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期待的旅行

“太好啦!明天要去旅行!你填好报名表了吗?真希望在礼品店里能买到好东西。有的礼品店只卖小橡皮和小尺子,还有特别无聊的大人用的东西,就像茶巾之类的。我最讨厌那些店了。但有人就喜欢收集茶巾。真搞不懂。难道他们要把茶巾镶起来挂在墙上,像美术馆展示艺术品那样?就是有这么奇怪的人……”

桑吉塔看了我一眼,确认我还在听,就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不打断她,她一定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我爸爸说,桑吉塔唠叨起来,连拉磨的驴都受不了。我觉得不只是驴,任何四条腿的动物都会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切下来。难怪她一直想养猫,但她的父母却只允许她养宠物鱼。

“嘿,你认识凯蒂吗?莎拉?还有汤普森老师班上那个没牙的汤姆?他们早就去过明天要去的那个大教堂了,好像是去听音乐会的。他们说那里有一块石板上刻了一句脏话,就在教堂正门的地上。真好奇是什么。你说牧师知不知道这件事?真希望明天能看到……哦哦哦!铃响了!冲!看谁跑得快!”

桑吉塔大步朝校门奔去,亮黄色的雨靴仿佛带着泥水的黄色闪电,两条长长的黑色辫子在空中甩动着。

比起讲话,桑吉塔更热衷竞赛。她不仅喜欢和别人赛跑,还喜欢比谁脑子转得更快。课堂上,当大家一起阅读时,她总争着第一个读完;当老师提问时,她也是第一个举手回答。我甚至怀疑,即便独自一人,她也会和自己较劲。我们俩能成为朋友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因为我们的性格太不一样了。但在整个学校里,只有她和我外貌相似,所以性格上的不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全速跟在她身后,突然,不知谁伸脚绊了我一下。我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没有摔倒,而是顺势趴到了一面墙上。

“看着点儿,筷子头。”托比小声说着,瞥了四周一眼,确保没人留意后,用力推了我一把,然后跑开了。

哈利跟在托比后面,他一直当我是透明人,从来不正眼看我。凯瑟琳在一边咯咯地笑起来。

我和往常一样无视他们,走向教室。

“好了,回到座位,准备上课!马上!”斯科特老师大吼着,用拳头砰砰地捶打着桌子,让大家安静下来。他似乎很喜欢捶桌子,所以他的手总是红彤彤的,像沾上了一坨覆盆子果肉。

教室里的脚步声和吵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斯科特老师背靠讲台,拿起一块写字夹板。现在,那个让所有人好奇了一整天的悬念即将揭晓——谁将参加明天的旅行?而那些父母没有在报名表上签字的同学,将不能去旅游。真是太残酷了!

“好了。”斯科特老师举起夹着名单的写字夹板。

大家都想赶紧看清纸上的名字,于是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就像在进行视力测试。可惜字太小了,实在看不清。

斯科特老师将写字夹板一翻,现在只有他自己能看见名单了。我将手藏在课桌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虽然爸爸妈妈已经答应让我参加这次旅行,但父母的话总是让人不敢完全相信,更何况是一对总是忘记轮到谁接孩子、还经常迟到的父母。

“戴维、凯瑟琳、托比……”斯科特老师大声念着名字,“你们的家长没有在今早时间截止之前把表格发回来,所以明天你们只能留在学校里。”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们。真是太可怜了!他们要被迫承受本校最可怕的折磨——和登比老师共处一室!登比老师是全校唯一认为莎士比亚比迪士尼乐园有意思的老师。他总是穿着一件T恤,上面印着:对迪士尼乐园说不!对莎士比亚说好!

“老师,凭什么利奥和桑吉塔能去,我却不能?”托比不服气地大喊道,“他们可能连进入教堂的资格都没有!而且,我的曾祖父经历过战争,他们的曾祖父可没有!所以,我比他们更应该去!”

“就是!”凯瑟琳眼圈都红了,泪眼汪汪地附和道。

同学们又纷纷转过头来看我和桑吉塔。我们昂着头,直直地盯着斯科特老师,就和每次被人注视时一样。外表和别人不一样就麻烦在这儿——总会有人不喜欢你,当你能做一些他们做不了的事情时,他们对你的恶意就更多了。

“因为他们的父母允许他们去,而你们的父母不允许你们去。”斯科特老师把写字夹板重重地摔在讲台上,“还有问题吗?”

