势所迫。”
狠瞪他一眼的言笑笑:“什么情势,什么迫?”
“简单地说,我有些事,需要借此棺材躲一躲。”
言笑笑想了一想,大惊道:“你是贼?!”
周夙微愕,这是什么样的脑回路,躲一躲就一定是贼吗?
未免节外生枝,他唯有耐着性子斡旋:“在下也是逼不得已,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呸!不能!”说罢,言笑笑正揣摩话语真假,忽地注意到面前的人,虽一路奔波,风尘仆仆,但仍旧难掩丰神俊朗之姿,举手投足亦是充满了贵气。
但倘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又岂会沦落至此,需要在棺材里假扮尸体?
言笑笑眯起眼,心中推翻了之前贼人的猜测,又大胆假设道:“你该不会是哪位贵夫人养的……”
读懂她所思所想的周夙,眼睑微敛,几乎有些不可置信,这江湖女子竟敢怀疑本王是别人养的小白脸!
“狂悖!”他的面容终于染上薄怒,毫不留情地斥责道。
闻言,言笑笑将手中的匕首又往他的脖子送了几分。
面对赤裸裸的杀气,周夙不免动作一顿。
他往后仰了仰,奈何衣襟团在她的手心,整个人又被迫拽了原处,他无奈道:“你一介未出阁的姑娘对外男动手动脚,不识礼也?”
这是拐着弯骂她粗鄙?
“你!”
没同他算账,反被训斥,薄薄的刀尖轻颤,言笑笑愤愤地望着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刀锋。
言笑笑胸口起伏了好一阵,她平静下来,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炯炯亮光的凤眸里丝毫未曾流露怯懦之色,气势坦荡磊落。
言笑笑不甘心地紧咬唇瓣,终将他的衣襟松开:“姑且放你一马。”
周夙拂了拂褶皱的衣襟,锐利的眉眼半敛,嫌恶般吝啬陈述:“后会有期。”
眼瞅着人撂脸离开,言笑笑突然拽住他的袖子,将其拖回原处:“谁许你走?”
周夙面上分外恼怒,实则内心得意舒畅,他已料想反其道而行之必定会被言笑笑拦下,如今被强制押解入京正合他意。
哪里想到言笑笑突然嗤笑一声:“刚好本姑娘也顺道离开,一起吧。”
“……”
言笑笑皮笑肉不笑,双手环胸正视于他,杏眸里俱是满满的算计。
想他终日打雁,也有被雁啄的一日。
这下九流的江湖女子,倒是会在人前卖乖弄巧。
此时此刻,周夙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女子。
杏眸如波,酒靥柔媚。
周夙嘴角微扬:“姑娘甚是伶俐。”
“承让!”
“跑江湖的习惯,说与你行为相反的话诈一诈才放心,未承想公子竟不是江湖中人,露了馅。”话音刚落,言笑笑掉头走人。
轮到对方撂脸离去,反将他一军,周夙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这姑娘欲擒故纵使得颇为娴熟,甚是会拿捏人心。
他无可奈何,朗声道:“在下乃公门中人,假扮尸体入京是公办。”
言笑笑脚步突然一顿,头也未回突然拔腿狂奔。
她前脚才与马彪卖了他,严格来说,她才是贼。
贼遇官,可不是耗子遇见猫?
见状,周夙身手利落地翻身堵截在她跟前。
言笑笑心底止不住焦躁不安,她信这个说辞,毕竟一个偶然困在棺材里的贼,永远想的是逃跑,而不是阻拦自己逃跑,动机相驳,唯有现下公门中人的身份合乎情理。
脑海里不断闪过仿若走马灯一般的回忆,昨儿如何用黄符贴他脑门,如何将他发卖分赃,如何将他挖出循环利用。
她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满脸赔笑谄媚:“呵呵,瞧瞧官爷说的话,小女子是被迫、违背意志行事,如今您亮明身份,小女子岂敢敬酒不吃吃罚酒?”
瞧瞧她这副我见犹怜、柔弱楚楚的模样,戏唱得倒是颇为娴熟。
周夙在她身边多踱了两步,一时兴起,竖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掰起数,微合眼帘畅然道:“本官且数数你的罪行,走私贩卖尸体,诈骗雇主,偷盗尸体,再贩卖牟利,数罪并罚,判处个十年少不了。”
捂额腿软的言笑笑掀开眼角瞅了他一眼,又无力垂落,满满叹息:“我……我头有些晕晕沉沉的,要不官爷说说您的条件,不然将我吓死,您就前功尽弃了。”
周夙眼眸里的笑意染满眉梢,故作起冷凛姿态:“本官就喜欢同聪明人合作。须得姑娘继续掩护棺木入京,赶在明日亥时前交予雇主手中,届时会再付你五十两的酬金,如何?”
