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语言:人类的能力
Language: The Human Ability

第一章 我们是如何学习语言的?
How do we acquire language?

我们是如何学习并掌握某种语言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尽管我们都经历过这个过程,但是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做的了。语言的习得,始于子宫中胎儿对声音的聆听,而人类的记忆不可能追溯到那个时候。

尽管如此,很多人仍尝试给出一个答案——既然我们掌握了一门语言,那就一定会了解学习它的过程。但,这是真的吗?人体会代谢糖分,可除非你学过相关的化学知识,否则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如何运转的。新陈代谢是自然而然的过程,我们的身体自动就这么做了,学习语言也是如此。

有一种常见的误解是:孩子需要通过教育来学习语言。但事实上,获得语言的能力也是自然而然的——正如人体对糖分的代谢。不需要别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我们的大脑就自发地学会了。本章将列举一些重要的事实来证明这一点。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能从日常语言交流中找到大量证据来验证语言系统是如何运作的。本书的一个目标就是帮助你认识到生活中这些证据的存在。因此,我对引用读者无法接触到的资料有所顾虑。但是,那些不那么容易获得的资料往往对于解释问题非常有用,语言研究正是如此。接下来,我们将开始讨论一些有意思的案例——尽管你不大可能接触过它们,除非学过语言学。我们的目的是:找出那些能够影响语言习得的充分和/或必要条件。

让我们讨论一下这个观点:语言需要以一种明确而有意识的方式传授给孩子。这是一个伪命题。世界上有很多语言族群并不具备有意识的语言教育,但是他们对本族群语言的掌握与其他族群并无二致。比如在萨摩亚[1],成年人不会把婴儿和年幼的孩童当作交谈对象,更不会认为自己有义务去培养孩子的说话方式,好让他们更容易掌握本族群的语言。与此相反,孩子们只会在无意间听见大人们的谈话,而大人们却从来不会听孩子们的交流。尽管儿童间的对话并不是当地族群语言的一部分,但这并不妨碍儿童习得族群语言。实际上,他们学习语言的速度与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儿童是一致的。有目的的语言教育显然不是母语习得的必要条件。

关于这一现象,你也许会想到另外一种解释(我的学生们就经常这么想):这些族群中的儿童一定是通过模仿来学习语言的,所以,也许模仿才是语言学习的充分条件。然而这种观点也是错误的。

在一些案例中,有些孩子从出生一直到青春期,都生活在一种言语匮乏的环境中。比如说,有一个被文字翔实记录的男孩,即所谓的“阿韦龙狼孩”[2]。1799年,人们在法国南部阿韦龙的丛林中发现了一个小男孩。他的生活习性包括吃地上的食物、发出类似犬吠的声音。所有证据都表明,这个孩子是由野生动物抚养的。尚·马克·伊塔尔博士——一位曾经多次教会失聪儿童说话的教育家——花费了数年时间尝试教这个小男孩(阿韦龙狼孩并没有失聪)人类的语言,但到最后,男孩也仅能掌握很少的一部分词汇,更不用说使用更为复杂的语法来把这些词汇组织成句子。

另一个案例涉及对一个名叫吉妮的小女孩的研究,这个小女孩于1970年在洛杉矶被人发现。由于长达数年与世隔绝的囚禁,她的身体活动能力和语言沟通能力都极度匮乏。刚被发现的时候,她几乎无法独立行走,也不懂任何语言。许多专家花费数年时间来教吉妮说话,但她除了能将一些词语无规律地串联到一起之外,再无所成。到了中年,吉妮彻底不再说话,她的监护人也停止了对她的各种科学研究。

还有一些儿童(通常由那些品行败坏的恶人抚养长大),在语言学习方面从未获得任何帮助。其他成年人(通常是研究人员)不得不一再教这些孩子模仿,以此培养他们的语言能力。然而模仿行为不能直接导致语言的习得,模仿本身并不是掌握语言的充分条件。

上述这些例子都较为极端。在现实生活中,大部分儿童能够接触到大量规范的语言表达,即使他们在语言上犯一些错误,也不会被父母明确纠正。另外,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绝大多数儿童都进行了很多模仿练习。然而即便如此,在语言的掌握方面,外部的教学也不是必需的,而仅靠模仿行为本身也是不够的。显然,某种别的因素才更为关键,这正是生物学因素。

