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百一十八年,十一月。
阿尔卑斯山脉。
深夜。
一阵骚乱突兀地出现在称得上是一片死寂的营地当中,惊醒了在不久以前才勉强入睡的汉尼拔。
只见他使劲地揉搓着被冻得发紫的面部,试图借助由摩擦产生的热量来融化凝结在皮肤表面上的冰霜。
好一会儿,他终于艰难地从帐篷里面钻出来。在硬得犹如一块石板的靴子踏上积雪的瞬间,他几乎要被回荡在山间的凛冽寒风掀翻在地。
一群无精打采的战士聚集在一起,不时发出短促而且低沉的声音,无一例外地被漫无边际的风雪剐碎,然后散落在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
汉尼拔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原因是语言不通。
在费力地拨开人群以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他的兄弟,也就是在来自迦太基城的著名的将军哈米尔卡·巴卡的三个儿子当中年纪最小的,玛戈·巴卡。
汉尼拔顺着玛戈的视线望去,一个裹着兽皮的男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面容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极了一个嵌在厚重的积雪当中的雕塑。
虽然现在的他消瘦得犹如一根可怜的木柴,但依稀能够通过他的骨架判断出,他曾经是一个相当强壮的家伙。
汉尼拔一瘸一拐地凑上前去。
原来,被冻死的是卢西塔尼亚人的首领。
“我的哥哥,你到底还要让多少人为你的自负和傲慢付出生命的代价?”
玛戈扯着喉咙大喊,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能够在顷刻间引起一场雪崩。
汉尼拔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默默地往反方向走去,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任由一众愤怒的士兵发出恶毒的咒骂。
…
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
汉尼拔蜷缩在帐篷的一个角落。
此时此刻,他的思绪简直要与他的躯壳一道被阿尔卑斯山脉的严寒给禁锢。
就在今年春天,他率领着一支大约由五万名士兵组成的军队从坐落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新迦太基城出发。
准确地说,他所率领的是一支联军。由腓尼基人组成的军团在其中并不能占据大多数。由卢西塔尼亚人组成的步兵部队和来自努米底亚王国的骑兵部队才是真正的主力。
在成功跨越比利牛斯山脉以后,部分长期受到罗马人欺压的高卢人选择相应他的号召,踏上进攻意大利半岛的征程。
他之所以要力排众议地在即将入冬的时候开始翻越阿尔卑斯山脉,是因为对局部的得失不屑一顾,一场战争的胜利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然而,作为一个生长在炎热的北非和气候温和的伊比利亚半岛的家伙,他如何能够在事先想象到阿尔卑斯山脉的真实情况?
高耸入云的山脉,皑皑白雪几欲与云端相连,好像根本不存在边际,以及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凭空生出无数尖刺的地表,无不让他瞠目结舌。
现如今,他在出发以前所构建的宏伟蓝图正在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演变为一场噩梦。
超过半数的士兵已经在行军的过程中被这座贪婪的山脉给悄无声息地吞噬了。完全可以预见,被罗马人认为是天然屏障的阿尔卑斯山脉在不久以后也会成为他的坟墓。
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
汉尼拔怀着满腔的愤恨攥紧了拳头。
他的指甲在用力过猛的情况下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但或许是因为天寒地冻,竟然没能产生一丝疼痛的感觉。
…
就在汉尼拔的意识陷入迷糊的时候,一段难以形容的噪音在帐篷里面炸裂开来。
他本能地把他的脑袋埋在两只手臂的中间,但根本就无济于事。
无论他如何翻来覆去,也无法阻止混乱而且刺耳的噪音如一股洪流一般涌入他的脑子。
刚开始,他还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因为感官在极度寒冷的环境中失灵而产生的幻觉。
然而,在噪音持续了大约几分钟的时间以后,他貌似是适应了。
抑或是噪音的烈度悄然降低,导致他逐渐能够在片刻也不停歇的噪音当中分辨出一些信息。是一个在性别方面相当不明朗的声音正在以一种冷漠至极的语气讲述:
“我是马克·安东尼。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
汉尼拔直勾勾地盯着悬浮在半空中的黑影:
“虽然你所描绘的故事对我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但我还是能够勉强地抓住一些重点。你莫非是在告诉我说,现在的你也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众多「超凡」当中的一个?既是如此,想必我在你的眼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已。你接触我的目的是什么?”
黑影翕动着,扭曲的光线被祂收回,阴冷的帐篷恢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我的目的?呵呵,我认为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永远不要试图站在凡人的立场上揣测「超凡」的动机。你只需要知道,在得到我的帮助以后,夺取意大利半岛会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
夺取意大利半岛会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
闻言,汉尼拔只觉得心跳猛地加速,一段时至今日依旧历历在目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在位于神庙底部的密室中,作为祭品的山羊被牢牢地捆绑在印刻了无数符号的柱子上。
一位神情冷漠的祭司凭借一柄利刃精准地割开山羊的颈动脉,温热而且粘稠的鲜血瞬间喷溅而出,落在他那赤裸的胸膛之上。
紧接着,他拿出一个由一块人类的头骨制成的杯子,凑向山羊的伤口。等到山羊的血液第一次从杯子当中满溢而出的时候,他开始念念有词。
与此同时,他手舞足蹈地捏起些许五颜六色的粉末撒入其中。
汉尼拔的父亲哈米尔卡在仪式完成以后接过祭司递过来的杯子,然后尽数浇在汉尼拔的头上。
“发誓。我的儿子。”
他如是说。
虽然年仅九岁的汉尼拔几乎是被血腥的味道刺激得不知所措,但还是强忍着反胃的感觉开口说:
“我对不朽的神灵起誓,即便是穷尽一生,也一定要让罗马人的鲜血在我们的剑锋之下流尽!”
显而易见,严厉的哈米尔卡对他那软绵绵的声音并不满意。
因此,汉尼拔在深呼吸以后再次发下誓言:
“我对不朽的神灵起誓,即便是穷尽一生,也一定要让罗马人的鲜血在我们的剑锋之下流尽!”
没想到,哈米尔卡依旧是摇头:
“我没能认识到你的决心。”
“我对不朽的神灵起誓,即便是穷尽一生,也一定要让罗马人的鲜血在我们的剑锋之下流尽!”
汉尼拔竭尽全力地提高音量。
“我觉得还不够。”
在无数次的呐喊以后,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从他那略显稚嫩的声音当中透了出来:
“我对不朽的神灵起誓,即便是穷尽一生,也一定要让罗马人的鲜血在我们的剑锋之下流尽!”
…
良久,汉尼拔才从继承自父亲的野心中脱离出来,恍惚地回到现实。
“你准备好了?”
黑影似笑非笑,祂的语气貌似出现了些微的起伏,一如在祂的背后不断蠕动着的光线。
“当然。”
汉尼拔的回答极为干脆利落,与他在跪伏在父亲面前发誓的时候一般无二。