五十两酬金!
她活了十八年还没揣过那么多银子!
冷静!冷静!
人为财死,一位金蝉脱壳躺在棺材里入京公办的官爷,只怕是摊上了大事,后头没有追兵搜寻他才是怪事!
她敢接不要命的活?
她干巴巴笑了声,讨好道:“官爷!您太看得起我,现下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身难保入了贼窝,您将我绑了下大狱,好歹还能保一条小命,要掩护您,可能连小命都保不住。”
这个答案令周夙分外不满意,冷冷瞟了她一眼轻哼嗤道:“果然是个软骨头。”
言笑笑也不恼怒,脸不红气不喘地淡漠回应:“下九流连肚子都填不饱,自是没有官爷这等胆识与气魄。这样吧,官爷的身份既然暴露,我替您隐瞒便是,至于掩护,恕我没这能耐。”
“你!”
他知晓,这女子不肯就范,是仗着扶灵哭丧人随时会返回,现在确实不是胁迫她的好时机,待化解危机再同她慢慢清算旧账也不迟。
“好,依你。”
颇为恼怒地落下这话,周夙拂袖转身,默默翻上板车躺回灵柩,闭上眼睛冷冷命令:“盖上棺材板。”
“来了!来了!”言笑笑的嗓音里透着丝丝雀跃,心甘情愿卖起苦力。
少顷,驾车返回的扶灵哭丧人,远远瞧见言笑笑竟然还守着棺材,无不露出惊愕神色。
马彪呢喃两句:“这姑娘脑瓢子果然如所见那般蠢钝愚昧,竟然还等在板车上?老子以为早觉察到入了贼窝,被吓得胆战心惊跑得没影了。”
赵老二小声附耳:“依我看,就是被昨日几两银子晃瞎眼,毕竟没见识,平日里连馒头都啃不上。”
“没跑正合老子心意。管事虽未明说,半道察觉他举荐一无所知的生瓜蛋子扶灵就没安好心,不过是想借咱们的手,将她交予上线,发卖远乡挣些银两。”
不服气的赵老二啐了口唾沫:“呸!腌臜的活咱们干,也没见管事额外付银子,贩人口这档子事可比卖尸体的罪名重多了,这事犯了咱们忌讳,万一出事再让咱们顶罪,天底下哪有人干这蠢事?”
思索片刻,吐出一口浊气的马彪,翻身下了马车,大步流星走到言笑笑的面前,挑开话:“仙姑难道还想跟随老子接私活?”
言笑笑见他们丝毫不提崔媒婆银子一事,想来是已得了手,装傻充愣应道:“抚养我长大的夫子年岁渐长,顽疾积重,既然私活十分挣钱,我想多跑一次货,待回了榕城,也好给老人家买些补药。”
顿了顿,生怕马彪面冷心硬,她又撑起江湖义气旗号:“再则,既然跟了马老大做私活,自是没有半道撂下的道理。”
赵老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屑一顾,满是轻蔑:“你出了什么力,还想再分一杯羹?”
马彪突然拦在赵老二身前,将言笑笑从上至下打量了遍,倒是个知恩义的姑娘,折在那群人贩子手里怪可惜。
马彪:“你既无长处又无力气,跟着咱们做私活只会拖后腿,侯玖屏闺女那活且不与你计较,你走吧。”
呜呜,直截了当戳人短处赶人走,这架势言笑笑真没见过。
她脊梁骨抵着凉飕飕的棺材板,唯有硬着头皮拒绝:“马老大说笑了,你们都分了崔媒婆的大头,我不过就吃口汤,不为过吧?”
疾言厉色的赵老二突然大喝一声:“不上道!”
马彪忙使眼色制止他的后话,仿若在言不可来硬,以免狗急跳墙向官府举报,那可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马彪嗓音却比前一刻冷硬三分:“给你个忠告,见钱眼开,小心有钱没命花。”
他大手一挥吩咐道:“走,上路!”
他又看了言笑笑一眼:“哼!不识抬举!”