数十年前,伦敦和牛津的一些研究人员针对一个英国家庭展开了研究,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普遍表现出罕见的遗传性语言障碍。最终,研究人员找到了另一个与这个家庭无关却患有同样严重的语言障碍的孩子。这直接导致他们在2001年发现一种关系到语言能力发展的基因, FOXP2。据此,我们对语言能力的研究毫无疑问地变成了一项生物学课题。在这一组基因的进化上,人类大约在4.6至6.2万年前就与黑猩猩和其他灵长类动物分道扬镳了。

过去半个世纪里,语言学家一直相信人类的大脑中存在某种控制语言的机制,这种组织机制能够协调涉及语言能力的各个方面,包括如何学习、处理以及创造语言。这一机制被认为很可能在生理上是由不连贯的部分构成的。这意味着控制语言能力的组织并不像肾脏、肝脏或者其他人体器官那样,是一个独立的整体。与之相反,语言机制的各个组成部分是由大脑的不同区域所控制的,这些不同的功能组合在一起,才产生了极为复杂的语言能力。对于阿韦龙狼孩和吉妮无法再学习语言的现象,有一种解释是:人类的语言机制在年幼时会发生一次重大的变化,在某一特定的时间点之后——比如说从五岁开始——我们学习母语的能力就会明显下降甚至彻底不复存在。然而,我们无法获知这一转变的临界时间,毕竟从道德的角度看,我们无法通过实验来找出答案。

来自语言能力受损及语言病理学的案例能够进一步证实语言机制的存在。众所周知,中风能够导致严重的失语症但不会降低人的智力水平。还有很多其他类型的脑损伤都可能带来语言障碍,尤其是当我们知道大脑受损的具体部位时,语言障碍的具体症状是能够预料的。举例来说,大脑的左半球前端受损会导致用词的连贯性以及把握句子结构的能力丧失。受此影响的病人说话不流畅,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短而间断的句子,这种症状被称作布洛卡失语症。而大脑左半球后半部分受损,则会引起对单词、话语的理解偏差,这种症状被称为韦尼克失语症。依此类推,整个左脑受损会引发全面失语症,所有上述症状均有可能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控制语言机制的不同脑区分别受到了影响。

此外,某些特殊的病状也与先天性缺陷有关。例如,患有先天性脊柱裂的新生儿可能患有严重的智力发育迟缓。然而,与智力正常发育的同龄人一样,这些患病儿童能够清楚地描述想象中的事物(哪怕从未亲眼见过)。显然,在这个例子中,语言机制的运转完全独立,未受受损的智力水平影响。有一些儿童患有语言能力受损的先天性综合征,学名叫特定语言障碍(Specific Language Impairment, SLI)。这些儿童智力正常,在认知、情感、交际及行为等各个方面也没有缺陷,但他们在与语言能力相关的各种问题上陷入困境,往往难以理解语言,并且无法造出符合语法规则的句子。这个例子再一次表明,语言机制从病理学上看是独立于大脑其他功能的。

一旦我们相信语言机制会以某种具体的形式存在于大脑中,并随年龄的增长而变化,对于我们如何习得母语的研究就将变成一个生物学课题——与研究人体如何分解糖分一样——必须运用科学的研究方法进行解释。

接下来,我将提供一些我自己收集到的有关母语学习的资料以阐述观点。有些案例极为普通,另一些则不那么好找。尽管这些案例大多是些轶事,但实际上,每一个案例的背后都有着基于大量资料分析的研究。这些案例都是正常语言学习活动的典型代表,除非我另有说明。

让我们从新生儿的例子开始讨论。首先,请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刚从医院回来的婴儿正在外婆怀里不停地哇哇大哭。刚从佛罗里达州坐飞机过来的外婆正把婴儿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着,时不时还哼唱两句。这时,孩子的妈妈从门外走进来,一边穿过房间一边嘀咕着。一听到她的声音,婴儿的哭声就变成了吞咽声,当妈妈走到婴儿身边时,哭声就停止了。婴儿对什么产生了反应呢?当妈妈刚走进门时,她离得太远,婴儿还闻不到她的气味,而外婆抱孩子的方式让婴儿的眼睛只能看到外婆的脸颊和胸口。看来,这个婴儿分辨出了自己母亲的声音。