托比恶狠狠地瞪着我和桑吉塔,仿佛他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都是我们两个人害的。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捂住脸,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戴维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凯瑟琳则抱臂在胸前,愤怒地瞪着身边的一切,连天花板也不放过。

“好,现在我说一下明天的纪律……”

斯科特老师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亮红色的马克笔,写下一串硕大而刺眼的红字,看起来就和他现在吼出的那一串话一样愤怒。

“不准推人,挤人,打人!不准自作聪明,无论是在英国皇家空军博物馆,还是在大教堂!不准故意甩开同伴,或者假装忘记自己的同伴是谁!亚当和伊夫琳——我在看着你们呢!不准擅自离开或者混到其他学校的队伍里去——克丽和克里斯蒂娜,我会留意你们的。不准携带大量现金。不准提唐突的问题……来,谁能告诉我,‘唐突’是什么意思!”

迅速举手的还是以前那三个人。

“加里,你来说?”斯科特老师点名道。

加里缓缓放下手,满脸通红地说:“意思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

桑吉塔在空中挥舞着手。

“不对,你说的是‘突然’,”斯科特老师回应道,“桑吉塔?”

“意思是对待比自己年长的人时行为粗鲁,不尊重他们。”说完,桑吉塔朝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都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了解这个词的含义。她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和祖父祖母每天都会告诉她“不准唐突”。

“没错,”斯科特老师说,“只要大家没有唐突的行为,都能遵守纪律,那么我就不会吼你们。也许我们都能享受一年中最美好的一天。也许校长很快又会让我们去旅行了。”

“真好哦!”托比大声地自顾自说道,“她会让我们再去一次那个傻不拉几的水果农场!”

大家都在偷笑。那是我们外出郊游时最常去的地方。我们的学校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每次去农场看农夫干活,老师们都会向我们保证——这将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学习体验。可事实上,我们一点儿也不激动,也没有学到什么新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大家对明天的旅行倍感期待。这可是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坐上真正的大巴车,进入真正的城市,看到真正的博物馆!有可能的话,我们还会看到真正的大型糖果店,不是那种既卖蔬菜又兼任邮局的小店。

“好啦,孩子们,我知道咱们这儿是郊区,比较偏僻,但我们应该为我们的农场和农业感到骄傲,”斯科特老师严肃地说,“大部分同学的家长都是靠经营农场为生的,你们忘了吗?现在,请大家翻开书,我简单介绍一下明天这趟旅行的意义。”斯科特先生开始说起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故事,他说明天我们会在博物馆里学到更多详细的内容。

我翻开练习册,看着书里一张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人也在看着我。他们都是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员,面带微笑,围着围巾,穿着皮夹克或军装外套,外套上佩戴着由超大硬币制成的勋章。他们很像动作电影中的演员,连名字都是“亚瑟”“威廉”和“乔治”之类的,就像来自贵族家庭。也许只有那些看起来足够帅气、名字取得像王室成员的人,才能够奋战沙场,获得荣耀,并被载入史册吧。

我看向桑吉塔,她正忙着阅读斯科特老师发给我们的任务单,争取第一个读完。她的脸几乎要贴到任务单上了,嘴里还念念有词,看起来就像一条在自言自语的鱼。她刚读完就扭头看向我,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她问我。

“你知道你曾祖父的名字吗?”

桑吉塔的眉头挤在一起。“我的曾祖父?呃……不知道,”她说,“但应该是辛格什么的。我家族里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带有‘辛格’两个字。真是太单调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好奇自己的曾祖父会叫什么名字。反正一定不像书里面的军人那样,叫“亚瑟”“威廉”或者“乔治”。

“没错!八点三十分,在校门口集合,”快放学时,斯科特老师在班里大声宣告,“不是八点三十一!也不是八点三十二!是八点三十!还有,记得告诉你们的父母,所有的零用钱都要装进信封里,信封外面要写上名字和金额总数,然后交给我!每个人最多只能带5英镑。如果被我发现带多了,那你就一毛钱都别想花!”

“这也太搞笑了,”桑吉塔一边低声说,一边麻利地把练习册塞进书包,准备抢在所有人之前冲出教室,“5英镑够买什么?可能一支铅笔就要花2.5英镑!这个学校根本不知道礼品店里的东西有多贵!”