落在后方独自赶马的言笑笑呼出一口气,只觉后背湿漉漉透着拔凉,小声胁迫道:“官爷,您可要保我的小命!不然我就卖了你!”
周夙:“……”
旭日初升,驰骋在官道上的嘚嘚马蹄声戛然而止,马彪突然在三岔路口前勒紧缰绳,马儿驶入羊肠小径后骤然殿后缓行。
言笑笑怔怔瞧着马彪领着赵老二坐在板车后方,不忘用枝条扫清车轱辘留下的浅痕,她心有余悸地追问:“马老大这是何故?”
马彪头也未抬应了声:“清晨崔媒婆弃银涉水而逃,定然咽不下被劫财这口气,既见到马车驮着棺材,岂会不知咱们偷龙转凤将坟里掉了包,此刻定是赶往侯府告状。”
“侯玖屏家大业大,知道咱们掘了他宝贝女儿的坟抢了他女婿,自然不会善了!梁子既然结下,决然不能被侯府下人围堵,那才真真是死路一条!”
额际上染了汗珠的言笑笑有些迫切地催促:“那得赶紧逃命啊!”
“这不正在销毁行踪。”马彪眼皮子一掀,啐了口唾沫,“所以说你个假仙姑没见过世面,一遇讨债人便自乱阵脚。任那崔媒婆两条腿再快,没个把时辰也联络不上侯府的人,等侯玖屏带足人马追到此地,早过了半日,到那时,咱们怕是入了淮山县。”
言笑笑很是惊讶:“淮山县?怎么改道去那儿?”
“逃命不改道仍原路入京,那不是等着瓮中捉鳖!”
侧耳倾听的周夙拧紧眉头陷入沉思,经马彪毁灭行踪绕道,跟随在后方的暗卫势必要与他断了联系。
入京需从长计议更为谨慎,否则被史贵妃的刺客发现他的行踪,只会不死不休。
虽因冥婚耽误了些许时辰,明日亥时前抵达目的地仍有余地,周夙心底合计起淮山县的地理位置,虽与原计划的路线相去甚远,可他记得,淮山县有个青山码头可乘船顺流入京,反倒能够节省脚程。
周夙修长如玉琢的指骨极轻地敲打在棺材板。
“咚、咚、咚!”
三下突兀的声响钻进言笑笑的耳朵里。
面若镇定的她压低嗓音应道:“官爷有事交代?”
“改道淮山县的青山码头。”
青山码头?
虽然她仍有疑虑却没敢多问半句,反倒笑吟吟地恭维起马彪:“还是马老大见识广博,这一改道淮山县自是不怕侯玖屏带来的人马,有您撑着场面,妥了!”
赵老二一拍胸脯竖起大拇指不忘吹嘘自己的老大哥:“那是,咱老大走南闯北,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可谓身经百战!”
“呵呵!是,什么勾当都做过,才会被那么多债主追讨,以至于久经沙场成了老油条。”这话言笑笑可没胆说出口,不过是在心底腹诽一番罢了。
突然直起身子的马彪拍了拍手心里的尘土,看了眼望不到头的林荫小道,大手一挥:“行了!侯玖屏的人马一时半会儿寻不到这里,正常赶马就行,等下一个三岔路口再销毁行迹,应该就能摆脱他们。”
旷野林动,青蒿飕飕,两驾马车一前一后不知行了多久,连日来驱马东躲西藏,致使六人已是困乏至极,虽然轮番浅眠,却也是疲惫不堪。
他巡视了下周遭环境,瞬目眺望辽阔静谧的原野上,清风和煦,偶有鸟儿振翅高飞,果断跳下板车的马彪双手枕头惬意地躺在蒿草中,不消片刻眼皮已然耷拉下来:“两日忙碌,大伙想必都累了,休息片刻再出发。”
“是。”松了口气的扶灵哭丧人,陆续分散开来躺进蒿草里补眠。
言笑笑将驮着棺材的马车刻意停在蒿草深处,距离一众扶灵哭丧人约莫十米开外,隔着密林般的茎秆,依稀瞧见有人仍怀顾虑迟迟未曾躺下,忙出声安抚:“路途上多亏了几位大哥对我百般照顾,才让我得以心安熟睡,大哥们放心,我这就替你们望风,一定不敢偷懒。”
一个小娇娥能望风?
再说,她趁人熟睡拉着棺材跑路了怎么办?