本章开始时,我曾提出,语言的习得始于子宫里胎儿对声音的聆听。除了极少数先天性失聪的情况外,胎儿的听觉系统大约在七个月左右时逐渐成形。这时候的胎儿开始聆听来自子宫以外的世界的声音。所以, (听力正常的)新生儿辨识出母亲以及常伴母亲身边的人的声音,是很正常的现象。当然,刚出生的婴儿并没有学说话的自主意识,他们只是在倾听这个世界的各种声响——尽管他们已经能够分辨出与自己生活需要密切相关的那些声音。

接下来,我们来看另一个例子:我曾经在密歇根州安阿伯的一个韩国妇女俱乐部演讲。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仍然能懂韩语,这个俱乐部的韩国太太们每周六都让孩子去韩语学校学习。在演讲结束后,我的丈夫抱着我们四个月大的儿子罗伯特走了进来,随后我又把罗伯特抱给了一位韩国女士。在我去茶点区取三明治的时候,这位韩国女士用韩语对罗伯特说了些什么。其他女士进进出出,也都会围过去看看罗伯特,或是摸摸他的头发、拍拍他的后背。罗伯特欢快地左顾右盼,他的视线来回游走在这些女士、室内的家具以及灯光上(他喜欢灯光)。这时,我低声告诉一位茶点侍应,请她走到罗伯特那里,随便说点什么,她按照我的吩咐做了。当罗伯特听见她说话时,立刻将头转了过来,报以一个大大的笑脸,并开始咿呀学语。那位侍应说的是英语——她的母语,也是罗伯特在家里最常听到的语言。

从这一个例子就断定罗伯特能够区分英语和韩语未免有些草率。但是,一系列针对比罗伯特更小的婴儿的科学研究表明,母语为英语的孩童,能够从法语及其他语言中分辨出英语;反之亦然,母语为法语的婴儿能够区分法语和包括英语在内的其他语言。在这些研究中,婴儿能否辨识英语的标志是他们的眼睛活动是否增加、心跳速度是否加快。在实验室中得出的这些结论,可比我在生活中通过观察罗伯特是不是笑了或者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判断他对不同语言的反应要精确多了。总而言之,从呱呱坠地伊始,婴儿就已经具备了从听到的各种杂音中分辨出对话尤其是以母语进行的对话的能力,他们已然走在了学习母语发声系统的道路上。

接下来我们看第三个例子:一位母亲抱着十个月大的宝宝走进卧室说:“玛姬,想把灯打开吗?来,按一下这里。”玛姬张了张嘴,在妈妈的怀里扭了扭并伸手按了墙上的开关,屋里的吊灯亮了起来。“哈!”妈妈对宝宝说道,“你把灯打开了,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玛姬从她母亲的言语中捕捉到了“灯”这个词。回头看看她母亲说的那句话,其实对一个婴儿来说是很难理解的。这位母亲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在和孩子交流时喜欢使用儿语[3]。她并没有这么说话:“宝贝,要不要开灯?灯,灯,看见那个吊灯了吗?”——反复地重复“灯”一词可能会给孩子一些暗示。这位母亲说的是普通的日常用语。然而,玛姬还是准确理解了妈妈的话,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实际上,有科学研究表明,在日常用语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学习说话的速度与处在大量儿语环境下的孩子是一致的。

你可能不赞成我的分析,比如这个例子中,玛姬开灯的举动并不代表她真的听懂了“灯”这个词,很有可能把灯打开只是每天晚上的日常活动。玛姬不仅仅是受到了“灯”一词的驱使,其他某些因素也可能提示她进屋开灯的这个惯例(比如每天晚上洗完澡后进卧室时都会开灯)。即使妈妈什么也没有说,玛姬还是有可能伸手去按下开关。

对此,我鼓励你去验证自己的这一假设,去找一个和玛姬差不多大、喜欢按电灯开关的孩子,抱着孩子站在有电灯开关的那面墙旁边,但要注意背对而不是面对开关,以免你的意图太过明显。然后你让孩子把灯打开。我无法预测每个孩子会怎么做,但重点是,通过这种方法,能够验证你的假设是否正确。如果你想用科学的方法来回答“人类是如何学习语言的”这一问题,那么你首先需要设计一些能够被验证的假设,然后再想办法来检验这些假设。