同学们都在发着相同的牢骚,大多数人——包括我和桑吉塔——都在研究怎样才能多带几个硬币。克丽说她打算把所有钱都用胶带贴在肚皮上。亚当肯定会把硬币藏袜子里,所以明天他走起路来一定是一瘸一拐的。有一次,斯科特老师在他的一只袜子里发现了三颗玻璃弹珠和一包口香糖。但那次之所以会露馅,是因为玻璃弹珠发出了碰撞声,还有他的脚散发出了水果的香味。我准备用最原始的办法——把我生日时收到的钱全都藏在笔盒里。万一斯科特老师看到我打开笔盒,也只会认为我是太热爱学习了。

“我要把私房钱塞进袖子里。”桑吉塔说。

我们朝操场外走去,桑吉塔的父母已经来接她了。她的父母总是来得很早,也会让我上车吃些零食,因为他们知道我的父母总是迟到。通常,我会得到一个比我的脸还要大的萨莫萨炸饺,或一个酥脆的炸洋葱饼。运气好的时候,我还能吃到一根大巧克力棒。

“这样行吗?”我刚问出口,就听到她妈妈按响了车喇叭。

“嘘!”桑吉塔赶紧压低声音,转过身来,以防被坐在车里的妈妈发现她的小秘密。只见她卷起校服袖子,里面用大银夹子夹着一张崭新的5英镑纸钞。“我今天已经试验过了。你瞧,行得通!没人注意到。我当着斯科特老师的面在洗手池洗手,他都没发现。”

“真妙。”我朝她咧嘴一笑,打算回头也试试这招。

“你也可以这么做。”桑吉塔转身朝她家那辆闪闪发亮的黑色轿车跑去,“快来!看谁先到!”

我拔腿就追,差一点儿追上她。桑吉塔先摸到了车门把手,得意地冲我笑了下,还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接着她打开门,我们先后上了车。

“你好,利奥!要不要来一块?”辛格阿姨用悦耳的声音问道,“和以前一样,是全素的。”她递给我一个塑料盒,盒底垫着几张餐巾纸,纸巾上放了两块超大的三角形萨莫萨炸饺。

“谢谢辛格阿姨。”我拿起一块,桑吉塔拿起另一块。我们同时开吃,脸都快埋到炸饺里了。

“明天就要去旅行了,你们高不高兴?”辛格阿姨问道,给了我们一人一张纸巾。

我们点点头,正忙着嚼大块土豆和糊状的豆子。

“真好。”辛格阿姨说,“我和辛格叔叔从来没去过那个博物馆,我很期待你们回来后给我们讲一讲!”

我吞下一大口辣土豆,有一个疑问突然跳进我的脑海,又顺着嘴巴跑了出去。

“辛格阿姨,你认识的人里,有人参加过‘二战’吗?”

辛格阿姨扭过头来,皱着眉头看我。“唔……”她喃喃地说道,“事实上,我还真认识。在桑吉塔出生之前,我认识一个男人……”

“咦?妈妈!”

辛格阿姨翻了个白眼。“不要唐突地打断我说话,桑吉塔!”她摇了摇头,接着说,“他是我的邻居,年纪非常大了,曾在意大利打过仗,然后去了印度,还去过缅甸。和他聊天非常有意思。可惜,他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他叫什么名字?”桑吉塔问道。

“乔治、乔治什么的……马歇尔?”辛格阿姨说道。

又是一个叫乔治的。我就知道!“你觉得他会不会是一位王室成员呢?”我问,想知道自己的秘密猜想对不对。

桑吉塔朝我皱了皱眉。

辛格阿姨大笑一声,说:“当然不是,怎么会有王室成员住在伯明翰的公租房里?啊!看,你爸爸来了。”

辛格阿姨短促地按了下喇叭后摇下车窗,向我爸爸招手。

“明天见!八点三十分!”桑吉塔说。我把剩下的炸饺全塞进嘴里,蹦下车去的瞬间,她又小声提醒了一句:“别忘了带夹子!”

我朝她笑笑,关上车门,朝爸爸跑去,牵住他的手。

“对不起,儿子,我迟到了。”他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好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工作走不开,你妈妈又跑到布里斯托尔去了。”

“没关系,爸爸。”我牵着爸爸的手,轻轻晃动着,和他一起往家走。我们慢慢穿过小镇,一路上,我能感觉到许多人在偷瞄我们;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总会刻意小声说话。我已经习惯了。再说,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怎么把我所有的硬币换成5英镑纸钞,以及去哪里找一个银色的大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