然而扶灵哭丧人尚未表态质疑,马彪率先开了口:“睡吧,要走她早已离开。”
一众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再也支撑不住,齐齐躺下未言半句。
少顷,鼾声如雷,借着猎猎风声隐约传来,言笑笑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棺材板。
温暖的阳光蓦然至苍穹倾泻而下,尚不适应强光的凤眸微合,隔着眼缝,周夙依稀辨出圆润的轮廓,自然淳朴的笑靥,有如一股暖阳,照亮了棺材内的幽暗,周夙躺在棺材里,一时竟有些愣怔。他脑海里闪过描写洛神的赋词: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渠出渌波……
“官爷?官爷?”
见他迟迟不应声,言笑笑轻蹙眉梢,莫不是躺久了犯迷糊?
手在他的眼前虚晃两下,骨节分明的五指乍然抓住那只僭越的纤细皓腕,本能地扯了下,却未料到重心不稳的言笑笑身体失控骤然前倾,一个倒栽葱狠狠砸进棺材里,“咚”的一声闷响,白皙的额头两两相抵,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炙热的呼吸烫得人双靥发憷。
什么情况?
言笑笑撞得发晕,久久保持着暧昧姿势缓不回神。
周夙瞬间清醒过来,嫌弃道:“你这算是投怀送抱?”
言笑笑“噌”地支棱起身体,原是想告诉他“出来喘口气吧”,结果太气出口全变了味:“我怕你在里面闷死,我的五十两没了怎么办。”
勃然作色的周夙眯起了眼睛。
他扯着嘴角复述:“闷死?五十两?”
这姑娘不但举止僭越,没想到竟还是个势利眼。
他是看走了眼,才会觉得下九流配得起赞誉洛神的赋词!
正容亢色的周夙不怒自威,往日里群臣见了哪一个不是瑟缩惶恐,始料未及的是,她竟不惧不畏,反倒嗤笑一声:“你可以继续赌气在里面闷着,看谁横得过谁?”
周夙一时语塞,想到返京路途还需借她的力,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能叹口气作罢。
言笑笑见他垂眸凝思,毫不犹豫地重重合上棺材板。
周夙本能想用手臂撑开缝隙阻拦她的动作,未料到棺材板盖得既迅速又果决,刚好砸在他的腕骨,登时叫他倒抽一口凉气。
无心之失闯出祸事,言笑笑惊呆了,面色“唰”地白了两分,不管不顾地握紧他的手,嘴里连说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的骨头没断吧?”
“不知道,许是断了。”周夙紧捂着手腕,低垂着眉睫,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似乎疼痛难忍的样子。
“有那么疼吗!”见他眉头尽拢,言笑笑彻底慌了心神,素手悬在半空中,迟迟不敢触碰他的腕骨。
“要不你来试一下?”
“呜呜,我真不是故意的!”言笑笑满满自责,欲哭不敢哭,眼巴巴地瞅着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瞧她一副比自己还要痛的模样,周夙心底暗笑,但揶揄道:“态度诚恳,自然应拿出些实际行动才是,医馆问诊费总少不了。”
言笑笑彻底呆滞,被氤氲雾气弥漫后的杏眸水灵灵的,好半晌,才呢喃自语恍惚道:“多……多少钱?”
“有多少银子?”
银子?
那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她只有铜板!
见他虎视眈眈,言笑笑硬着头皮掏荷包,刚摸到几块硬邦邦的东西,很是痛惜,强忍不舍地递给他:“这是马彪给我的三两银子,您瞧瞧够问诊费吗?”
周夙轻挑眉梢,二话不说将银子揣进兜里:“本官若没记错,这是卖了本官配冥婚的赃款。”
微垂着头的言笑笑气息弱弱应了声:“嗯。”
“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受贿赃款?得没收,这可作不得数。”
“欸?怎么可以这样!”
见那只修长如玉琢的宽大手心依旧横在眼前讨要问诊费,言笑笑觉得继续往荷包里掏铜板比剜她肉还要痛,她窸窸窣窣地把全部铜板倒出来仔细清点,足足三十八枚铜板,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周夙也没料到她真如赵老二说的那般凄惨,已是穷得揭不开锅才接了扶灵哭丧的活,哪里想到眼神不好还被卖进贼窝,怪不得现下反应如此激烈,食不果腹的弱女子,哪有银子赔偿他?