毋庸置疑的是,婴幼儿的确能够准确地理解一些特定的词汇。对母语学习的研究表明,绝大多数孩子在一周岁左右开始蹦出简单的单词。在未满两岁的时候,大部分孩子就会进入一个双词语阶段,通常一个词会与某种物体有关,而另一个词以某种方式作用在该物体上。典型的短句包括:

More grape.[4]

All gone.[5]

Daddy shoe.[6]

Doggy good.[7]

在两岁半到三岁半的这个阶段,孩子的语言能力会有一个巨大的飞跃,他们开始说一些长句子,这些句子在结构和语法上的复杂程度不尽相同。这一阶段典型的表达方式包括:

What that girl doing? She get hurt.[8]

I wrote this. See?[9]

Time to go. Put your shoes on. We got to hurry.[10]

Let me do it, me, don’t help.[11]

You can’t talk. No. Don’t talk.[12]

Eva cry. Somebody hurt Eva.[13]

这个阶段的孩子有能力说出更复杂的句子。我的大女儿两岁七个月时,她的弟弟出生了。两周后的一天,她突然爬到我和我丈夫的床上,说道:

Nobody doesn’t love me no more.[14]

而在我的大儿子两岁四个月时,有一天,他从后院跑进屋子里对我说:

Oh, Mamma, somebody made cacca in my pants.[15]

大约在两岁的时候,儿童能够掌握上千个单词;差不多四岁时,他们开始明白语言的所有基本要素,尽管理解细节还需要更长时间。

上文我所阐述的这些关于单个词语阶段、双词语阶段以及最终整句阶段的普遍特征,都来自研究母语习得的文献资料。以我养育过五个孩子的经验来看,有些特征在我们家并不适用。我丈夫和我对所有孩子都只说日常用语而不说儿语。我们总会和他们说很多的话,读书唱歌给他们听。我们的孩子中,有两个大概在九个月的时候开始往外蹦单词,一个大概在六个月时就开始说话,还有一个女儿,伊娃,直到两岁前都不怎么说话。有一天,我们在给她读一本故事书的时候,她突然指着一只蝴蝶说:“Bubbafwy[16]。”我当时特别激动,把全家人都叫了过来,想让她再说一次。可伊娃只是朝着我笑,却不再开口。她几乎没有再说过任何别的什么——直到她三岁的时候,在一个月之内,她突然就从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说话开始,先是变成了两个两个单词地说,到最后已经能够持续不间断地与人交谈。第三个孩子在学说话的时候完全把我搞晕了。如果我问他:“尼克,你想喝点什么?”他就会回答我说“Awamih”,并且最后一个音节的语调降了下去,然后他就会伸手去抓牛奶。当他大概一岁半的时候,有一天,我决定用更直接的方法来帮助他学说话。我对他说:“尼克,如果你想喝牛奶,那你必须回答我‘牛奶’。”尼克抬着头诚恳地看着我,急切地回答道:“Awamih。”我慢慢地大声说:“牛奶,你得说‘牛奶’。”尼克也会放慢语速大声重复“Awamih”。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其实是在说一个完整的句子“I want milk”[17],而不是某个单词。我早就该从他发音时语调的变化中明白的。尼克从来没有经历过语言的单词语阶段、双词语阶段,而是直接跳到了整句的阶段。由于在这个年纪,他对英语发音的掌握还不是很熟练,所以才导致我没能理解他说的话。到他差不多两岁的时候,除了家里人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至少,我们终于能明白了。

在这里我并不是想说,研究人员提出的那几个阶段都是错的。我想说的是,学习语言的过程和小孩学习走路、跑步、跳跃一样,都是因人而异的。我们可以把那些具有普遍规律性的行为模式作为参考,但是我们(作为个体)很难预测,某一个特定的孩子会不会恰好在研究中预计的年龄段开始进入语言学习的特定阶段——尽管这些规律都已从大量重复实验中得到了数据支持。