原就想着一路躺棺材里太无聊,又被卖来卖去心中窝火,想整整她寻回点场子,没想她这么好骗,吓得小脸煞白,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他不由得心软:“行了,你也不容易,这些铜板便自己留着吧。”
言笑笑顿时松了口气,又看到周夙通红的腕骨,心底满满都是歉意。她沉沉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指矢天日许诺:“先才是我对不住官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言笑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今时向您许诺,这一道上无论发生何事,定然竭尽全力护您入京。”
看她正儿八经起誓,周夙颇为无奈,好笑道:“你平日里,都是这般轻……嗯,深信于人?”
“啊?”她摇了摇头,没明白这话是何意。
眼瞅着她巴巴望着自己,周夙委婉道:“言姑娘的家里人可知晓你跟着外人扶灵哭丧?”
她愣了愣,不悲不痛陈述道:“我没有亲人,身边仅剩下好心收留我的庄夫子,现在他老人家岁数大了,身子骨越发不利索,自是应该我外出谋生照顾他。”
见他彻底无言,言笑笑思索片刻,突然嘴角弯弯扬起好看的弧度:“您是担心我被马彪贩卖,所以委婉提醒我?”
她竟心如明镜,早已猜到马彪的意图?
周夙满脸诧异瞅着她,瞧得她怪不好意思,匆匆别过脸撩起耳边的碎发:“您真是个好人,还替我的安危着想。至于此事您莫要忧心,人口贩子不还没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寻得时机逃出去即可。”
瞧她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显得他多管闲事:“言姑娘平日里经常遇见坑蒙拐骗?”若非经验丰富,怎会似马彪那般应对自如。
“我在市井长大,像我这类举目无亲的弱女子,向来是人贩子的头号目标。”
听到这里,周夙迟疑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方官不管吗?”
“地方官?”言笑笑似戏谑地笑了下,“大人们约莫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见他很是疑惑,她故而解释道:“僻壤之地,似侯玖屏这般的显贵,关系可谓盘根错节,冥婚贩卖尸体、人口已成产业链,更别说吃绝户那等丧尽天良的行径。县官任期三年,可能刚摸清门道就等着调任,孤家寡人如何敌得过地头蛇?”
“那便是朝廷的制度有问题。”
周夙的话音刚落,便被一只柔荑捂住嘴,言笑笑狠狠瞪了他一眼,还带着教训的口吻叱责道:“你不要命了,议论朝廷制度?虽说当今陛下圣贤,可天子远坐明堂,哪里晓得县乡下皆是土皇帝?那也太为难陛下了。”
土皇帝?
呵,光这三个字就够诛九族了。
言笑笑毫无意识捂住他嘴甚为不妥,反倒絮絮叨叨起自己的见解:“民间盛传,年事已高的陛下属意已崩逝的前皇后所出嫡子继承大统,我听说啊这位八皇子不是省油的灯,志向远大,脑子里装的都是开疆扩土,想必八皇子登基,就更没有闲工夫管穷乡僻壤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志向远大,开疆扩土的周夙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愣愣瞅着近在咫尺的小嘴,训斥他议论朝政,自己倒是滔滔不绝,抒发见解。
再寻思了一会儿她说的话,似乎并无错处,他的性情、志向皆如她所言,稳坐朝堂确实孤陋寡闻,这一次意外旅程反倒让他亲眼目睹乡野民俗陋习是如何荼毒底层百姓!
志向远大的八皇子在心中暗暗起誓,破除民俗陋习,颁布新律,迫在眉睫!
“你怎么不说话?”话音刚落,言笑笑一回首,正对视上一瞬不瞬凝望自己的凤眸,有些懵然,有些迟钝,好半晌醒悟过来,她“噌”地拉开距离,“咳,我只是怕您口不择言。”
“嗯。”周夙轻咳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见她别过脸想逃,立刻转移话题,没头没尾问了句,“言姑娘觉得,平民百姓最在乎的是什么?”
这一打岔,言笑笑果然坐回原位:“平民百姓?当然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作甚用这般庸俗的眼神看着我?民以食为天,银子可解百忧。”
“本官只是觉得,言姑娘所言很有道理,这个问题是本官考虑不周,在其位,谋其政,才能更有利于民生。”
言笑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试探了一句:“说得您好像能给百姓谋福利似的,您不是武职?现在朝堂上武官也能插手文官的事了?”
官爷年纪轻轻,即便是武职应该品阶也不高。
他这番话的言外之意,难道因为出身不低?