当母语习得包含两种(或多种)而不是一种语言时,我们称之为双语或多语种教育。下文将提供一些材料及个人经验,带你了解这类语言教育有趣的一面。

尽管我的合作者的儿子尼克是在美国这个英语环境里长大的,母亲一直坚持用德语——她自己的母语——和尼克进行对话。因为尼克才刚刚两岁,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纪,生活中他所接触到的英语和德语差不多一样一半。父亲会和孩子说英语,此外,他们夫妻俩平时也是用英语交流的。但是,当只有我朋友和孩子两个人的时候,尼克绝大多数时候就只用德语和妈妈交流。当母子俩在空地上玩耍并且说德语时,其他孩子的保姆都会非常吃惊地说:“哇哦,你在教他说德语!”虽然我的这位合作者对于坚持用双语来培养自己的孩子充满激情,并且对于别人对自己的孩子感兴趣而感到开心,但她始终觉得有必要解释,其实她没有刻意教尼克什么。就如同母语一样,只要孩子能接触到足够多的某种语言,学习的过程都是无意识的、自发掌握的——一门额外的语言也是如此,它并不是某种父母可以教给孩子的知识。与其说双语学习要求家长必须做一个好老师,倒不如说它更多地要求来自家长的承诺和严格自律:确保能够持续地与孩子用第二种语言交流,

不管家里的孩子生活在一种、两种还是多种语言的环境中,仅仅靠训斥孩子“不,别说X,说Y”是不可能纠正他们的语言表达的。我这位合作者的儿子尼克在大约二十五个月大的时候,总喜欢用英语来描述自己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尼克在drewing”。[18]他母亲则会回答他说:“是的,你在drawing。Du malst。[19]”尽管尼克很可能会按照正确的语法重复一遍妈妈所说的句子,但是当类似的场景再出现时,哪怕只隔了一天甚至半天,他往往还是会说“我想要drew一些东西。”很明显,在尼克的词库中,动词“draw”的基本形式是以“drew”的形态储存的。这一点在尼克接触到足够多从“drew”切换到“draw”的表达之前都不会发生改变。像上文中的例子这样,偶尔几次用“draw”来纠正“drew”的用法是远远不够的,毕竟尼克在生活中也经常会听到“drew”这个单词。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尼克的爸爸妈妈以过去时态提及他画画这个爱好时都会说“drew”,所以一点儿也不奇怪,尼克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区分出这个动词的不同时态:“draw”是一般现在时(原形),“drew”是过去时。

有一种常见的误解是,双语教育会给幼儿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并延缓他们学习语言的过程。尽管有一些调查报告表明,在熟练掌握母语方面,接受双语教育的孩子会比大部分只接触一种语言的孩子要多花一些时间,但是从长远来看,这种暂时的延缓并没有任何负面影响。相反,接受双语教育的孩子其实比只接受单语教育的孩子更有优势:他们在心理上更为灵活,也拥有更好的认知控制力。这种认知能力被认为会伴随他们整个成年期,并且能够将老年痴呆的发病时间推迟大约四年。除此之外,接受过双语教育的孩子即使置身于各种不同的文化氛围中也丝毫不会觉得拘束。更何况,很多在双语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学习语言的进程丝毫没有被延缓。比如尼克,很小的时候就能说一些简单的英语和德语。现在,在大约两岁一个月时,他开始尝试用一些完整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且经常能够做到。比如,就在写下这句话的几小时之前,妈妈开车带着小尼克出门,他们在路上讨论着刚刚看见的路边某个建筑工地上的汽车。妈妈用德语指出她刚刚没有看见通常工地上都会有的压路机。过了一小会儿,小尼克用德语回答道,“Ich habe doch die Walze gesehen”(我看见压路机了),每一个词都在正确的位置上,并且动词在句尾的变化也准确无误[20]。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不论接受双语还是单语教育,有的孩子就是比另一些更早说话。正如前文所述,儿童开始说话的时间跨度非常大。

然而,不论是一种还是多种语言,幼儿又是如何学会正确的语法的呢?来看前文中的一个句子,“More grape”。这句话的情境是午饭时孩子提出的一句请求。注意,说这句话的孩子并没有说“Grape more”,与上文列举的其他所有双词短句一样,在“More grape”这句话中,词语排列的顺序是正确的。你不妨去听听孩子间的对话,就会意识到他们几乎从来不会把词序搞乱——尽管他们接触到的各式各样的句子,会把许多相同的单词按照不同顺序组合在一起,甚至相同的单词可能会在不同的句子里以不同的先后顺序出现。比如这几句话:

I like grape more than orange.[21]

He’s gone all the time.[22]

This is the shoe Daddy fi xed.[23]

What a good doggy.[24]

这些粗体字的词语与先前所列举的双词短句,语序正好相反。显然,孩子们对单词的排序能力,并不能简单地用他们能接触到某种语言来解释。他们就是能用自己的母语将所有单词以正确的顺序组合起来,表达出他们想表达的含义。比如,对那些母语与英语截然不同的孩子来说(例如,一些语言中,有操作意味的词的位置在它所作用的对象之后。比如德语的从句中,动词就会出现在宾语之后。因此你会遇到德语的 Buch lesen 即“书读”,而不是正常英语语序的“读书”),他们把单词组合到一起的顺序就与母语为英语的孩子截然相反——至少在特定的语境下是如此。也就是说,儿童能够依据一些没有人教过的抽象的语言学原理,将词语精准地组合起来。

与之类似的是,尽管儿童在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所说的句子都很简短,但是这些句子也是有结构的。比如,对应成年人会说的句子“When are you coming?”[25],小孩子则会说“When?”或者“When come?”。但是他们绝对不会说“Are?”或者“When you?”。

显然,孩子说的短句并不是从大人说的句子中随便截取一部分。这些短句有自己的语法,并且这些儿童的语法还会逐渐发展丰富,直到符合成年人的语法规则。

事实上,即便是那些总是生活在不合语法的语言环境中的孩子,也能够掌握语法正确的语言表达方式。举例来说,有这么一个场景是很多人都曾遇到过的:第一代美国移民的子女最多只能接触到非常非常基本的英语。这些孩子经常听到父母说像这样的语法错误的句子,“Paper no come today”,但他们自己却能正确地表达,“The paper didn’t come today ”[26]。相较于模仿父母的说话方式(通常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将母语翻译成英语),这些孩子更倾向于使用他们从家庭以外的环境里听来的语言。他们向那些母语是英语的人学习有条理的语法,从他们所说的话中搜集并掌握英语的语法规则,而不是简单地向自己父母学习逻辑混乱的语法。

我们大多数人可能都没遇到过,但是却更加引人注目的一个现象是:父母只能说一点洋泾浜英语(这是一种不同语言背景的成年人凑在一起时,为了交流不得不把所有他们会的零碎英语拼凑起来进行对话所创造的语言),他们的子女听到的都是些不符合正常语言逻辑的短句,但是孩子们仍然能够说出符合基本语法原理的句子:他们所说的是一种混合语言(洋泾浜语和克里奥语将会在第九章有更多讨论)。我们再一次看到,儿童在语言习得的过程中能够运用那些扎根于人类语言机能中的某些原理——语言学家称之为通用语法(universal grammar, UG)的、所有自然语言所共通的基本原理。

最后,让我们来研究一下在家庭生活中常出现的隐语(密语)。很多孩子如果有机会和别的孩子相处得足够久,他们就能发明出一套特殊的交流方式。这种情况很常见,虽然对大部分孩子来说,创造语言的这个游戏吸引力消失得非常快,以至于他们的密语在完全成型之前就已经被放弃了。但是,一些隐语偶尔也能大行其道。学术界有很多对这类语言的研究,比如对两个双胞胎之间交流方式的研究,还有一些研究着眼于家庭内部的手语。前者被称作双胞胎语,后者被定义为家庭手语。显然,不论是双胞胎语还是家庭手语,它们都符合自然语法,也就是所谓的通用语法。在前者的例子中,由于双胞胎也会用普通的群体语言与外人交流,所以有些人可能会说,那些双胞胎语言中所存在的通用语法其实是从群体语言那里继承的舶来品。但是,在一些使用家庭手语的案例中,那些儿童手语者无法接触到别的群体语言,因而也就无法往手语中添加任何非自发的外来元素。所以,即便接触不到任何群体语言,这些由儿童创造的手语依然是符合通用语法的。

总之,我们天生就能够自然而然地理解和掌握人类语言,不论是学习接触到的语言,还是学习那些运用我们与生俱来的通用语法所创造的语言,我们就这样以一种极其普通的方式学会了自己的母语。本章所有案例——包括来自不同文化背景、语言教育极度匮乏的孩子以及那些关于语言学习的生物学证据——都在佐证这一观点。更重要的是,不必借助、涉及晦涩深奥的数据以及冗长烦琐而又严谨的科学研究,我们仅靠科学地探讨一些有关儿童习得语言的案例,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本章关键词

first language acquisition 母语习得

bilingual language acquisition 双语习得

innateness of language 语言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