眼见她将自己上下左右打量个遍,周夙清了下嗓子,正色解释:“可……可能本官志向远大,发现武职无法解决民生,这与本官为百姓服务的宗旨相悖,如今知晓,就得努力考取功名,为百姓谋福祉。”
言笑笑敬佩不已,拱手恭维起来:“官爷前途不可限量!不过我觉得您岁数不小了,早已过启蒙的年纪,如今返回去考取功名,有点为时晚矣,想为百姓谋福祉也并非考取功名一条路,武官的志向,无须拘泥为百姓增收银子,因为维护治安,惩奸除恶,扶正灭邪,保护百姓的人身安全,同样是份大事业。”
惨遭误以为守大街的周夙,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见他未曾否认守大街,言笑笑怕他志向受挫,一时间难以接受伤了自尊,连忙善解人意委婉宽慰起来:“我并非小觑您的意思,实在是当年好心收留我的大善人庄夫子,考了一辈子功名,最后还是个秀才,可见科举之路多么艰辛,庄夫子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秀才多年。”
顿了顿,她见他仍是一副想不开的神情,唯有继续勉励:“再则,读书人一个月所需的笔墨纸砚消耗颇大,您这般年纪,还无阶无品,每月俸禄开销后也所剩无几,这还没娶妻生子,所以您如今心血来潮改志向,真的须得慎之又慎。”
一个志向问题,周夙突然觉得身上被她贴了“一把年纪”“无阶无品”“文不成武不就”“娶不到媳妇”的诸多标签。
可仔细琢磨她的话,硬是寻不出一丝错处。
言笑笑见他情绪低落始终未发一言,实在有驳性子。
呜呜!一定是她心直口快伤了官爷的弱小心灵。
“别心灰意冷,您还有我,朋友是一辈子的,您将来若是有难处可来寻我,莫要觉得难为情,我是真心实意要对您倾囊相助。”
周夙瞟了眼她手心里的三十九枚铜板,沉默不语。
“我没有夸下海口!真的!”话音刚落,为了让他相信自己是真心实意要与其结交,言笑笑毫不犹豫清点出十九枚铜板,塞进他的手心,“拿着!”我的一半家产。
十九枚铜板塞了他小半个的手心,明明无足轻重,可他竟觉得沉甸甸的。
手指握紧将要收回时,见她护犊子似的仍不肯撒手,一双杏眸里抒满纠结、肉痛、不舍,仿若怕他不识其中重量,又强调了次:“好生拿着,不许乱花。”
“嗯,我记着。”他忽然笑了,潋滟的凤眸令碧翠荷叶间那抹妖冶的嫣红都禁不住羞回暗处。
言笑笑亦是看痴了,好半晌回过神迅速别开脸,靥上犹不自知晕了淡淡一抹粉色。
官爷这副皮囊当真是举世无双令人垂涎。
虽然一把年纪,无阶无品,文不成武不就,但是就凭这副好看的皮囊,约莫是能傍上一位富家小姐做个赘婿。
她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一想到十九枚铜板,又是一阵肉痛。
周夙瞧出来她是真的被剜了肉般痛惜,可手心里她所珍视的十九枚铜板他却没想过再还回去,反而收拢揣进袖子里。鬼使神差一般,他承诺道:“你放心,本官不吃白食,将来让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真的?”言笑笑杏眸一闪恍,然而下一刻,周夙靠着号称断了的腕骨一个翻身出了棺材。
“你……你个骗子!你手腕根本没断!”言笑笑气得跺脚。
周夙:“姑娘刚刚许下重誓要护本官入京可不能食言。”
十分不甘心的言笑笑冷笑一声:“嗬!我是许诺了护你入京,可没答应只收五十两银子!”
“那言姑娘想要多少两银子?”
气不过的言笑笑打算狮子大开口一回:“六……七……不,一百两银子,一个子都不能少!”
哪里想到周夙眼睛都不眨应了下来:“好,一百两就一百两,言姑娘都将一半身家分于本官了,患难与共的情谊,本官还能亏待言姑娘?”
满脸不可置信的言笑笑怔了怔,仍旧不敢相信,他承诺得这般轻巧,那可是一百两银子!
见她狐疑,周夙再次强调:“我这人说话一诺千金,言姑娘无须存疑。”
“哼,姑且信你这次,若是到了京城你敢赖账,我便将你配了侯玖屏千金冥婚这事宣扬出去,到那时,我看还有哪户人家敢将姑娘许给你做妻。”
周夙要说的话一下子卡了壳,顿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